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都不知道,更不确定。如此这般,他联络阿彰,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呢?杨三童慢慢地将手指从那小海螺上挪开。‘还是太弱了……’也是这一刻,他再一次清晰地明悟了他们这一众鬼婴胎灵的孱弱无力。‘阿彰说他跟我们之间……是交易,用书籍、知识换取消息的交易,可,遍数整个天下,哪有这样不对等的交易呢?’杨三童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挫败又愧疚。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激荡的思绪竟然悄悄地平息下来。随之流遍他魂体各处的,是一种奇特的释然,也是那蒲公英的种子终于从飘荡的风中坠落地面的安稳。没有多少人看见,也是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从杨三童的魂体深处升起,越过空间的距离,无视层层禁制的阻隔,直直向着孟彰那边厢而去。不过还未等它落到孟彰魂体处,就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落向另一个所在。那是一个偶人,一个浑身萦绕着清净莲蕴的偶人。在那个偶人内中,已经有一点莹白光点呼吸也似地一闪一闪。它落入偶人之中,也不往那莹白光点所在凑去,只自顾自地寻了个地方,倦鸟也似地安睡。待它终于安定下来,才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形迹显化而出。那是一团微黄的光。粗粗看,它也不过是归附于莲花偶人的一点光团,定睛细细探究,它又是一片纯净一色的明光。是的,这一团微光跟来自石喜的莹白光点是不同的。来自石喜的莹白光点,是信仰。即便同样纯粹明净、似乎没有多少要求,但总也还存在着某些要求,对孟彰的要求。可这一团来自杨三童的微光却是不同的。它没有任何对孟彰的要求,只有感念,纯粹的感念感激。也正因为它太纯净明粹,也是因为它太稀少太无求,所以这一刻还在不断汲取金銮殿中各种迸发道蕴的孟彰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只沉定一心,进行他自己的修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孟彰没有任何感觉,另一个当事人其实也差不多。这会儿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其实还是东宫主殿那边的动静。只可惜,因为东宫中司马慎身边亲近宫人的封锁,杨三童基本难以探查更多。不动声色地试探过两三回后,杨三童无奈地选择了放弃,只在那些会转交到孟彰手上去的信息中又多加了一笔记载。事实上,因察觉到东宫内部这一阵喧哗而相对活跃的各方动作只要不是非常荫蔽的,基本上都落入了东宫宫人的耳目,被递送到了司马慎案前。不过在这个当口上,司马慎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他甚至没在案席处久坐,缓了缓心神后便出了这处主殿,一路往映月楼去。映月楼,是东宫中最高的一处宫楼。往日里司马慎也没少在映月楼里独坐。他就喜欢那种从高处远望四方的感觉,哪怕站在映月楼也没有办法看到宫城之外的更远处,他也全不介意。往常时候,内监是不会多说什么的,但这一次……跟在司马慎身后,内监小心地问:“殿下,你真的没大碍?”司马慎只摇头,脚步不停飞快直上高楼。才堪堪站到映月楼顶楼的栏杆前,司马慎便急急张目往凉州、雍州等地的阴世界域看去。他看的不是阴世界域的实体,而是阴世界域虚空中或是静默潜伏或是喧嚣流荡的气数。入目所见,翻滚的是他大晋阴世龙庭的气象。玄黑色的九爪神龙咆哮之间,阴世龙庭龙气扫荡四方,覆压中原界域所有纷乱气象。此时此刻,天地虚空之中唯见炎黄人族族群正朔嗷啸天下。跟在司马慎后头走到栏杆前的东宫内监悄悄放目张望一眼,见得这般境况,又收回目光去看站在前方的司马慎,很有些不解。这不是很正常的么?为什么殿下会这般的紧张呢?司马慎怔怔看着这天地虚空,良久,他笑了一声。这一声,吓得他身后跟着的内监几乎魂体颤抖。那是怎样的一道笑声呢?如哭似泣,如惊似悸。“殿下……”司马慎没有回头:“你且去吧,孤自己坐一会儿。”内监一时不动。司马慎又道:“去吧。”内监这才悄然退了出去,将司马慎一个人留在栏杆处。在内监即将退出这一处楼阁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栏杆处的司马慎,忽然就被一种莫名悲戚揪住了心神。他愣了愣,也站了一会儿,才真正退出这一处楼阁。司马慎完全没在意身后内监的动静,他默然站立半饷,才继续抬起视线去探查各方。这不是他第一次站在这映月楼上眺望观照四方气象了。但这确实是第一次,让他正式看清他们司马氏一族到底是怎样步步走上死路的。连带着被拖上这条劫难之路的,还有炎黄人族族群。谁让司马氏,是炎黄人族族群现今的九州正朔皇族呢?司马慎木木地看着那一条玄黑色九爪神龙。九爪神龙威严、强大、凛然、神骏。在祂的巡视、镇压下,天下各方无不俯首低头。司马慎他原该放心。如果他没有看清九爪神龙身体各处部位若隐若现的隔阂和疏离的话,如果他没有看见在九爪神龙威严下低头俯首的各方气运异兽眼底深藏的不甘与怨恨的话。“这就是原因了……”司马慎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他的面部,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出的那一只眼睛里,无奈、恼怒、不甘和无力交织着混同一片,几乎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究竟。他阿父的应对有问题吗?当然有。如果不是他阿父私心想要让阿钟承继皇位,想要向世人宣告他承继大位的正义性,他不需要给予司马氏各支藩王更多的自主权,希望能借助司马氏宗族的力量帮助阿钟镇压朝中百官。如果不是司马氏各支藩王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那些王叔就不会生出野心想要篡夺嫡支权位,他们就不会蠢蠢欲动。如果司马氏各支藩王能够安分,不曾给予阳世帝都洛阳那边更多的压力,阿钟的正妻贾南风就不至于对司马氏各支藩王下狠手,最后给了司马氏各支藩王真正翻脸的理由。如果不是他阿父阿母担心有子的贾南风会舍弃阿钟,转而扶持她自己的子嗣,给贾南风下了药,贾南风也不至于疯魔到最后不管不顾将桌子都给掀翻了。如果不是他阿父担心那些世族高门也动了心思,想要似他们司马氏一样篡权夺位,四下步子监控管理,乃至于步步压迫,那些世族高门所出的精英子弟也不至于离开帝都洛阳,去往各处藩王封地……他阿父是有做错,可后续的一切局势变化,责任难道就全都是他阿父的吗?!难道其他人就没有因果,就不需要背负责任?!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司马慎周身鬼气一阵剧烈波动,然后才渐渐平缓下来。总之,司马氏各支藩王、那背后萌生野心并付诸行动的那些人,这一次,不论是阴世天地里的,还是那阳世天地里的,全都逃不了!司马慎最后看了一眼那四下寂静的各方气数异兽,尤其是长城界域处那一只张开翅膀笼罩四下的玄鸟,转身下了映月楼。无关之人,他不愿意平白招惹。所以不管他到底是为什么从殷墟里走出来的,都别来搅扰他。不然……“……殿下。”守在阁楼楼梯处的东宫内监见得司马慎,连忙上前。司马慎抬眼看了过去。那东宫内监一时心神被摄,竟静默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走吧。”司马慎缓和了语气,越过内监走下楼梯。那内监回过神来,连忙跟上。长城界域上方的那一只庞大玄鸟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先前悠长龙吟震慑四方的九爪神龙都没让祂有什么反应,这一刻祂却是睁开眼睛,遥遥往帝都洛阳的方向看了一眼。庞大玄鸟正下方位置的军营驻地中央,正在理事的殷寿心有所感,也是停下手上动作,往帝都洛阳的方向看过去。“大王?”守在殷寿身侧的近侍察觉到动静,低声试探着问。殷寿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只道:“现在的小孩儿,似乎都很有意思啊……”那近侍听不懂殷寿的话,但他随侍殷寿身边日久,对殷寿也算是了解,当下便笑问道:“大王心中甚喜?”殷寿反问道:“族群里的小孩儿有自己的主意,愿意去闯荡,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么?”那近侍笑着颌首,却掩不住忧心道:“大王,族群中乱象已起,再多出这么一些别有主意的后辈,对族群、对我们,可未必是好事。”殷寿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一味的安稳踏实、循守旧例,难道就是什么好事了么?”他道,“对于存活在天地中的族群来说,多一些选择的方向和尝试,还是很有必要的。”殷寿说着话,却是将那望向帝都洛阳方向的视线收回,转而投向长城之外的界域。“外族吸纳四方养分,不断碰撞、不断成长,我炎黄人族族群明明已经因先辈的披荆斩棘占据了足够的先机,却不思变革,只愿意在祖辈留存的一亩三分地中挣扎,来回跟族群中的同胞撕咬……”“真的就是好事么?”第304章 “这……”近侍张了张嘴,却是没能说出话来。倘若他还在殷墟里,他必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语来回答殷寿的,但这会儿他已经离开了殷墟,不再是那个只能看见殷墟里的殷商遗民的旧臣了。他不由得抬袖掩去面孔,半饷无言。不知是不是今日里司马晋一朝所发生的这场朝争让殷寿别有感触的缘故,他竟又道:“循旧□□确实有循旧□□的好处,但对于族群,对于文明来说,一味地循旧□□却不是什么好事。”殷寿目光悠悠,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饶是比较了解他的近侍,这一刻竟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配合着做声应和,还是沉默地放任殷寿心神飘忽,不去打扰。“……不过这些事情,最后总还是要看家国和族群的境况的。”幸好,这一次并不让近侍太过为难,殷寿自己就很快回转了心神。“可是大王,”那近侍并不担心殷寿会被接下来的这个问题激怒,“眼下这晋朝,已是朝臣同主君两厢对峙之势……”“明明是朝中不稳、宗室生有异心的格局,这司马檐却还要激发皇庭龙气,妄图用皇庭龙气的霸烈强悍慑服一切不臣,将所有矛盾与冲突重新遮掩过去,他真就不担心会走上我们殷商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