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天气炎热,别在这里待着了吧。”
芹娘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几分哄小孩的语气。
陈映澄扭头望去, 看到了芹娘, 和她面前的……自己。
原来又是做梦。
只不过从前她梦到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都是第一视角,这次却是第三视角, 她像一道游魂, 跟在另一个‘陈映澄’不近不远的地方。
这应该是原书的‘陈映澄’。
“小姐。”芹娘打着伞,撑在她的头顶,遮挡住炎炎烈日,柔声哄道,“回去吧。”
‘陈映澄’转过身来,有着和她一样的脸, 目光却有些呆呆的, 带着几分傻气, 她盯着芹娘看了半晌, 露出傻笑, 指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池塘。
“芹姐姐, 好多鱼!”
芹娘道:“小姐喜欢吗?这是夫人特地买来送给小姐的。”
“喜欢!”
“小姐,天热了,鱼儿也要避暑的,您先跟我回去, 咱们下午再来看鱼好不好?”
“好。”
她十分听话, 挽着芹娘的胳膊,慢吞吞地往回走, 过长的裙摆扫过地面, 被芹娘拎起来。
“小姐, 这裙子太长了,回头让裁缝改改好不好?”
“不好!”她嘴巴一瘪,好像马上就要落泪,“我喜欢这条裙子!”
“好好好,不改,小姐喜欢就好。下午我让人把这里的路都冲洗干净,绝不能弄脏了小姐的裙子。”
“好!”
二人穿过陈映澄的虚影,渐渐走远,留她一人。
盛夏骄阳刺眼,陈映澄却没感觉到炎热,她伸出手,透过虚化的手掌,看到了地面的鹅卵石。
一转眼,她来到父亲的书房外,里面陈元覆和沈婧相对而坐,面上皆是凝重神色。
陈元覆道:“澄澄前些日子她去水兴城参加沈浣的婚礼,回来便吵着也要成亲。”
沈婧不悦,“小孩子懂什么?”
“她早已及笄,也到了适婚的年纪。”陈元覆说着,面上却无喜色,只是叹气。
沈婧:“澄澄她什么也不懂,你怎么能放心让她嫁人?!”
原书的陈映澄,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许是因为沈婧怀她时吸入过瘴气,陈映澄从出生起便有些痴傻,一直到长大也未曾好转。
“我想为她招婿,也不必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要踏实听话,能照顾澄澄便好。”陈元覆面露难色,“我觉得,当年的事情,怕是要瞒不住了,若你我不在,谁又能护澄澄周全?”
“我当时便说让你离冷相七远些!这狗东西狼子野心!当年拿着你父亲的事情威胁你,现在又拿你来威胁拓儿!”
沈婧语气发颤,嘴上骂着,眼眶却湿润了,“若不是你,拓儿也不会走到这样两难的境地!”
陈元覆合眸长叹:“终究是我做错了事情,可我回不了头了。把他除掉尚且还能有转圜之机,若他活着去了赤日城……就算我不杀他,冷相七也会动手。夫人,我想,为澄澄寻一个懂事的夫婿,你带着她们离开青宝城。”
“那你呢?那你我呢?”
“咱们和离——”
沈婧抬手,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说的什么屁话!陈元覆,我说过,咱们之间没有生离,只有死别,你想死,还是想看我死?”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元覆一边脸迅速红肿了,他没心思理会,急切地去抓沈婧的手。
“我怎么舍得,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夫妻之间说什么连累?我既然认定了你,就算你选的是死路,我也陪你走!”
……
“小姐。”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似乎有人轻捏她的耳朵。
眼前的父母爱情小剧场突然消失,陈映澄的意识陷入昏暗,身体像是散了架一般,又酸又沉。
腹部好像有一团热源,散发着热意,蔓延至全身,她不断地出汗,整个人都湿淋淋的,仿佛泡在水中一般。
好热……
陈映澄努力地想睁开眼睛,踢开身上的被子,扯掉已经紧贴在肌肤上的寝衣。
“小姐?”
有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接着,一块湿凉的毛巾贴上来,擦去她额上的汗水,又一点点下移,仔细地擦拭着她的每一寸。
久旱的沙漠降下绵绵细雨,浸润了干涸的土地。
有温水灌入口中,陈映澄下意识地吮吸,牢牢地抓紧这一道水源。
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沉重到无法忽视,闯入她的意识深处,将她唤醒,陈映澄睁开眼,看到了她新婚的夫君。
两人的唇紧贴在一起,近在咫尺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为情,匆匆与她分开。
“早。”
陈映澄说着,伸手往下一摸,发现她身上十分清爽,就是寝衣不知所踪,只有块薄纱似的被子盖在身上。
“小姐醒了。”小雀从床边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你一直不醒,出了许多汗。我,我让厨房给你留了早餐。也备了热水,小姐去洗一洗吗?”
床头放着水盆,盆沿搭着毛巾。
刚刚趁她熟睡帮她擦拭身体的人,此时正低着脑袋,不敢看她。
陈映澄想起昨夜红烛摇曳,她撑不住喊累的时候,这人可没有这般羞涩乖巧,在她耳边柔声哄诱。
一眨眼就装起大尾巴狼。
陈映澄伸出胳膊,“你抱我去。”
小雀弯腰将她横抱,手上格外注意,只托着衣裳,没碰到她的皮肤。
这时候倒成了正人君子。
陈映澄脑袋一歪,趴在他胸口,长舒一口气,“我好累,昨夜你故意折腾我。”
他脚步明显一顿,又快步向前,像是迫不及待般把陈映澄扔进浴桶,“小姐先洗,我去把早膳端进来。”
他转身要走,衣摆却被人扯住,陈映澄趴在沿上,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臂,水汽氤氲,她的脸透着淡淡的粉色,天真,纯洁,却又有着让人窒息的魅惑。
“要走?”她语气不舍,尾音微微扬起,“我好累,腰酸。”
“小姐,快到晌午了,您还没吃东西。”
他侧过脑袋,那截横在两人间的衣摆轻轻摇晃。
陈映澄吐出一口气,“待会儿再吃,我累,你帮我洗。”
他右脚往前迈了一步,还没走到她身边,鼻腔突然一热。
“……”
大片鲜血染红了衣襟,他捂着脸,慌张逃离,陈映澄的手臂垂在外面,呆愣片刻,笑出了声。
她虽然是故意这样捉弄他,但也是真的累了,懒得动弹,却不想他这么不禁逗。
陈映澄磨磨蹭蹭地洗完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小雀正在挑荷叶粥里的枸杞——陈映澄喜欢煮粥时加上枸杞,但是不喜欢吃到。
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了,面上一切如常,只是被陈映澄盯着的时候,眼底总会闪过心虚。
陈映澄吃饭的时候,小雀道:“早上家主……岳父来过。”
“我爹来做什么?”
“岳父说,今日应该拜见双方父母,但我们既然都住在陈家,便免去了这一步骤。”
陈映澄嗯了一声,“我本来也没打算去拜见他,天天都能见到,而且我昨夜真的好累……”
“咳咳咳,小姐,粥凉了,要不要添些?”
陈映澄把碗递给他,道:“你自己做的事情还不让说。”
“咳咳咳咳咳——”
“你别咳了,待会儿再咳出毛病来。”
陈映澄托着脸,看他起身为她盛汤,袖子往上捋起,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修长的指骨仅仅握着汤勺,都显得优雅。
成婚之后和之前似乎也没有不同。陈映澄心道。
他们本就亲密,成亲只是让二人多了一个可以放肆做某些事情的理由。
二人自小便在一起,感情水到渠成,并没有许多故事戏本中那样百转千回,缠绵悱恻。
陈映澄想起梦中的父母爱情,眸光闪烁。
原书里,陈元覆知道自己在做错的事情,也曾痛苦挣扎过,可是回头无路。
沈婧也心知肚明,她留在陈元覆身边只会和他一起越陷越深,可也义无反顾。
作为反派,二人却是书中难得的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直到死亡时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相比之下,她和小雀之间平淡如水。
陈映澄不是追求刺激的人,这种平淡温馨的爱情也没什么不好。
小雀将汤碗递过来,陈映澄趁机抬头亲了下他的脸颊,“晚上去城里吧,今晚该见师父了。”
“小姐,我们昨日才见过师父。”他摸了下被她亲过的地方,勾了下唇角,“师父说了,这几日给你放假。”
“那不成——”陈映澄握紧拳,“我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腹部热气聚集,我好像……”
她顿住,小雀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接话道,“小姐筑基了。”
“……原来这就是筑基。”陈映澄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现在还觉不出什么,等你到了结丹的时候,便会大有不同。”
他语气平静,没有暴露出半分内心的狂喜和期待。
其实昨夜他便有所察觉,陈映澄在和他交合的时候,体内的真气在涌动。
陈映澄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敏感,所以没有察觉,但她早上昏睡时满身大汗,便是因为她在突破筑基。
不过一夜,便有如此效果,那他们成了夫妻……陈映澄一定可以早日结丹。
他是如此庆幸,能成为对小姐有用的人,能帮着她修炼,能长久地陪在她身边。
陈映澄还在研究自己的变化,急匆匆地吃完饭,便拿剑出去实验,他跟在她身后,含笑看她御剑而起,在半空中朝他招手。
“我试试能飞多久,若是能绕上三圈,咱们就御剑去赤日城!”
“赤日城主城区禁飞。”他轻声笑道。
但陈映澄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小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还是放心不下,御剑跟了上去。
陈映澄围着青宝城绕了两圈,灵力不支,便在城主府外盘旋,又转了四五圈,直到车挚出来瞧见,用一枚石子将她的剑击落。
陈映澄从剑上摔下,不偏不倚落在小雀的怀中,她扶着小雀站稳,愤愤瞪向车挚。
“你怎么谋杀亲徒弟!”
车挚笑道:“我不出手,他怎么英雄救美。”
“师父。”小雀向他行礼。
车挚走近,盯着二人看了片刻,揶揄道:“你俩倒是有精神。”
“师父,你看我有什么不同?”陈映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车挚眯着眼睛,认真看了半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若说有什么不同……你今日气色不错。”
“师父,我筑基了!”她兴奋道。
“果真?!”车挚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抽过她的剑来,“你竟然真的筑基了?只是结个婚,居然有如此奇效!”
“……”
此话一出,小夫妻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陈映澄瞄他一眼:你没跟师父说吗?
小雀眼睛转了转:没有,岳父没跟他说吗?
“……”
车挚还在不住感叹,“这就是机缘啊,机缘!要是你俩早日成婚,说不定你现在都金丹了。”
“是啊。”陈映澄附和道,“小雀就是我的机缘。”
“没错。”小雀点点头,“师父,其实我,体质特殊。”
“体质特殊,难不成你还是个能助人修炼的体质,你——”
车挚的笑容戛然而止。
那不就是……炉鼎体质?
以陈家财力,要买来个炉鼎其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是——
真气护体。
炉鼎体质。
百毒不侵。
无父无母。
几个珠子串联成一条线,指向记忆深处一位故人。
车挚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神色复杂地看向小雀。
两个徒弟被他骇人的表情镇住,一时都不敢说话。
“师父,我是真心喜欢他。”陈映澄猜测车挚是觉得他们家只是为了利用小雀体质才让两人成亲,便开口解释,“就算他只是普通人,我也愿意嫁他。”
小雀侧目看向她,神色动容,想要笑一笑,却又被车挚的目光死死盯着,不敢动作。
许久,车挚表情才渐渐缓和,“这种体质确实罕见,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情谊,自然不会多想。”
话虽这样说着,他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没再说什么,找借口打发了两人,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两人徒步从城主府走回去,陈映澄想着离开时车挚的神色,总觉得不大对劲。
“师父他看起来怪怪的。”
与其说是在怪他们陈家别有用心利用小雀的体质,倒不如说问题出在小雀身上。
他从前看小雀都是欣赏和满意,今日却多了几分……忌惮?
但他忌惮自己徒弟做什么?
难道修仙奇才和炉鼎体质这两样并有,会什么奇效?
陈映澄不明所以。
小雀没她想的那么刁钻,隐隐猜到和自己的身世有关,他结丹之后,对体内那股真气的操纵更加自如,也察觉到那真气许是来自自己的血脉至亲,否则定会和他的身体产生排斥。
他父亲早逝,改嫁的母亲只是个普通人,想来这真气来自于他父亲。
至于车挚和他父亲有什么仇怨,他也不关心不好奇。
反正人已经死了。
“小姐若是担心,明日我再找师父问问。”他攥住陈映澄掌心,十指挤进指缝中,紧紧扣着,“师父或许是一时惊讶。”
他并不想告诉陈映澄自己母亲健在的事情。
以陈映澄的性子,约莫会更心疼他,会为他抱不平,甚至为他伤心流泪。
他不想见她掉眼泪,最主要的,他不想让陈映澄知道他在这世上还有别的亲人。
小姐心里,他孤苦无依,身边只她一人,她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结。
他是孤鸟,唯有在她的岛屿上才能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