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带着几不容商量的坚决拒绝。
仲简皱起眉头,看着她,居然没明白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
“阿蒙她……”恒娘迟疑着,缓和语气,试图为自己的抗拒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你上次说过,她也不是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她若是招惹麻烦,也有尊长会训诫她。我怎么好拿这样的大事去麻烦她?”
“你也知道这是大事,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她正好不是一般人。”仲简觉得今日恒娘有些不可理喻:她什么时候这么道貌岸然了?
“她凭什么要替我担着?”恒娘反问,“我今日听说,她已经定亲,夫家很不一般。若是因为她替我担事,影响到她的亲事,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的夫家?”仲简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慢慢道:“这你就更不用替她担心了。她那位未来夫婿,拿她当眼珠子一样供着,任她怎么折腾胡闹,也不舍得说她一句半句重话。这门亲事,比板上钉钉还要铁实。你这点小事,根本连水花都不会惊起。”
“你这话就奇怪,刚说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又成了小事?”
“不奇怪。在你,是了不得的大事。在她夫家,就是不经意的小事。”仲简的解释里有股熟悉的讥诮意味。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恒娘脑海中浮现宗越凝视阿蒙的眼神,心中一阵痉挛,好似被看不见的敌人打了一拳。淡淡苦涩的感觉在口腔中弥漫,心里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正是宗越待阿蒙的与众不同,令她不愿在阿蒙面前低头退让。
垂了眼帘,声音暗暗:“仲秀才,阿蒙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我与她的关系变成施恩与报恩。”
仲简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忽然冷淡:“朋友?恒娘,你当童敏求是你的朋友么?”
恒娘身子后仰,背靠着榆树,咬紧下唇,拒绝回答。
仲简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很快接道:“你当童敏求是朋友,待他亲厚照顾,却不妨碍你拿他牟利。你当我是朋友,与我吵闹玩笑,也不耽搁你谋算我,从我这里占便宜。为什么换了阿蒙,你忽然就崖岸自伟,矜持清高起来?”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恒娘一双黑亮眼眸倏然睁大,声音影着压抑的怒火:“你想说什么?”
正午的秋日从树叶稀疏的榆树枝干中洒下来,落在仲简轮廓深刻的俊脸上,投下一片半明半暗的阴影。
他眼眸中闪着幽幽的光,如同积年的推事老吏,冷酷审视着恒娘,一字字道:“你并没有拿阿蒙当朋友,你当她是云间的神仙,是你无法奢望的美梦,是你拼了命想要成为的理想。”
恒娘愣愣地望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仲简那种特有的,针刺一样的讥诮声音会落到自己身上。
“你崇拜她,羡慕她,害怕失去她的欢心,所以不敢去利用她,麻烦她。”仲简也不知道为什么,惯常的冷淡不在,胸口窝着极热的火石,逼着他无法停歇,一口气说下去:“你对你那宗公子,只怕也是同样的心情。你不敢奢求从他那里获得什么,你甚至不敢告诉他你对他的情意。只是一味仰视他,偷偷恋慕他,便能从中得到满足。”
声音坚硬如铁:“薛恒娘,你心里藏着的,是对贵人没有理由的崇拜与向往。”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再没有盛夏时哗哗的声响。树枝一动不动,黄叶打着旋儿飘落,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似有似无的风声,伴随着粗重呼吸,充斥这一方忽然与世隔绝的狭窄空间。
正午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又或者不是阳光,而是仲简的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利箭,竟让恒娘在瞬间不由自主闭上双目。
一双手捏紧又松开,随即又捏紧,反复几个来回。直到两手颤抖,再无法握紧,只能无力垂落身侧。方才努力睁开眼,盯着两人之间仅隔寸许的地面,从喉咙中逼出又干又涩的语句:“我欠童秀才的,我可以努力补偿他。我会想法子,以后免费替他浆洗缝补衣物。”
“你觉得这能算补偿?”因为这份不可置信,仲简微微睁大眼睛。
“我觉得算。”恒娘抬头,近乎蛮横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至于仲秀才,我确实存了利用之心。以后若是有机会,说不定我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你。你若是不愿意,大可以躲我远远的。你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回报仲秀才,帮你洗衣服,请你吃饭,或者做些整理家什的杂活。”
“不管我的回报多么微不足道,我总觉得我是有来有往,并不会在你们面前就低了一头。可是阿蒙,”她吸一口气,声音低下来,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或者你说的宗公子,我不知道我能回报他们什么。我所有一切,在他们面前,都如灰尘泥土一样,丝毫不稀奇。”
“你说我崇拜他们,是,你说得对。”这句话似乎令她用尽全力,整个人靠在榆树上轻轻颤抖,眼皮轻轻阖上,疲惫而虚弱,“宗公子的风度,阿蒙的骄傲,他们的学识才华,都令我向往。昨夜我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却做了个酣畅的美梦。我梦见我也从小与他们一起,在光明辉煌的世界里长大,饱受宠爱,不识忧虑,读很多书,认识很多人。甚至,在那样的世界里,宗公子也可能会对我动心,会专注又温柔地看着我。”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耳边丝一般滑过的风,仲简近在咫尺,却也听不清楚。又或者,他下意识关闭了敏锐的听力,不愿听到这一句极不得体的倾诉。
话里的情愫,令他十分不舒服。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呼吸声平缓下去,消散在风中,几乎与秋日午后的乍凉还暖空气融为一体,再难分辩。
良久,仲简方才说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他们未必是你想的样子。而别的贵人,也更不可能都像他们一样。你若是对贵人们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尽早清醒的好。”
恒娘也平静下来,笑了笑:“我若是认识更多的贵人,说不定就能明白你的意思。”不再跟他说这个问题,问道:“你让我去找阿蒙,宣永胜怎么办?上庠风月本是我与他合作,我总不能弃他于不顾。他也一把年纪了,若是在狱中有什么好歹,我如何过得去自己这关?”
“京中出了妖言案,皇城司职责所在,是一定要过问的。我会找机会去狱中探他。只要皇城司打过招呼,京兆狱定会好好照料他。”
恒娘点点头,又问:“我去了太学,需得托人带话回家。否则我娘怎么安心?”
“我会安排。”仲简看看她,神情逐渐柔和,“你愿意去找阿蒙了?”
恒娘唇角一翘,笑容有些悲哀:“我忽然想起来,早在莫家大院里,我就欠过阿蒙的人情了。一回生二回熟,今日这番矫情,实在是瞎子买花,没眼看;聋子撞钟,没耳听。”
仲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别人若是结识阿蒙,也许一门心思想着攀龙附凤,谋求好处。你这份矫情,反倒难得。”
恒娘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仲秀才,我感觉好多了。”
仲简也微微动动唇角,问道:“可要我送你去太学?”
“不用。”恒娘摇头,“你还是尽快去看看老宣吧。”
仲简转身正要走,耳边传来恒娘一声轻轻的问话:“你……为什么帮我?”
顿足半晌,方回头,看着她,答道:“因为,我想占不花钱洗衣服的便宜。”
等他走出一里地外,似乎还能听到恒娘含着笑意的柔和声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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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阿蒙捏着报纸,懒懒倚在锦榻上,身下枕着个波斯式样的长腰靠,黑曜石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沉思起来,“妖言案历来不是小事,一旦坐实,牵连甚广。各州郡若是出现此类案件,多半在地方上就摁得死死的,不愿朝廷与闻。待处理完结之后,再将结果上报。如若不然,中枢一旦插手,便是震动天下的大案,地方上只怕要落一地官帽,极难转圜。”
恒娘坐在榻边,阿蒙方才拉她一起歪着,她总觉不惯。依旧正襟危坐,闻言脸色一白,喃喃道:“这么严重?”
阿蒙也坐起来,鬓边微斜,一支金钗将落未落。干脆伸手取下,信手扔到一边狼毫林立的书案上,撞上墨洗,发出清脆声响。听得恒娘心尖子一颤,差点就想扑过去捡回来。
阿蒙丝毫未觉,笑着安抚她:“阿恒别怕。正因为妖言案非同小可,主事官员一定会慎之又慎,不会轻易认定。陈恒你今日也见过,他不是好大喜功,擅兴大狱的人。皇城司现在忙着别的事,约莫也没有在这上头兴风作浪的雅兴。照我估计,你那同伙也就是去京兆狱吃几天牢饭,就能安然回去。反是那告状的人,定会被陈恒狠狠训诫。无事生非,构陷无辜者入罪,够他喝一壶了!”
恒娘不由得怔住,她见宣永胜吓得走魂,仲简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道是天大的事情,谁知到了阿蒙嘴里,竟是如此轻巧。
阿蒙又低头看手里的报纸,脸上渐渐笑开,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欢喜与钦佩:“我刚回来,就听海月她们说了这小报的事情。原来背后主事的,竟是恒娘你。我可太佩服你了!”
站起来,兴奋得在屋里旋了几个圈,裙角飘起,暗光重重,十分好看。又突然停住,双目灼灼地盯着恒娘:“阿恒,你敢不敢再玩大一点?”
恒娘一怔,望着她,不明所以。
阿蒙在宽敞的画堂中立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心情,一字一句说道:“我听海月说过街面上的情形,京城女子,无论贫富,皆争相求购,一睹为快,至有道旁洒泪,当街长哭者。无非这世间终有一人,替她们大声疾呼,浇透她们胸中块垒,才有这样的痛快淋漓。可是她们不知道,替她们呐与呼,鼓与吹的,不是什么叫做宣永胜的小老头,而是与她们一样感同身受的女子,更是一位有勇气有毅力,敢为天下先的年轻姑娘!”
这是,说的她?恒娘被她言语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双眼闪亮,脸上渐渐飞起红霞。
“走,”阿蒙扑过去,拉起她的手,“我们去京兆府,告诉天下女子,是恒娘,是薛家阿恒,做出的这等伟业。将来青史留名,可不能让那宣永胜掠美抢功。”
恒娘还没回过神来,已被她拉着向外就走。
好在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此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