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的在这里?
仲简给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堵心,一双墨黑斜飞的剑眉也下意识皱了皱。惹得恒娘心中猜疑:说错话了?惹察子老爷不高兴了?
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跟她说。
譬如,他之所以没有告诉顾瑀,换药害他的是月娘,而不是恒娘。那是因为,他撞见薛大娘生病,恒娘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没法去赚顾瑀那份工钱。鬼机楼的功劳却着落在月娘身上。
月娘做了多年暗探,于消息买卖上十分谨慎,并不肯一上来就把最重要的消息卖给他,反是先拿了别的几样小消息与他,换了百两银子。
皇城司依着她给的消息顺藤摸瓜,确也逮到几尾小鱼。这些小鱼潜伏京城多年,甚至学人娶妻生子,粗看去就是彻头彻尾、安分守己的周人。被抓之后,也信誓旦旦,说早已洗手上岸,不做贼人。
然而谁也不知道,一旦大周与羌国开战,这些早已隐身匿迹的死鱼会不会再被激活。一股脑儿捉了,自是更加保险的做法。
这些功劳虽小,却也是实打实的。仲简的上司瞧在眼里,越发看重这位隐身太学的敌方探子。仲简与她打交道,也不得不更加小心曲折。
给顾瑀下点不致命的药,赚几个黑心工钱这样的小事,自是不好拿上台面来说。tehu.org 火鸡小说网
这事情涉及月娘的隐秘身份,是以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恒娘,只能让她误会自己“重色轻友”。
又譬如,薛家大门上那个鬼手印,正是鬼机楼作案前留下的暗记。原本按照察子的惯常操作,此时该当安排人手,暗中蹲点,候敌人现身,再行追摄,说不定能摸到鬼机楼的几分线索。
然而他一时心软,居然不忍拿她家老小做饵,直接派了人在门口大喇喇守候。这便是明晃晃地告诉贼人,此处已被拔了点,若是识趣的,尽早远避。果然此后几天,再不见异样。
鬼机楼的事情,既事涉机密,又与薛大娘一生苦难相关。若是说与恒娘听,她多半要伤心忧惧。便也一个字也不提,他替她担着便是了。
再譬如,昨日他在湖边声色俱厉地训斥过恒娘,让她得以借机反弹,一泄胸中郁气,眉宇间再次出现倔强风采后,心中宽慰,随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内城。
先去了出/版检判司。
检判司与皇城司常有公务往来,人面相熟。待他喝过一碗茶,闲扯些坊间风月,貌似无意地提到:“日前上庠风月报道太学子出了差错,听闻太学那位新任的祭酒报至敝司,要追究其报道不实、诋毁太学生之责。你们这厢怎生检查的?回头怕不要吃上司挂落?”
检判司属官们当场便不高兴了,七嘴八舌咋乎起来:“他太学方圆千亩,诺大的王八池子,里头发生什么龌龊事,我们还能伸手进去,捞来看一看不成?上庠风月怕是戳了他的痛脚,拔出萝卜带出泥,搅混一池子王八水,与我们何干?”
“正是。这位新任祭酒好不晓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的道理也不知道?是哪处旮瘩角里冒出来的祭酒,莫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吧?”
“那小报的文章素来中规中矩,有理有据,很替我们省心。我信他们的报道,当不是无的放矢。”
“上庠风月若当真报道失实,当请这位祭酒前往京兆府鸣鼓申冤,请大尹断它诽谤清白之罪;若报道属实,则是代行民间谏议之责。太学生夙食国廪,本就该以德行为众人榜样。怎么能堵塞言路,不准人议论批评呢?”
“还是前任张祭酒省事,这么多年,从没与我们找过麻烦。”
仲简不停点着头,一副与我心有戚戚焉的神情。
转头回去本司,把从检判司听来的牢骚一字不落地报给上峰。
一份小报,一个太学生,一场龙阳韵事。上峰正满城里抓暗探抓得起劲,哪有空闲管这等芝麻小事?本就暗嫌着这位胡祭酒多事。只不想得罪这位当世大儒,再加上一份小报而已,全然不在他的眼下,随手查了封了,就当卖祭酒一个人情。
听了仲简这一说,漫不经心地想起,这要是卖了祭酒人情,回头与检判司那头不好说话。到底检判司与自己交情更加深厚。
当即采纳了仲简的建议:上庠风月报道有失偏颇,责令缴纳罚金,具保认错,后不再犯。
这手稀泥糊得极妙,精髓尽在“偏颇”二字。既回避了对事实做出定性评论,以免落人口实,卷入是非论争。又装模作样指出问题,做文章嘛,谁敢说自己的文字就绝对中正持平,不过不失?真要挑刺,汉之贾生亦有“不纯正”之评,唐之昌黎更是逃不了“谀贵”之诮。
既能对胡祭酒有所交代,又不让检判司的老朋友难做人,可不是两全其美?
临近午时,仲简走出皇城司衙门,抬头,朝着清朗长天,巍峨城阙,徐徐吐出一口气:一上午忙活,总算有成效。
走去薛家,本打算亲口告诉恒娘这个好消息。结果恒娘不在家,翠姐儿说她一大早就出门,没有告知去向。
薛家的两个姐儿少了一个。
天井处原本挂满各色晾晒衣物,迎着日头,风过微扬,一派生机景象。此时一片空荡荡,晾衣绳横七竖八,像是衰败已久的琴弦,无人弹弄。
一溜儿空着的桶盆,全挨墙边摆着,日头白白晒着,显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倒是柴房里木炭,居然并不见少,依旧堆得满满当当。
他一眼之间,看尽恒娘近况。心中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微微抽痛。
那个假笑时满嘴抹蜜、真笑时眼睛里有月光的女子,那么纤细柔弱,似乎一伸手就能捏断,却又从里往外透出一种倔强不屈的力量,如同山涧的修竹,虽然穿隙而过的大风令她弯折,她却总能在风过之后,一点一点扳直自己的身子,迎着晓风霜月,傲然挺立。
带着这份无法叙说的钦佩与怜惜,他转身又去了麦秸巷。
那日他听顾瑀提到,他挨打那事也与恒娘有关,专程在这里蹲了好几日,终于见到恒娘出入,那个叫宣永胜的主编对她甚是恭敬周到,这才猜到恒娘与上庠风月的关系。
这一去,就看到刺激的。
上庠风月竟敢胆大包天,顶风作案。他好不容易压下皇城司那头,这头恒娘居然给他放了个炮仗,还是一飞冲天的那种。他从别人手里高价买了一张报纸,看完之后,脸黑成炭。
当初恒娘信誓旦旦地说要改过,谁知掉头就忘个干净,干出来的事,一次比一次胆肥。她可真是……可真是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却在自己都未察觉时,唇角浮起一丝温暖笑意。
眼看着军巡铺的巡警进了巷子,围了上庠风月的铺面,宣永胜站在门口与他们理论,左右并无恒娘身影。他便在巷头隐了身形,耐心等候。
现在被她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本来要与她说,不用担心胡祭酒告状,皇城司不会查封她的小报。现在也无需再说起。
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上庠风月出事了。你最好不要轻易露面。”
恒娘蹙眉疑惑:“为何我不能露面?”
仲简还没来得及回答,巷口处喧哗之声逐渐清晰,宣永胜那把粗嘎的公鸭嗓子特别容易辨识:“小民犯了何罪?你们巡铺这般蛮横拿人,还有没有天理?”
巡警们穿着土红色褂子,胸口前后一个“巡”字,手里拿着长棍。口里喝三喝四:“有人告你们妖言惑众,聚众滋事,按律解州陈讼。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跟京兆府的老爷们哭去。”
妖言?宣永胜一下哑了嗓子。恒娘悄悄探头去看,他一张脸发白,跟只老耗子一样。
宣永胜昨夜跟着恒娘下狠心之时,本拟着最坏不过查封了事,现如今竟成了个触犯国法刑律的罪过。他宣永胜一把老骨头,若是去那暗湿秽臭的牢房里头呆几晚,挨上个几十脊仗,发配编管,可就提前埋了黄土。
一张口,颤声便要说话:“官差老爷,你们拿错人了。这上庠风月的主编实是另……”
“有其人”三个字尚未出口,不知从何处打来一粒小石子,正中胸口。他顿觉心胸一窒,口舌如闭,一时之间,再难发声。
巡警们也未觉有异,只管押了他,一群人脚步生风地走了。
榆树后,恒娘后退一步,总算明白仲简叫她不要露面的用意。侧过脸来,望着仲简:“你刚才动了手脚,叫他出不得声?”
仲简点头。榆树后便是一带高墙,方寸之间,地势狭小。恒娘略退一步,整个人几乎已在他怀抱之内。
他素来不近女色,清苦自持,此时巡警已远,原该放开手来,还恒娘自由,然而看着怀里苍白面色的少女,竟有几分心疼,几分不舍得。
维持住之前的姿势不动,低头看着她:“这不过是暂时的法子,不能长久。他去到京兆府,一样会供出你来。”
恒娘一下子抓住他手臂,太过用力,以至于手指深深掐进他紧实肌肉,有几许疼痛:“我娘,我娘……”她声音急切,带着从未有过的祈求:“仲秀才,请你替我照看我娘……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你都要去牢狱了,怎么报答我?”仲简忍不住跟她开了个玩笑。
他从未跟恒娘说笑过,偏生在这样紧急关头冒出一句戏语。恒娘忧急恍惚之中,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他,反问:“你要我怎么报答?”
仲简被她茫然若雾的眼神看着,心头剧烈跳了一跳,眼神不由自主暗了暗。心知不妙,忙摄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功名未就,何以家为?功名未就,何以家为?
默念了两遍,方才镇定下来,沉声道:“你即刻去太学,找阿蒙。就算京兆府要拿人,也决计不敢闯她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