郁垒低声道:“阿彰也未必不想看见炎黄人族族群里有更多的转机和变数。”神荼脸色稍稍缓和下来。祂叹道:“你说得很对。即便不看站在司马慎背后的那些人,只看阿彰,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着说着,神荼的目光便落到了旁边正闭目专注修行的小郎君身上。“阿彰其实心里也总惦记着这件事呢。”郁垒就道:“毕竟他这一世生在炎黄人族族群里。何况炎黄人族族群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也不怪阿彰认同他炎黄人族族人的身份。”神荼其实也想得很明白。“我思量着……”祂低低跟郁垒传音道,“阴世天地既然将阿彰送入炎黄人族族群里,让他作为炎黄人族族群的族人成长,显见炎黄人族族群气数悠长,必不会在此时衰亡没落。”“既然炎黄人族族群在不久之后经历的那些风波只是一重劫数,那么炎黄人族族群里必然是会得有人出来收拾这烂摊子的。”郁垒了然地接过神荼的话头,笑问:“由司马慎来做那个拦截劫数风浪的堤坝,总比让阿彰担起这担子来得轻松?”“我们一众兄弟手足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思量的。”神荼顿了顿,抬眼看向郁垒,“你敢说你不是打着这样的主意?”郁垒眉眼间萦绕着独属于神祗的悲悯与淡漠。“炎黄人族族群的劫数是他们自己的因果,闯过这一场劫数到底要经历怎么样的磨难,流淌下多少血泪,全都得看他们自己,这不是旁人所能够轻易插手的。”郁垒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司马慎是炎黄人族当今正朔司马氏的嫡支子弟,这份责任他不担起来也可以,且将他们司马氏一族都填进窟窿去就是。至于阿彰……”“阿彰的道既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纵然最后炎黄人族族群真的还是得由阿彰担起绝大部分的重任,也未必能让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先祖接受。我们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罢了。”郁垒的目光回转,对上神荼看祂的视线。“我说,你怎地这样看我?”郁垒撇了撇嘴,问道。神荼这才收敛了面上奇异的表情:“我只是没想到你都已经想到了,竟还能在这里坐着。”“我要不在这里坐着,真想找上他们炎黄人族各位先祖所在的祖地去,又怎么不会带上你?”郁垒嗤笑了一声。神荼满意点头:“你记着就好。”“罢了,这司马慎可以放过去,可其他的人呢?”郁垒看向了金銮殿玉阶下方明明只是坐着却大有跟高坐在龙椅上的晋武帝司马檐分庭抗礼之势的满朝文武,问。“他们各家打定了主意要辅佐司马慎的儿郎呢?”说来也是叫祂们一众阴神咋舌。纵然满朝文武时常会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跟皇族司马氏或明或暗地交手来往,可当晋武帝司马檐要为他真正的嫡长子铺路,准备将人送到阳世天地里再收拢局势的时候,最先跟上司马慎脚步的,也是满朝文武自家的子侄后辈。争是他们这些人,吵是他们这些人,回头联起手来也还是他们这些人。说到这个,神荼就笑了起来。祂看了看金銮殿上的这些君臣,又压低了声音跟郁垒传话道:“这不是正合适么?”郁垒眉眼一动,也想明白了。“你是说……”神荼点头,肯定了郁垒此刻未曾言明的猜测。“这件事倘若真做成了,”郁垒声音里都掩不住惊喜,“那我们的权柄又能恢复许多了。”神荼笑着问郁垒:“所以你说值不值?”“值。”郁垒重重点头,几乎不需要任何权衡。放这些炎黄人族高门世族的子弟往阳世天地里跑一趟,换取祂们这些阴神锁定散落在炎黄人族各家高门世族手中的转生通道,如何不值当?!“正好顺藤摸瓜……”郁垒的声音直落神荼心神之中。神荼也是笑着看了郁垒一眼,满满的心照不宣。郁垒带着满脸的笑容,轻松又畅快地将手中剩着的大半枚灵桃送入口中。神荼见祂这般高兴,无奈摇了摇头。几口将灵桃吃完,郁垒拭去手上沾染的汁液,传音问道:“我们要封堵炎黄人族族群各家高门世族手中的转生通道,抹去他们的转生秘法,将轮回往生的权柄全数收回,他们是不会轻易同意的吧……”“不同意又如何?”神荼平淡反问,“他们能做些什么吗?”郁垒畅笑出声,连声道:“那必然是做不成的。”门神的笑声回荡在这一片空间之中,却分毫不曾传入同在金銮殿中的其他人耳里。不论是近在两位门神侧旁的孟彰,还是稍远一点位置的晋朝君臣们,都是一样的待遇。当然,晋武帝司马檐以及他朝堂中的这些文武官员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那里可没有孟彰的优待。他们不曾听得半点动静,只是因为两位门神不想让他们听到罢了,反倒是孟彰那里,却是因为两位门神不愿意打扰了他的修行。这两者之间的待遇差距,可是天与地的差别。“那便是了。”神荼随口说了一句,下一刻旋即收住了话音,重又抬眼看去晋武帝司马檐那一群人。却原来是因为这君臣两方间的朝争,已经结束了最初的铺垫,开始真正的碰撞。“诸位臣工,”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晋武帝司马檐坐直了身体,目光从冕旒下投落,看住这金銮殿中的文武百官,“尔等可还有要事上秉?”他身后虚空处的九爪神龙也是盘绕一圈,森森冷冷俯视着金銮殿中的朝臣。一众朝官感受着从上方落下的磅礴压力,身形不动,悄然往中央位置分去一点视线。……是时候了。被百官簇拥在中央处的,是三位姿仪卓绝、端方雅正的风流人物。他们或是严肃,或是随性,或是古雅,品格不一,但却都是人中英杰,只一入眼便能摄住旁人心神,叫人不敢僭越。这三人却不是旁人,正是大晋阴世龙庭中当世三公。执掌尚书省,掌理尚书各曹的主官,太傅王祀;掌管四方兵事功课的主将,太尉桓保;监察百官、掌理国家刑宪律法、朝堂政令的法官,御史大夫谢闳。他们三人亦是当朝国都四大家族的当家家主。不错,大晋阴世龙庭当朝三公落在琅琊王氏、龙亢桓氏和陈留谢氏三家手中,但这不代表四大家族中的颍川庾氏就缺失格调了。大晋阴世龙庭这一朝的三公官位虽然没有颍川庾氏的份,但真要在颍川庾氏中找一找,也能找出七八位三公来。而即便是势力豪横如颍川庾氏,也不过是四大家族之一,家族力量甚至都不能居于四大家族前列,而是落在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之后,排位第三,单单只比底蕴最为浅薄的陈留谢氏好一些。由此可见世家大族的强势。高坐在龙椅大位上的晋武帝司马檐从冕旒后面看着殿中这些朝官,目光在他们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五官和仪态举止上扫过,眼底越发的晦涩难明。越是对着这些人,晋武帝司马檐就越觉得自己心头憋闷。他在阳世天地时候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好容易搭建起朝堂中的文武框架,尽力将三公的力量架空,收拢到皇帝的手中,结果到了阴世天地,一切又得重来。若单单只是重来倒也就罢了,可更让他难受的是,到了大晋阴世龙庭之中,他需要面对的对手能力陡然拔升了好几个层次不说,还处处防备着他。这日子,比起他在阳世天地时候可真是难过得多了。“诸位臣工,尔等可还有要事上秉?”纷乱的思绪暂且被压下,晋武帝司马檐又一次沉声问道。太傅王祀眼珠一偏,便有目光落向他左下方的位置。而那里……高坐在上方的晋武帝司马檐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捉到了他的动作。坐着的是尚书左丞庾庭。是的,大晋阴世龙庭这一代朝官中,任职尚书左丞、职权仅在三公之一太傅和尚书令之下的,不是旁人,正是颍川庾氏的庾庭。更甚至,这一朝尚书令空置,颍川庾氏的庾庭就是整个尚书省的第二人。而这位第二人,原本是寄托着他阿父晋文帝司马昭钳制太傅王祀重任的。现在?现在就不必说起这位尚书左丞会不会帮助他钳制琅琊王氏的问题,没看见他正配合着其余的三家来倒逼他吗?晋武帝暗下狠狠地磨了磨牙,面上神色不动,做洗耳恭听状。就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尚书左丞庾氏庾庭就站起身来,捧手作揖向上方的晋武帝司马檐肃容一拜,请道:“陛下,臣有奏本上秉,望陛下细看。”晋武帝司马檐能怎么办?他无法拒绝。“呈上来。”守在龙椅左前方的大监一甩手中拂尘,将它搭在臂弯里,快步走下殿中,躬身客气从庾庭手中接过奏本,递送到晋武帝司马檐的面前。晋武帝司马檐不是很想去接这本他大概已经猜到其中内容的奏本,可当奏本被递送到他面前时候,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并很是利索地将奏本打开,凝神肃目认真去看奏本上的内容。尚书左丞庾庭也很耐心地等了等,直到他自觉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晋武帝司马檐看过奏本中的内容,甚至完成过一定程度的考量以后,他才开口说话。“臣近日在都城之中,听得太学中有一封策论深得学府里各位先生和祭酒的赞许,太学祭酒甚至亲自往朝廷舍寮中走了一趟,要将那封策论递送朝堂之上,以解朝廷疑难,遍泽黎庶。”晋武帝司马檐仍旧闷声不吭,只低头无比认真翻看奏本。那尚书左丞庾庭特意看了上方一眼,才继续:“臣得闻盛赞,心中甚为好奇,又兼当前天下各处气象变化频频,不是过于干旱炎热,就是多雨洪涝……”他像是无比惭愧,沉沉压低了声音。“臣生前为阳世大晋龙庭尚书仆射,落到阴世天地以后蒙受皇恩,得升尚书左丞,原该为陛下分忧,为天下黎庶解难,然而臣本事稀疏、能力不足,面对当前局势竟无以弥补。每念及此事,臣都深愧陛下及诸位先皇厚恩隆德,常涕泪沾斤……”晋武帝司马檐便也只能顺势将手中的奏本放下,起身快步走下玉阶来到这位尚书左丞身前,伸手去亲自将他身体扶直。“卿忠君为国之心,朕尽知。朕晋知。”“这一切都是天数流转、地理循环,并不是卿的缘故,卿很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晋武帝司马檐动容地劝慰道。但尚书左丞庾庭却不见收敛,反而还更在他的劝慰下红了眼圈,眼角处也有清晰明亮的水光熠熠。晋武帝司马檐面上不见半分不合时宜的表情,但心下到底涌动着什么样的思绪,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卿……”都不等晋武帝司马檐多说一两个字,那边厢尚书左丞庾庭的眼泪就真的落下了。“陛下!”他强压着带了泣声的嗓音,“陛下恩遇看重,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臣,多谢陛下……”这位尚书左丞扯着袖袍的一角拭去泪水,又道:“臣备受家国、族群供养,却才智浅薄,未能为家国分忧、为黎庶脱结,时常忧心忡忡,恨不能以身谢罪以保家国、黎庶的厚望。”“幸而!苦工不负人,正值此家国、黎庶危难之际,竟有太学学府的祭酒往朝堂送来策论……”或许是这会儿他太过于激动了,以至于这位尚书左丞顾不上其他,急急一伸手拉住晋武帝司马檐的一角大袖,恳恳哭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