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挚从不收徒, 这件事情众所周知,从前多少达官显贵拉着满车的金银珠宝去求他指点,都被拒之门外。
而如今他居然当众公布了自己和两位新人的师徒关系, 成为陈家小姐婚讯公布后, 第二件令人震惊的大事。
车挚没想到那么多,他只是不想单纯以一个普通尊者的身份来祝福二人, 毕竟他是二人的师父, 当然要以更亲近的身份来赐予二人最诚挚真心的祝福。
婚宴上诸多来宾并非真心来贺,多是为了给陈家面子,但车挚语出惊人,席间的氛围便又变了一番模样。
车挚的灯掠过小雀和陈映澄的面前,众人盯着十指相扣的二人,神色各异。
难怪陈家愿意让陈映澄嫁给一个侍卫, 原来他竟是城主的徒弟。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竟然能让车挚收他为徒?!
陈家小姐居然也拜入城主门下?难道她也是个修道奇才?
城主选在这个时候公布, 是为何意?
听闻城主早有退位之意, 他这个徒弟……
来宾们心怀鬼胎, 只有身边亲近之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看着他们行礼,对拜。
沈婧喜极而泣,掩面落泪,陈元覆在桌下握住她的手。
“澄澄和小雀定会长长久久, 似你我这般。”
沈婧含泪瞪他, “就你会说话。”
陈元覆拿帕子为她拭泪,“大喜的日子, 别哭了, 她又不是远嫁, 以后还留在我们身边。”
陈映瑜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听见身旁陈正澈小声道:“爹昨晚在小亭里哭了一整夜。”
陈映瑜轻嗤一声,看着对面的大哥举杯饮茶,看似平静,手上却在颤抖。
“真好。”陈正澈道,“以后咱们和小雀就是一家人了。说来他到底是姓陈还是姓车?”
陈映瑜道:“管他姓什么,以后都是咱们家的人。”
另一桌席上,沈浣握着帕子,指甲将帕子戳出一个洞来,目光凶狠愤怒。
他怎么会是城主的徒弟?!
他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她咬着牙,发出咯吱的响声,沈构听见朝她看了一眼,见她面色阴沉,不悦地蹙眉。
“澄澄成亲,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沈浣这才恍然惊醒,下意识去笑,来不及收回怨毒目光,挤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爷爷,我……”
沈构睨她一眼,沈浣心中难堪不已,找了个由头,掩面离席。
她快步匆匆离开,并不知对面宴席上的冷成光一直在注视她,直到她消失,才将酒盅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陈映澄这婚礼,倒是精彩。
他举杯,朝着堂前一对新人抬手,对着空气做出碰杯的动作。
恭喜。
他唇角轻扬,一杯又见了底。
一转头,酒壶已经空了,又有人送来一壶,刚上桌便被冷相七伸手夺过。
“冷大人……”
桌上皆是青宝司同僚,而这片刻的功夫,冷相七已经喝完了两壶酒。
他们不敢出言劝阻,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冷成光。
冷成光视若无睹,给自己斟上一杯,便没再理会他爹。
冷相七素日是人淡如菊的形象,但冷成光知道他爹狼子野心,对城主之位觊觎多年。
车挚这些年虽一直在位,但鲜少干政,近两年更是有了退位的念头。
所以冷相七这几年尤为卖力,事事亲力亲为,费尽心思地去讨好城中百姓,讨好他的同僚。
没错,讨好。
冷成光其实不太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爹知道后怕是会气疯,但他却找不到比这个词更贴切的形容。
冷相七渴望权力,也渴望百姓真心实意地爱戴,所以他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手段,更想“以德服人”。
但他有什么道德?
伪君子一个而已。
听到车挚说陈映澄和小雀是他徒弟,冷成光先是震惊,接着看向冷相七,不出所料在他眼中看到了难以隐藏的疯狂恨意,一闪而过,却被他精确捕捉。
车挚没有孩子,所以只要贤能者,都能争一争着城主之位。
但现在不同了,他有了徒弟,从来不收徒的车挚有了徒弟,还亲自主持二人的大婚。
将来他俩有了孩子,不论他传位给陈映澄还是小雀,这城主之位都不会再落到外人身上。
冷相七的希望破灭,自然癫狂。
可当着众多他想要“讨好”的人的面,冷相七不敢表露出来,看着他苦闷吃瘪的样子,冷成光有几分想笑。
堂前,仪式已经结束,小雀将陈映澄横抱起,绕过桌台,入了内院。
冷成光想笑一笑,但嘴上却好像挂了千斤坠,怎么也扬不起来。
他其实也有些苦闷,也有妒意。
接到陈映澄亲手递来的请柬时,他愣了一瞬,那是他为数不多看到陈映澄真心的笑意。
他对着那请柬研究一夜,忍不住幻想,若是当时车挚真的帮了他,若是陈映澄愿意和他见一面……
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幻想破碎的时候,对冷相七的恨意达到巅峰。
冷成光放下酒杯,拽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冷相七,同桌上诸位告别,早早离席。
婚宴依旧热闹,推杯换盏,无人在意他们的离开。
陈映澄坐在床边,盖头外可以看到一道人影,走来走去。
“你准备什么时候掀盖头,我们还要去敬酒?”
小雀停下脚步,视线中多了一双锦绣云靴,他的手落在盖头边缘,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陈映澄忍不住撒娇催促,“快些,这凤冠好重!”
“……”
盖头终于被掀开,掀盖头之人却急急地扭过脸去,眼中闪着泪光。
“你、你怎么了?”
陈映澄抓住他的手,小雀低着头,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和我成亲,这么不情愿?”
“我没有!”
他急忙否认,蹲下身来,脑袋搭在陈映澄腿上。
陈映澄抬起他的下巴,伸手给他擦眼泪,“那怎么哭了?”
“小姐……我觉得今日像是梦一样。”他张开双臂,环住陈映澄的腰,脑袋贴在她的腹部,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陈映澄捏着他耳垂,轻轻一揪,“疼吗?”
“不疼。”他摇头。
陈映澄故作高深,“那你就是在做梦,等梦醒了,我就不见了。”
“小姐!”他语气突然变急,双臂环得更紧,“你不许这样说。”
陈映澄道:“那你也不许再叫我小姐。”
“……澄澄。”
他轻声开口,这两个字在心中已经辗转万遍,说出来时却还是微不可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澄澄。”
他又叫了一遍,声音比之刚才大了些,却有几分羞涩。
陈映澄笑道:“什么?我耳背。”
“……”
他不肯说了,抬起头来,将脑袋埋到她颈窝。
“小姐,我先帮你把头上的首饰拆了吧,待会儿还要去敬酒。”
“叫芹娘来就好,我怕你不会。”
他没动弹,只是轻声抱怨:“我和小姐都成亲了,以后不能只有我来侍奉小姐吗?”
“你和我成亲,只为了这个?”
“……”
他因紧张兴奋而坦诚许多,陈映澄便更忍不住逗他,一来二去把人给逗得害羞了,便抿着唇不肯说话。
陈映澄坐在梳妆台前,小雀在身后给她拆头上的凤冠,那凤冠十分复杂,早晨三四个人一起才给她戴好,但在小雀灵活地双手下,竟然很快便摘了下来。
他拿起梳子,将她的头发梳顺,盘了个方便外出的发髻。
“待会儿出去敬酒,小姐喝得那壶是清茶,壶身通体是红色的,没有其他图案,我的画着树枝,小姐可要记住了,千万别喝错。”
“就不能让我尝一尝吗?大喜的日子。”
“不可。”
他语气决绝,陈映澄不满地哦了一声,换上另一套喜服,与他出去敬酒。
今日做了几十桌,一一敬过去怕是要累死,他们便只敬了几桌亲近的长辈。
这其中喝得最多的便是车挚,他主持完婚礼便喝了许多酒,同桌多是当年在赤日学院的同门,车挚揽着小雀的肩膀,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徒弟,又蹦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原来他竟然已是金丹;
原来去年剿灭石窟居然也有他的功劳;
原来苗南作乱的狐妖竟是被他所灭……
若说来时他们还在对这个无名无姓的孩子充满不屑,那么现在便是虎视眈眈——此等奇才,不带回赤日学院实在可惜。
而车挚一眼看穿他们的意图,紧紧拉着小雀,呸道:“这是我徒弟,别想挖走!以后去千鹤山,那也是以我徒弟的名义!”
千鹤山!
一旁的陈映澄脸色骤然一变,不安地去抓小雀的手。
小雀本是安静地由着车挚吹嘘,回头看见她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误喝了酒?”
他一开口,桌上的目光便朝陈映澄袭来。
她不想破坏眼下的气氛,微笑摇头,神色又恢复如常:“没事。”
小雀还是担心,陈映澄正想找借口解释,陈正澈的师父倪涯却在此时开口,
“你刚才说你有两位徒弟,不知陈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这话虽为陈映澄省去找借口的麻烦,却也将她置于尴尬之地。
她看向车挚,心中期待这老头嘴下留情,别把她骂得太惨。
车挚笑吟吟地看她一眼,道:“我这个徒弟啊,过目不忘,在永同书院考试可是第一名!”
倪涯轻嗤一声:“会读书有什么用?”
“死老头!会读书怎么没用?!”车挚指着他,破口大骂,“你忘了当年师父让你背心法,你磨磨蹭蹭背了三个月,还被师父罚去面壁!”
“你——!!”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了短,倪涯面上挂不住了,站起来要和他对骂。
“你当年可是烧了藏书阁,师父还……”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陈正澈从旁桌冲出来,将他师父拉开,“师父,您冷静!”
小雀也抓住车挚的肩膀,将他拖走,车挚手里抓着酒壶,还在喋喋不休地爆倪涯当年的糗事,把堂堂赤日学院长老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倪涯词没他多,嘴皮子也没他快,气得直跺脚。
小雀怕两人打起来,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车挚的嘴。
一番鸡飞狗跳,走完了敬酒这一流程,两人回房已是深夜,床头的喜烛燃了一半。
突然从热闹的婚宴回到安静的房间,两人都有些不适应,喜烛带着甜香,气味在房间内蔓延开来,空气仿佛都变得黏腻甜蜜。
看到大红的喜被,一向言语不羁的陈映澄也忍不住害羞起来。
两个人低着头站在床边,半天都没动静,像在罚站。
过了许久,陈映澄才道:“我、我先去洗?”
“我……热水已经备好了。”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一直走到门口,面对着房门罚站。
陈映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微微侧脸,急得带了颤音,“小姐,您别取笑我。”
“好,我不笑你。”
陈映澄说完,抓紧时间去沐浴,只穿了寝衣缩进被子里。
等听见小雀的脚步声,陈映澄便闭上眼睛装睡。
“……小姐?”他叫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您睡着了?”
“……”
为了确认,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陈映澄的脸上,陈映澄仍然闭着眼,呼吸均匀,小雀伸出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
“您怎么能……”他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失落。
片刻后,他起身,吹灭了床头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躺在了陈映澄的身侧。
陈映澄正打算起来吓他一跳,他的手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俯身吻在她唇上。
“澄澄。”
“澄澄。”又是一下,亲在她鼻尖。
“澄澄、澄澄、澄澄……”
他把陈映澄的脸都亲了个遍,像是盖章一样,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语气近乎痴迷,“我爱你。澄澄。”
“……”
陈映澄忽然不敢起来了,她家这位脸皮那么薄,万一知道她醒着,以后肯定羞得不敢见人。
她正犹豫着,小雀已经亲到她发颤的睫毛,动作随之一滞。
夜色中,两颗狂跳的心脏逐渐同频。
小雀一挥手,床头的蜡烛亮起,映在陈映澄羞涩又心虚的眸中,小雀背对着光,双目圆睁,脸色忽明忽暗。
陈映澄:“我……”
“啪——”
灯灭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能感觉到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我其实刚醒。”她道。
“不要说话。”
他抖得厉害,好像要把床震出一个洞钻进去,陈映澄耳边的心跳声比春雷还要震耳。
“可是……今晚是我们洞房花烛夜。”陈映澄往上钻了钻,脑袋碰到他的下巴,她仰起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你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小姐……”他语气隐忍,身子往后缩了缩,“别这样。”
“怎样?”陈映澄的手在黑夜中摩挲,光滑的肌肤之上,有着道道不平的凸起,“这是你的伤疤吗?”
他沉默着,想要把她的手拽出来,“我体质很好,不会留疤……这些会好的。”
顿了片刻,又道,“小姐,不要嫌弃。”
“把蜡烛点上,让我瞧瞧。”
“……”
他许久不动,陈映澄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既然如此,那今夜别洞房了,看都不让看,成什么亲洞什么房?”
“小姐!”
明知道陈映澄说的是气话,可他偏偏听不得这些,一听便会着急不已。
他一边去扒陈映澄的肩膀,一边将蜡烛点上,掀开衣裳,露出胸前两道从心口蜿蜒至腹部的疤痕。
陈映澄回头看了一眼,他便飞快盖上,“小姐现在看过了。”
“……”陈映澄瞪他一眼,伸手将衣服扯开,“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上次去赤日城,还是在苗南?”
“赤日城。”
“怎么不告诉我?”
“怕小姐担心。”
“我才不担心你。”陈映澄说着,嘴唇却已经抿了起来,伸手顺着伤疤抚摸,“疼吗?”
“不疼。”他闷哼一声,紧紧抓着枕头,“小姐别摸了。”
陈映澄问:“为什么不让摸?疼?”
“不疼……痒。”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抓住陈映澄手腕,“小姐,您别乱来了,我忍不住。”
陈映澄愣了会儿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眸光一沉,弯腰亲吻他的伤疤,“那就不要忍。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
“……”
天旋地转后,陈映澄的脑袋陷入枕头之中,她好像成了一枚牡蛎,褪去坚硬的外壳,只剩柔软,被水流轻轻吹拂。
小雀紧皱着眉头,额上的汗水滴在她枕边,呼吸声像是老旧的风箱,又粗又沉。
陈映澄一歪头,看到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便伸手将他带脸颊旁,吻在他掌心。
有件事还没告诉他。
“我也爱你。”陈映澄道。
海浪变得更急了,为了牢牢站稳,他们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