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听到这个声音,下意识转头,便见宗越一身玄色箭袖,怀抱一束殷红的秋海棠,立于门口,如玉树临渊,苍枝摩云。
花色艳如朝霞,簇拥着他唇边微笑,俊逸眉眼。黑衣红花,人如日轮,华采皎皎。
恒娘移开目光,不敢多看。转而落到阿蒙身上,见她走过去,从宗越手上接过花束,低头细看片刻,讶然道:“果真是溪谷海棠。只有那一丛海棠花,茎干上有这样紫色斑点。”
抬头看着宗越,惊奇之情,溢于言表,“一个时辰之内,你怎么做到往返来去的?难不成你有缩地成寸之术,御剑飞行之能?”
宗越垂眸,一笑:“容我保守这个小秘密。”随即展眉问道,“既是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可能兑现?”
阿蒙揪起眉头,一副极不甘愿又没奈何的样子:“好,半年之内,我不叫人查你底细。不过,若是被我猜出来,你不许抵赖骗我。”
宗越握拳,抵在唇边,忍不住低笑,却没回答。
阿蒙恍然:“是了,你若是抵赖,我也不能知道。”随即眼睛一眨,狡黠笑道:“我若是偷偷让人去查,你也不会知道。”
“我会知道。”宗越告诉她,微笑如常,语气中却有种叫人不能不信的力量。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两人对视,一个挑眉,黑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一个含笑,面有春风,徐徐而过。目光交汇处,如有火花剑芒,谁也不肯示弱。
半晌,阿蒙作薄怒态:“你还说要献殷勤?这点情面,都不肯相让?以后不准你见我。”
恒娘坐在榻上,呆呆看着他们。听到这句话,猛然惊跳——阿蒙她,是在撒娇?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惊讶,阿蒙既已订亲,怎能与别的男子调笑?还是该伤心,这男子是宗越。
宗越凝视着她,眸中异光闪耀。阿蒙知道自己得逞,本欲得意。不知怎的,忽然脸上一红,低头看花,避开他灼热目光。
“我答应你,你若是猜出来,我一定不抵赖。”宗越收了笑,认真地说。
阿蒙掉头轻哼:“谁要信你?”抱着那束花,朝恒娘走过去,脸上重又欢欣笑起来,“阿恒,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棠,寻常秋海棠都开在七八月,只有城东八十里的溪谷一带,有这异种海棠,九月开花。花瓣繁复,颜色姝丽。我借花献佛,送给你,以表我对你的一片景仰之情!”
恒娘默默接过,知道自己该开口道谢,却喉头苦涩,无法出声,只能把脸深深埋进花丛,装作十分陶醉的样子。
耳边听到阿蒙问宗越:“你刚才说,此事不可?”
宗越声音严肃起来:“恒娘与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阿蒙,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恒娘将花束轻轻放在锦榻上。这锦榻多半是阿蒙日常小憩所用,榻上并未如日常所见,放置案几,反横七竖八,卧着几个长长短短的软靠。四处散落书卷,恒娘触目所及,既有《酉阳杂俎》《搜神》《博物》这样的志怪传奇,亦有她无法辨识的古籍刻本。
海月从门口进来,带着几个丫髻少女,手里捧着或方或圆的各色食盒,在另一头的软玉暖阁上安放食案。流云纹样的绞胎瓷盘,薄如蝉翼的青白玉碗,两三个波斯式样的高脚透光琉璃杯,漾着小半杯琥珀色液体。
阵阵香味飘来,钻入恒娘鼻端,她这才醒起,该是午食时候了。她这半日奔波,情绪大起大落,早就腹中空空。偏偏诸事萦心,竟忘了吃饭这回事。
阿蒙拉了她起身,顺手捞起那束尚带着水珠的海棠,插入窗边半月桌上的长颈宽肚白玉瓶。轩窗开阔,秋日长天下花姿怒放,浑如一副极细工笔。
等海月布置妥当,带着人悄然退下,诺大画堂,仅剩他们三人。阿蒙方才问道:“宗远陌,你方才的话怎说?”
她拉着恒娘坐在暖阁上方,每人面前一个矮脚长方食案。明明空着一个位置,偏让宗越在地上站着,不肯出言邀约。眉宇间浮动捉弄之色,笑吟吟望着宗越,要看他怎生应对。
宗越稳稳站着,瞧着她促狭笑靥,眼眸闪笑:“已矣乎!吾未见好客如好知者也!”
阿蒙本好整以暇看他笑话,反被他一句话逗乐,伏在恒娘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含糊叫嚷:“阿恒阿恒,这人胆大包天,竟敢取笑夫子。”
恒娘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方才问道:“你笑什么?”
阿蒙一呆,慢慢从她肩头起来,瞧着她认真发问的眉眼,忽然失去了捉弄宗越的兴趣。柔声回道:“没笑什么,我犯傻而已。”
宗越也敛了笑容,不再与阿蒙调笑,自行沉默入座。
阿蒙亲自动手,替恒娘揭开面前餐盘上的雕花鎏金盖子,却是几样应季吃食,有凉拌鲜笋、猪肚鱼羹、秋藕片鸭、蟹眼蛤蜊元子汤、金桂蒸糍等。
三人案上都是一样的饭菜。她劝着恒娘多吃,自己却专挑了鲜笋,就着热汤喝了两口,余者一概不碰,端着那琉璃杯浅浅啜饮。
恒娘此前亦听人说过,贵家女们为保住窈窕身形,食用极少。今日终于亲眼得见,暗自感叹。她可不愿委屈自己。今日还不知有何奔波,再加浣衣之事多半近日便有回音,若是饿着肚子,哪里能挣出银钱来?
是以毫不客气,也不挑剔,一双筷子落得飞快。好在她到底是女子,吃得虽快,吃相也并不粗鲁。
宗越虽落座,却未动箸。凝眉与阿蒙说话:“妖言一事,虽近世以来,多与食菜事魔、夜聚晓散之□□魔徒相干。但究其本意,仍属言语论罪。你今日提到的非所宜言、以及秦汉以来历世废亡的诽谤、妄言、借古非今诸罪,均为大不道之属。你想想,何为不道?”
阿蒙放下琉璃杯,沉吟:“非经为不道,非圣为不道,非上为不道。妄论休咎祸福,非议纲常伦理,皆为不道。”徐徐吐出一口气,抬眼望着宗越,声音沉静下来:“方才是我轻狂了,多谢你提醒。”
“不是轻狂,是你太热切。”宗越也低下声音,“安若,不要太急,太热。不要,伤着你自己。”
恒娘伸去夹肚丝的筷子生生顿在空中。好似空气突然凝固,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片刻之后,阿蒙声音穿透如有实质的空气之障:“在我猜出你身份之前,不准叫我名字。这样太不公平。”
筷子落下,鱼羹荡出涟漪,肚丝带汁而出。恒娘收回筷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真的叫做安若。宗公子似乎十分熟悉她,她为何却不认识他?
宗越应了一声:“好。”转过话题,继续道:“本朝开报/禁前,曾就小报事召百官廷议。中枢有人以为,小报‘乃市井不逞之徒,撰造无根之语,妄议朝政,传播中外,骇惑听闻,浮动人心。’为安此辈之心,朝廷制订《出/版条例》,又命中枢各部行官/办报/纸,方有如今报业昌盛的景象。今日上庠风月一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怕有人借机生事,阻断言路。”
阿蒙转动手中酒杯,眉头微蹙,低声道:“我竟未虑及于此。”
宗越安慰她:“我这也是杞人忧天,未必便真有此事。只是,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事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蒙,你与陈大尹既是相熟,不若下午携恒娘往访,道清其中利害关系。”
阿蒙想了想,摇头道:“一动不如一静。皇城司生怕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盯我得紧。我若大张旗鼓去找陈恒,必定惊动他们。反而打墙动土,把事情闹大。陈恒是极聪明的人,不用去找,自然明白怎么做最好。”
恒娘此时终于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安安静静问道:“宗公子,阿蒙,你们说的,可是我与上庠风月的事?”
宗越的目光总算从阿蒙身上移开,望着恒娘微笑:“正是。恒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恒娘垂下眼眸,声音平和:“我想,既是说的我的事,似乎该由我来决定,不该麻烦阿蒙与宗公子替我做主。”
室内静了一会儿。恒娘不敢抬头,不知道宗越与阿蒙此时是何表情。虽然难免惴惴,担心辜负人家好意,这片想要自己做主的心意却十分坚定,并不打算改变。
打破沉默的,是阿蒙。她轻轻笑出声,双手伸过来,搂住恒娘:“你说得对。是我越俎代庖,大包大揽。阿恒,你别怪我,我向来做事鲁莽,甚少考量别人心意。”
宗越也出声道歉:“对不住,恒娘,是我失言了。”
恒娘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宗越,又看看阿蒙,含笑求恳:“阿蒙,若是我请你替我讲解,宗公子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讨论的妖言、小报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会不会太麻烦你?我想,我需要学习许多许多事情,才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阿蒙一呆,随即笑得眉眼舒展,欢欣鼓舞;“不麻烦。我很开心呢!我笑话胡祭酒好为人师,其实真正有这嗜好的人,是我才对。你随我来,我拿书与你看,再与你好好解说。”
拉了恒娘便要走,宗越忽然道:“恒娘且慢,可能借一步说话?”
恒娘一怔,阿蒙瞧瞧她,又瞧瞧宗越。宗越坦然由她看,却不说话。阿蒙在恒娘耳边嘀咕:“我先去找书。你小心,这人很会说甜言蜜语。”
恒娘见她含笑蹁跹而去,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钝痛:她似乎并不知道,宗公子从未对别人说过类似话语。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宗越问道:“恒娘,上庠风月的事,皇城司那头,畏之可能代为周全?”
恒娘猜到他是问这个,点点头,低声道:“仲秀才应承了我,会帮我的忙。”
宗越轻舒一口气,展颜笑道:“你放心,若京兆府与皇城司两头都能按下,此事应当不会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