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车挚从不收徒, 这件事情众所周知,从前多少达官显贵拉着满车的金银珠宝去求他指点,都被拒之门外。

而如今他居然当众公布了自己和两位新人的师徒关系, 成为陈家小姐婚讯公布后, 第二件令人震惊的大事。

车挚没想到那么多,他只是不想单纯以一个普通尊者的身份来祝福二人, 毕竟他是二人的师父, 当然要以更亲近的身份来赐予二人最诚挚真心的祝福。

婚宴上诸多来宾并非真心来贺,多是为了给陈家面子,但车挚语出惊人,席间的氛围便又变了一番模样。

车挚的灯掠过小雀和陈映澄的面前,众人盯着十指相扣的二人,神色各异。

难怪陈家愿意让陈映澄嫁给一个侍卫, 原来他竟是城主的徒弟。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竟然能让车挚收他为徒?!

陈家小姐居然也拜入城主门下?难道她也是个修道奇才?

城主选在这个时候公布, 是为何意?

听闻城主早有退位之意, 他这个徒弟……

来宾们心怀鬼胎, 只有身边亲近之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看着他们行礼,对拜。

沈婧喜极而泣,掩面落泪,陈元覆在桌下握住她的手。

“澄澄和小雀定会长长久久, 似你我这般。”

沈婧含泪瞪他, “就你会说话。”

陈元覆拿帕子为她拭泪,“大喜的日子, 别哭了, 她又不是远嫁, 以后还留在我们身边。”

陈映瑜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听见身旁陈正澈小声道:“爹昨晚在小亭里哭了一整夜。”

陈映瑜轻嗤一声,看着对面的大哥举杯饮茶,看似平静,手上却在颤抖。

“真好。”陈正澈道,“以后咱们和小雀就是一家人了。说来他到底是姓陈还是姓车?”

陈映瑜道:“管他姓什么,以后都是咱们家的人。”

另一桌席上,沈浣握着帕子,指甲将帕子戳出一个洞来,目光凶狠愤怒。

他怎么会是城主的徒弟?!

他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她咬着牙,发出咯吱的响声,沈构听见朝她看了一眼,见她面色阴沉,不悦地蹙眉。

“澄澄成亲,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沈浣这才恍然惊醒,下意识去笑,来不及收回怨毒目光,挤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爷爷,我……”

沈构睨她一眼,沈浣心中难堪不已,找了个由头,掩面离席。

她快步匆匆离开,并不知对面宴席上的冷成光一直在注视她,直到她消失,才将酒盅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陈映澄这婚礼,倒是精彩。

他举杯,朝着堂前一对新人抬手,对着空气做出碰杯的动作。

恭喜。

他唇角轻扬,一杯又见了底。

一转头,酒壶已经空了,又有人送来一壶,刚上桌便被冷相七伸手夺过。

“冷大人……”

桌上皆是青宝司同僚,而这片刻的功夫,冷相七已经喝完了两壶酒。

他们不敢出言劝阻,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冷成光。

冷成光视若无睹,给自己斟上一杯,便没再理会他爹。

冷相七素日是人淡如菊的形象,但冷成光知道他爹狼子野心,对城主之位觊觎多年。

车挚这些年虽一直在位,但鲜少干政,近两年更是有了退位的念头。

所以冷相七这几年尤为卖力,事事亲力亲为,费尽心思地去讨好城中百姓,讨好他的同僚。

没错,讨好。

冷成光其实不太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爹知道后怕是会气疯,但他却找不到比这个词更贴切的形容。

冷相七渴望权力,也渴望百姓真心实意地爱戴,所以他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手段,更想“以德服人”。

但他有什么道德?

伪君子一个而已。

听到车挚说陈映澄和小雀是他徒弟,冷成光先是震惊,接着看向冷相七,不出所料在他眼中看到了难以隐藏的疯狂恨意,一闪而过,却被他精确捕捉。

车挚没有孩子,所以只要贤能者,都能争一争着城主之位。

但现在不同了,他有了徒弟,从来不收徒的车挚有了徒弟,还亲自主持二人的大婚。

将来他俩有了孩子,不论他传位给陈映澄还是小雀,这城主之位都不会再落到外人身上。

冷相七的希望破灭,自然癫狂。

可当着众多他想要“讨好”的人的面,冷相七不敢表露出来,看着他苦闷吃瘪的样子,冷成光有几分想笑。

堂前,仪式已经结束,小雀将陈映澄横抱起,绕过桌台,入了内院。

冷成光想笑一笑,但嘴上却好像挂了千斤坠,怎么也扬不起来。

他其实也有些苦闷,也有妒意。

接到陈映澄亲手递来的请柬时,他愣了一瞬,那是他为数不多看到陈映澄真心的笑意。

他对着那请柬研究一夜,忍不住幻想,若是当时车挚真的帮了他,若是陈映澄愿意和他见一面……

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幻想破碎的时候,对冷相七的恨意达到巅峰。

冷成光放下酒杯,拽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冷相七,同桌上诸位告别,早早离席。

婚宴依旧热闹,推杯换盏,无人在意他们的离开。

陈映澄坐在床边,盖头外可以看到一道人影,走来走去。

“你准备什么时候掀盖头,我们还要去敬酒?”

小雀停下脚步,视线中多了一双锦绣云靴,他的手落在盖头边缘,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陈映澄忍不住撒娇催促,“快些,这凤冠好重!”

“……”

盖头终于被掀开,掀盖头之人却急急地扭过脸去,眼中闪着泪光。

“你、你怎么了?”

陈映澄抓住他的手,小雀低着头,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和我成亲,这么不情愿?”

“我没有!”

他急忙否认,蹲下身来,脑袋搭在陈映澄腿上。

陈映澄抬起他的下巴,伸手给他擦眼泪,“那怎么哭了?”

“小姐……我觉得今日像是梦一样。”他张开双臂,环住陈映澄的腰,脑袋贴在她的腹部,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陈映澄捏着他耳垂,轻轻一揪,“疼吗?”

“不疼。”他摇头。

陈映澄故作高深,“那你就是在做梦,等梦醒了,我就不见了。”

“小姐!”他语气突然变急,双臂环得更紧,“你不许这样说。”

陈映澄道:“那你也不许再叫我小姐。”

“……澄澄。”

他轻声开口,这两个字在心中已经辗转万遍,说出来时却还是微不可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澄澄。”

他又叫了一遍,声音比之刚才大了些,却有几分羞涩。

陈映澄笑道:“什么?我耳背。”

“……”

他不肯说了,抬起头来,将脑袋埋到她颈窝。

“小姐,我先帮你把头上的首饰拆了吧,待会儿还要去敬酒。”

“叫芹娘来就好,我怕你不会。”

他没动弹,只是轻声抱怨:“我和小姐都成亲了,以后不能只有我来侍奉小姐吗?”

“你和我成亲,只为了这个?”

“……”

他因紧张兴奋而坦诚许多,陈映澄便更忍不住逗他,一来二去把人给逗得害羞了,便抿着唇不肯说话。

陈映澄坐在梳妆台前,小雀在身后给她拆头上的凤冠,那凤冠十分复杂,早晨三四个人一起才给她戴好,但在小雀灵活地双手下,竟然很快便摘了下来。

他拿起梳子,将她的头发梳顺,盘了个方便外出的发髻。

“待会儿出去敬酒,小姐喝得那壶是清茶,壶身通体是红色的,没有其他图案,我的画着树枝,小姐可要记住了,千万别喝错。”

“就不能让我尝一尝吗?大喜的日子。”

“不可。”

他语气决绝,陈映澄不满地哦了一声,换上另一套喜服,与他出去敬酒。

今日做了几十桌,一一敬过去怕是要累死,他们便只敬了几桌亲近的长辈。

这其中喝得最多的便是车挚,他主持完婚礼便喝了许多酒,同桌多是当年在赤日学院的同门,车挚揽着小雀的肩膀,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徒弟,又蹦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原来他竟然已是金丹;

原来去年剿灭石窟居然也有他的功劳;

原来苗南作乱的狐妖竟是被他所灭……

若说来时他们还在对这个无名无姓的孩子充满不屑,那么现在便是虎视眈眈——此等奇才,不带回赤日学院实在可惜。

而车挚一眼看穿他们的意图,紧紧拉着小雀,呸道:“这是我徒弟,别想挖走!以后去千鹤山,那也是以我徒弟的名义!”

千鹤山!

一旁的陈映澄脸色骤然一变,不安地去抓小雀的手。

小雀本是安静地由着车挚吹嘘,回头看见她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误喝了酒?”

他一开口,桌上的目光便朝陈映澄袭来。

她不想破坏眼下的气氛,微笑摇头,神色又恢复如常:“没事。”

小雀还是担心,陈映澄正想找借口解释,陈正澈的师父倪涯却在此时开口,

“你刚才说你有两位徒弟,不知陈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这话虽为陈映澄省去找借口的麻烦,却也将她置于尴尬之地。

她看向车挚,心中期待这老头嘴下留情,别把她骂得太惨。

车挚笑吟吟地看她一眼,道:“我这个徒弟啊,过目不忘,在永同书院考试可是第一名!”

倪涯轻嗤一声:“会读书有什么用?”

“死老头!会读书怎么没用?!”车挚指着他,破口大骂,“你忘了当年师父让你背心法,你磨磨蹭蹭背了三个月,还被师父罚去面壁!”

“你——!!”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了短,倪涯面上挂不住了,站起来要和他对骂。

“你当年可是烧了藏书阁,师父还……”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陈正澈从旁桌冲出来,将他师父拉开,“师父,您冷静!”

小雀也抓住车挚的肩膀,将他拖走,车挚手里抓着酒壶,还在喋喋不休地爆倪涯当年的糗事,把堂堂赤日学院长老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倪涯词没他多,嘴皮子也没他快,气得直跺脚。

小雀怕两人打起来,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车挚的嘴。

一番鸡飞狗跳,走完了敬酒这一流程,两人回房已是深夜,床头的喜烛燃了一半。

突然从热闹的婚宴回到安静的房间,两人都有些不适应,喜烛带着甜香,气味在房间内蔓延开来,空气仿佛都变得黏腻甜蜜。

看到大红的喜被,一向言语不羁的陈映澄也忍不住害羞起来。

两个人低着头站在床边,半天都没动静,像在罚站。

过了许久,陈映澄才道:“我、我先去洗?”

“我……热水已经备好了。”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一直走到门口,面对着房门罚站。

陈映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微微侧脸,急得带了颤音,“小姐,您别取笑我。”

“好,我不笑你。”

陈映澄说完,抓紧时间去沐浴,只穿了寝衣缩进被子里。

等听见小雀的脚步声,陈映澄便闭上眼睛装睡。

“……小姐?”他叫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您睡着了?”

“……”

为了确认,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陈映澄的脸上,陈映澄仍然闭着眼,呼吸均匀,小雀伸出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

“您怎么能……”他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失落。

片刻后,他起身,吹灭了床头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躺在了陈映澄的身侧。

陈映澄正打算起来吓他一跳,他的手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俯身吻在她唇上。

“澄澄。”

“澄澄。”又是一下,亲在她鼻尖。

“澄澄、澄澄、澄澄……”

他把陈映澄的脸都亲了个遍,像是盖章一样,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语气近乎痴迷,“我爱你。澄澄。”

“……”

陈映澄忽然不敢起来了,她家这位脸皮那么薄,万一知道她醒着,以后肯定羞得不敢见人。

她正犹豫着,小雀已经亲到她发颤的睫毛,动作随之一滞。

夜色中,两颗狂跳的心脏逐渐同频。

小雀一挥手,床头的蜡烛亮起,映在陈映澄羞涩又心虚的眸中,小雀背对着光,双目圆睁,脸色忽明忽暗。

陈映澄:“我……”

“啪——”

灯灭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能感觉到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我其实刚醒。”她道。

“不要说话。”

他抖得厉害,好像要把床震出一个洞钻进去,陈映澄耳边的心跳声比春雷还要震耳。

“可是……今晚是我们洞房花烛夜。”陈映澄往上钻了钻,脑袋碰到他的下巴,她仰起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你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小姐……”他语气隐忍,身子往后缩了缩,“别这样。”

“怎样?”陈映澄的手在黑夜中摩挲,光滑的肌肤之上,有着道道不平的凸起,“这是你的伤疤吗?”

他沉默着,想要把她的手拽出来,“我体质很好,不会留疤……这些会好的。”

顿了片刻,又道,“小姐,不要嫌弃。”

“把蜡烛点上,让我瞧瞧。”

“……”

他许久不动,陈映澄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既然如此,那今夜别洞房了,看都不让看,成什么亲洞什么房?”

“小姐!”

明知道陈映澄说的是气话,可他偏偏听不得这些,一听便会着急不已。

他一边去扒陈映澄的肩膀,一边将蜡烛点上,掀开衣裳,露出胸前两道从心口蜿蜒至腹部的疤痕。

陈映澄回头看了一眼,他便飞快盖上,“小姐现在看过了。”

“……”陈映澄瞪他一眼,伸手将衣服扯开,“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上次去赤日城,还是在苗南?”

“赤日城。”

“怎么不告诉我?”

“怕小姐担心。”

“我才不担心你。”陈映澄说着,嘴唇却已经抿了起来,伸手顺着伤疤抚摸,“疼吗?”

“不疼。”他闷哼一声,紧紧抓着枕头,“小姐别摸了。”

陈映澄问:“为什么不让摸?疼?”

“不疼……痒。”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抓住陈映澄手腕,“小姐,您别乱来了,我忍不住。”

陈映澄愣了会儿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眸光一沉,弯腰亲吻他的伤疤,“那就不要忍。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

“……”

天旋地转后,陈映澄的脑袋陷入枕头之中,她好像成了一枚牡蛎,褪去坚硬的外壳,只剩柔软,被水流轻轻吹拂。

小雀紧皱着眉头,额上的汗水滴在她枕边,呼吸声像是老旧的风箱,又粗又沉。

陈映澄一歪头,看到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便伸手将他带脸颊旁,吻在他掌心。

有件事还没告诉他。

“我也爱你。”陈映澄道。

海浪变得更急了,为了牢牢站稳,他们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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