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小姐, 天气炎热,别在这里待着了吧。”

芹娘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几分哄小孩的语气。

陈映澄扭头望去, 看到了芹娘, 和她面前的……自己。

原来又是做梦。

只不过从前她梦到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都是第一视角,这次却是第三视角, 她像一道游魂, 跟在另一个‘陈映澄’不近不远的地方。

这应该是原书的‘陈映澄’。

“小姐。”芹娘打着伞,撑在她的头顶,遮挡住炎炎烈日,柔声哄道,“回去吧。”

‘陈映澄’转过身来,有着和她一样的脸, 目光却有些呆呆的, 带着几分傻气, 她盯着芹娘看了半晌, 露出傻笑, 指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池塘。

“芹姐姐, 好多鱼!”

芹娘道:“小姐喜欢吗?这是夫人特地买来送给小姐的。”

“喜欢!”

“小姐,天热了,鱼儿也要避暑的,您先跟我回去, 咱们下午再来看鱼好不好?”

“好。”

她十分听话, 挽着芹娘的胳膊,慢吞吞地往回走, 过长的裙摆扫过地面, 被芹娘拎起来。

“小姐, 这裙子太长了,回头让裁缝改改好不好?”

“不好!”她嘴巴一瘪,好像马上就要落泪,“我喜欢这条裙子!”

“好好好,不改,小姐喜欢就好。下午我让人把这里的路都冲洗干净,绝不能弄脏了小姐的裙子。”

“好!”

二人穿过陈映澄的虚影,渐渐走远,留她一人。

盛夏骄阳刺眼,陈映澄却没感觉到炎热,她伸出手,透过虚化的手掌,看到了地面的鹅卵石。

一转眼,她来到父亲的书房外,里面陈元覆和沈婧相对而坐,面上皆是凝重神色。

陈元覆道:“澄澄前些日子她去水兴城参加沈浣的婚礼,回来便吵着也要成亲。”

沈婧不悦,“小孩子懂什么?”

“她早已及笄,也到了适婚的年纪。”陈元覆说着,面上却无喜色,只是叹气。

沈婧:“澄澄她什么也不懂,你怎么能放心让她嫁人?!”

原书的陈映澄,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许是因为沈婧怀她时吸入过瘴气,陈映澄从出生起便有些痴傻,一直到长大也未曾好转。

“我想为她招婿,也不必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要踏实听话,能照顾澄澄便好。”陈元覆面露难色,“我觉得,当年的事情,怕是要瞒不住了,若你我不在,谁又能护澄澄周全?”

“我当时便说让你离冷相七远些!这狗东西狼子野心!当年拿着你父亲的事情威胁你,现在又拿你来威胁拓儿!”

沈婧语气发颤,嘴上骂着,眼眶却湿润了,“若不是你,拓儿也不会走到这样两难的境地!”

陈元覆合眸长叹:“终究是我做错了事情,可我回不了头了。把他除掉尚且还能有转圜之机,若他活着去了赤日城……就算我不杀他,冷相七也会动手。夫人,我想,为澄澄寻一个懂事的夫婿,你带着她们离开青宝城。”

“那你呢?那你我呢?”

“咱们和离——”

沈婧抬手,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说的什么屁话!陈元覆,我说过,咱们之间没有生离,只有死别,你想死,还是想看我死?”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元覆一边脸迅速红肿了,他没心思理会,急切地去抓沈婧的手。

“我怎么舍得,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夫妻之间说什么连累?我既然认定了你,就算你选的是死路,我也陪你走!”

……

“小姐。”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似乎有人轻捏她的耳朵。

眼前的父母爱情小剧场突然消失,陈映澄的意识陷入昏暗,身体像是散了架一般,又酸又沉。

腹部好像有一团热源,散发着热意,蔓延至全身,她不断地出汗,整个人都湿淋淋的,仿佛泡在水中一般。

好热……

陈映澄努力地想睁开眼睛,踢开身上的被子,扯掉已经紧贴在肌肤上的寝衣。

“小姐?”

有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接着,一块湿凉的毛巾贴上来,擦去她额上的汗水,又一点点下移,仔细地擦拭着她的每一寸。

久旱的沙漠降下绵绵细雨,浸润了干涸的土地。

有温水灌入口中,陈映澄下意识地吮吸,牢牢地抓紧这一道水源。

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沉重到无法忽视,闯入她的意识深处,将她唤醒,陈映澄睁开眼,看到了她新婚的夫君。

两人的唇紧贴在一起,近在咫尺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为情,匆匆与她分开。

“早。”

陈映澄说着,伸手往下一摸,发现她身上十分清爽,就是寝衣不知所踪,只有块薄纱似的被子盖在身上。

“小姐醒了。”小雀从床边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你一直不醒,出了许多汗。我,我让厨房给你留了早餐。也备了热水,小姐去洗一洗吗?”

床头放着水盆,盆沿搭着毛巾。

刚刚趁她熟睡帮她擦拭身体的人,此时正低着脑袋,不敢看她。

陈映澄想起昨夜红烛摇曳,她撑不住喊累的时候,这人可没有这般羞涩乖巧,在她耳边柔声哄诱。

一眨眼就装起大尾巴狼。

陈映澄伸出胳膊,“你抱我去。”

小雀弯腰将她横抱,手上格外注意,只托着衣裳,没碰到她的皮肤。

这时候倒成了正人君子。

陈映澄脑袋一歪,趴在他胸口,长舒一口气,“我好累,昨夜你故意折腾我。”

他脚步明显一顿,又快步向前,像是迫不及待般把陈映澄扔进浴桶,“小姐先洗,我去把早膳端进来。”

他转身要走,衣摆却被人扯住,陈映澄趴在沿上,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臂,水汽氤氲,她的脸透着淡淡的粉色,天真,纯洁,却又有着让人窒息的魅惑。

“要走?”她语气不舍,尾音微微扬起,“我好累,腰酸。”

“小姐,快到晌午了,您还没吃东西。”

他侧过脑袋,那截横在两人间的衣摆轻轻摇晃。

陈映澄吐出一口气,“待会儿再吃,我累,你帮我洗。”

他右脚往前迈了一步,还没走到她身边,鼻腔突然一热。

“……”

大片鲜血染红了衣襟,他捂着脸,慌张逃离,陈映澄的手臂垂在外面,呆愣片刻,笑出了声。

她虽然是故意这样捉弄他,但也是真的累了,懒得动弹,却不想他这么不禁逗。

陈映澄磨磨蹭蹭地洗完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小雀正在挑荷叶粥里的枸杞——陈映澄喜欢煮粥时加上枸杞,但是不喜欢吃到。

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了,面上一切如常,只是被陈映澄盯着的时候,眼底总会闪过心虚。

陈映澄吃饭的时候,小雀道:“早上家主……岳父来过。”

“我爹来做什么?”

“岳父说,今日应该拜见双方父母,但我们既然都住在陈家,便免去了这一步骤。”

陈映澄嗯了一声,“我本来也没打算去拜见他,天天都能见到,而且我昨夜真的好累……”

“咳咳咳,小姐,粥凉了,要不要添些?”

陈映澄把碗递给他,道:“你自己做的事情还不让说。”

“咳咳咳咳咳——”

“你别咳了,待会儿再咳出毛病来。”

陈映澄托着脸,看他起身为她盛汤,袖子往上捋起,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修长的指骨仅仅握着汤勺,都显得优雅。

成婚之后和之前似乎也没有不同。陈映澄心道。

他们本就亲密,成亲只是让二人多了一个可以放肆做某些事情的理由。

二人自小便在一起,感情水到渠成,并没有许多故事戏本中那样百转千回,缠绵悱恻。

陈映澄想起梦中的父母爱情,眸光闪烁。

原书里,陈元覆知道自己在做错的事情,也曾痛苦挣扎过,可是回头无路。

沈婧也心知肚明,她留在陈元覆身边只会和他一起越陷越深,可也义无反顾。

作为反派,二人却是书中难得的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直到死亡时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相比之下,她和小雀之间平淡如水。

陈映澄不是追求刺激的人,这种平淡温馨的爱情也没什么不好。

小雀将汤碗递过来,陈映澄趁机抬头亲了下他的脸颊,“晚上去城里吧,今晚该见师父了。”

“小姐,我们昨日才见过师父。”他摸了下被她亲过的地方,勾了下唇角,“师父说了,这几日给你放假。”

“那不成——”陈映澄握紧拳,“我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腹部热气聚集,我好像……”

她顿住,小雀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接话道,“小姐筑基了。”

“……原来这就是筑基。”陈映澄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现在还觉不出什么,等你到了结丹的时候,便会大有不同。”

他语气平静,没有暴露出半分内心的狂喜和期待。

其实昨夜他便有所察觉,陈映澄在和他交合的时候,体内的真气在涌动。

陈映澄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敏感,所以没有察觉,但她早上昏睡时满身大汗,便是因为她在突破筑基。

不过一夜,便有如此效果,那他们成了夫妻……陈映澄一定可以早日结丹。

他是如此庆幸,能成为对小姐有用的人,能帮着她修炼,能长久地陪在她身边。

陈映澄还在研究自己的变化,急匆匆地吃完饭,便拿剑出去实验,他跟在她身后,含笑看她御剑而起,在半空中朝他招手。

“我试试能飞多久,若是能绕上三圈,咱们就御剑去赤日城!”

“赤日城主城区禁飞。”他轻声笑道。

但陈映澄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小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还是放心不下,御剑跟了上去。

陈映澄围着青宝城绕了两圈,灵力不支,便在城主府外盘旋,又转了四五圈,直到车挚出来瞧见,用一枚石子将她的剑击落。

陈映澄从剑上摔下,不偏不倚落在小雀的怀中,她扶着小雀站稳,愤愤瞪向车挚。

“你怎么谋杀亲徒弟!”

车挚笑道:“我不出手,他怎么英雄救美。”

“师父。”小雀向他行礼。

车挚走近,盯着二人看了片刻,揶揄道:“你俩倒是有精神。”

“师父,你看我有什么不同?”陈映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车挚眯着眼睛,认真看了半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若说有什么不同……你今日气色不错。”

“师父,我筑基了!”她兴奋道。

“果真?!”车挚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抽过她的剑来,“你竟然真的筑基了?只是结个婚,居然有如此奇效!”

“……”

此话一出,小夫妻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陈映澄瞄他一眼:你没跟师父说吗?

小雀眼睛转了转:没有,岳父没跟他说吗?

“……”

车挚还在不住感叹,“这就是机缘啊,机缘!要是你俩早日成婚,说不定你现在都金丹了。”

“是啊。”陈映澄附和道,“小雀就是我的机缘。”

“没错。”小雀点点头,“师父,其实我,体质特殊。”

“体质特殊,难不成你还是个能助人修炼的体质,你——”

车挚的笑容戛然而止。

那不就是……炉鼎体质?

以陈家财力,要买来个炉鼎其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是——

真气护体。

炉鼎体质。

百毒不侵。

无父无母。

几个珠子串联成一条线,指向记忆深处一位故人。

车挚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神色复杂地看向小雀。

两个徒弟被他骇人的表情镇住,一时都不敢说话。

“师父,我是真心喜欢他。”陈映澄猜测车挚是觉得他们家只是为了利用小雀体质才让两人成亲,便开口解释,“就算他只是普通人,我也愿意嫁他。”

小雀侧目看向她,神色动容,想要笑一笑,却又被车挚的目光死死盯着,不敢动作。

许久,车挚表情才渐渐缓和,“这种体质确实罕见,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情谊,自然不会多想。”

话虽这样说着,他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没再说什么,找借口打发了两人,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两人徒步从城主府走回去,陈映澄想着离开时车挚的神色,总觉得不大对劲。

“师父他看起来怪怪的。”

与其说是在怪他们陈家别有用心利用小雀的体质,倒不如说问题出在小雀身上。

他从前看小雀都是欣赏和满意,今日却多了几分……忌惮?

但他忌惮自己徒弟做什么?

难道修仙奇才和炉鼎体质这两样并有,会什么奇效?

陈映澄不明所以。

小雀没她想的那么刁钻,隐隐猜到和自己的身世有关,他结丹之后,对体内那股真气的操纵更加自如,也察觉到那真气许是来自自己的血脉至亲,否则定会和他的身体产生排斥。

他父亲早逝,改嫁的母亲只是个普通人,想来这真气来自于他父亲。

至于车挚和他父亲有什么仇怨,他也不关心不好奇。

反正人已经死了。

“小姐若是担心,明日我再找师父问问。”他攥住陈映澄掌心,十指挤进指缝中,紧紧扣着,“师父或许是一时惊讶。”

他并不想告诉陈映澄自己母亲健在的事情。

以陈映澄的性子,约莫会更心疼他,会为他抱不平,甚至为他伤心流泪。

他不想见她掉眼泪,最主要的,他不想让陈映澄知道他在这世上还有别的亲人。

小姐心里,他孤苦无依,身边只她一人,她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结。

他是孤鸟,唯有在她的岛屿上才能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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