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江随山跟着他们来到港口。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雨,道路上满是积水, 只有两三个行人。
康椒和边柔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途径几条小巷,队伍渐渐壮大起来,到达港口之时,江随山身后已经跟了六七个人。
他们年岁都不大,除了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 其他都是十几岁的少年。
男子一袭青色长袍,目光从江随山脸上掠过,将康椒叫到一旁。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康椒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块长条状的黑布, 对江随山露出纠结的神色。
江随山没说话,弯腰示意他给自己系上。
视线被遮挡, 剩下的感官便变得灵敏, 江随山感受到脸颊旁拂过的寒风,冰面破裂的轻响, 以及……一声恍若来自另一个失控, 孤独空旷的叫声。
江随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很快, 又落了下去, 掌心渐渐收紧。
这声音像一种呼唤,来自深海, 来自虚无。
对江随山而言, 它却是一种预示, 指引他重新回到陈映澄的身边。
小姐说想他了。
那他自然要去见她。
“抱歉, 冒犯了。”
康椒小声说完,在他面前洒下一把带着山茶花香气的粉末。
江随山笑了一下,渐渐失去了意识。
从他们离开极岛到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原本离岛最长的时间也不过二十七天,这次是因为康椒一心想找到翠心玉,所以才拖延了许久。
他们超出了规定的日子,便要去商会领罚。
这次领队的男人是康椒他爹的亲信,他为康椒辩驳,但他爹铁面无私,还是责罚了康椒,让他负责岛北面所有花树的春季除虫工作,还派人前来监督。
可怜康椒好不容易找到翠心玉,只来及将江随山安置在海岸边一处无人居住的草屋,还没带他去见姥姥,便被压去做了苦力。
离开前他再三叮嘱边柔几个朋友,千万要看紧了那个人,不能让他出现在旁人的面前。
边柔几人也很负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全方位地紧紧“盯着”江随山。
江随山无奈地说:“一路上你们都在给我下迷药,我连自己来了哪里都不知道,人生地不熟的,我能跑到哪里去?”
几人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江随山:“远来是客,你们的待客之道真是奇特。”
边柔道:“那是你们大陆的规矩,我们这里才不喜欢外乡人!”
她说完,一直小狼妖在她耳边轻声道:“可陈家那群也是外乡人啊?”
“他们不算,他们是很有钱的外乡人。”
江随山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问:“你们何时要用翠心玉,我又何时能离开?”
边柔想了想,说:“这得看康椒了,北面那些花树最难伺候,怎么也得个三五日才能除完?”
“这么久?”江随山起身,作势要往外走,“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诶诶诶!”
几人拦在他面前。
边柔:“你别着急嘛!你就当是来游玩的,过两日便是我们这里的春日盛典了,到时候你乔装打扮,我们带着你去玩玩?这可是在清河大陆见不到的!”
江随山挑眉,“有什么特殊之处?”
另一只小妖抢着回答,“这可是岛上最盛大的节日,花神祝祷赐福。”
“而且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另一人道。
“不仅如此,岛上的未婚男女还会互赠球花,如果心仪之人收了你的球花,便代表接受了你的心意。”
“还得祭祀鲸神!”
“还有抛绣球呢,撒花种!”
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眼神中闪烁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
趁着他们不注意,江随山将身体留在原地,指尖飞出一缕神识,依附在屋外的蝴蝶身上,飞向极岛内部。
陈家院中。
陈映澄再给赤凤锦鸡洗澡,这笨鸡昨晚也不知道去哪里滚了一遭,身上全是泥土。
而它又不喜欢水,陈映澄刚接好一盆水,它便摔着翅膀满院子窜,弄得到处都是泥点子。
“再乱跑我就把你做成烤鸡!”
陈映澄找绳子把它绑起来,塞进水盆里搓洗。
“救命啊!!”
“救命救命救命!!”
“救救救救救!”
陈映澄捏住它的嘴巴,“再叫我就换成热水。”
“咯——!”
水盆里的清水没一会儿便变得浑浊,陈映澄叫芹娘帮忙换了盆水,那笨鸡却突然绷直身子从盆里跳起来,像僵尸一样直愣愣地站着,目光盯紧某处。
又有小妖怪来了?
陈映澄循着它的视线看去,空中飞舞着一只墨绿色的蝴蝶,正绕着她的周围打转。
院里的桃花盛放时,日日都能引来蝴蝶,陈映澄见怪不怪了。
她伸出湿漉的手挥了挥,“去去去。”
那蝴蝶却不肯走,缓缓飞得更高了些,落在她头顶的荷花珠钗上。
“这蝴蝶和你一样眼神不好,把假珠子当真花。”
陈映澄笑着说了一句,又把笨鸡按回到水盆中。
“别瞧了,只是普通的蝴蝶。”
陈映澄撸起袖子快速给它洗完,把它挂在树上晾干,它羽毛上不断滴落水滴,在桃树下砸出小小的土坑。
从前碰了水它都会叫唤许久,这次却十分安静,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映澄脑袋。
陈映澄好奇地抬手,在发间摸到那只蝴蝶,“竟然还没走?”
那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翅膀微微扑闪了两下,有细碎发亮的粉末落了下来。
“怎么,你有什么事情找我?”
陈映澄左看右看,也没在这东西身上看出一点妖气。
蝴蝶忽的飞起,朝她扑过来,又轻缓地停在她脸侧,陈映澄伸手去抓,他灵巧地躲过,几次从她指缝中穿过。
到最后陈映澄的胳膊都有些累了,她把胳膊垂下来,那蝴蝶在空中停留片刻,贴上她的唇角。
“呸呸呸噗噗!”
陈映澄吹了几口气,把他吹走,用衣袖擦擦嘴角。
“这蝴蝶还是个流氓。”
陈映澄用力扇了两下,带起的掌风将蝴蝶拍到了地方。
“我可没用力。”
陈映澄弯腰,拾起这只碰瓷的蝴蝶,它好像昏了过去,半天才清醒过来,扇了两下翅膀便飞远了。
“咯咯!”
赤凤锦鸡又叫了两声,甩着脑袋剧烈挣扎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
“……”
江随山的神识回到原处,那群小妖还没有聊完,气氛甚至比刚才更加欢快热闹。
比之刚刚,江随山周身的气压却是低了许多,他坐在角落默不作声,右手食指的指腹轻轻落在唇角上。
像梦一样。
刚才的时光太过短暂,蝴蝶的身躯太过渺小,他没能好好感受陈映澄的体温,也没能仔细地描摹她的容貌。
万幸的是,她看起来一切都好,还是这般无忧无虑,连笑容都那样甜美,让他死去数月的心脏又鲜活起来。
可他却没法完全高兴起来,因为她看起来太好了。
半年多没有他的日子,她一切如旧,连给笨鸟洗澡这样的小事都能笑得这样开心。
小姐不是说想他了吗?
为何在她身上……他见不到半点思念他的痕迹?
难道她在梦里也要骗他吗?
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苦涩,在他心底翻涌,气势汹汹地滚到了咽喉处。
“咳咳咳——”
江随山捂住口鼻,咳嗽不止,等他平静下来,面前的小妖们皆是满脸诧异恐慌。
“……”
江随山擦去唇角鲜血,将沾着红色血迹的袖口往上折叠遮盖,冲几人露出笑容。
“抱歉,水土不服,这里有换洗的衣裳吗?”
春日盛典,藏香阁邀请了陈映澄做今年的花神。
听闻今年岛上票选出来的花神是她姐姐陈映瑜,她姐姐进入商会这半年可是做了不少实事,此番他们去往清河大陆,换回来的物资是往年的十倍。
至于为什么又邀请了陈映澄……因为商会会长的儿子疯了一样地在追求她姐,被她姐姐揍过无数次还勇往直前。
听说他威逼利诱这次参加盛典的未婚男子,不许他们去抢陈映澄的绣球,最后只能落到他手里。
陈映瑜膈应得不行,跟会长商议了一番,又征求了岛上数位年长者的意见,让陈映澄代她抛绣球。
他们都同意了,陈映澄自然答应下来。
把球抛出去,然后和接到的人一起撒种子,举手之劳的事情。
这样的活动每年都有,抛得也不是红绣球是花绣球,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陈映澄去挑选绣球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闪过她和小雀大婚时候的场景,心中发虚。
她还没把和离书送出去呢,这样明目张胆地抛绣球实在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所以她跟边柔提前打好了招呼,到时候直接将绣球扔给她,两个人一起播种。
反正又没说花神和她选的使者必须是一男一女。
陈映澄算盘打得好,盛典开始前还又跟边柔确认了一遍,到时候他们那些朋友也会掩护她,抢了花球便都扔给边柔。
站到藏香阁楼台之上时,陈映澄扫了眼底下边柔几人,满意地点点头,冲她使了个眼色。
准备好了吗?
时刻准备着!
陈映澄抬手,掌心那束花绣球白中带蓝,是白山茶和栀子花,还有几朵蝴蝶兰。
她手上用力,又往下扫了一圈,找准边柔的方向,用力一——
绣球刚一脱手,便被陈映澄抓了回来,只有几片花瓣落了下去。
边柔还没伸出手,便见陈映澄抓着那绣球藏到身后,神色慌张地往后跑。
“怎么回事儿?”边柔问。
“不知道啊?发生什么了?”
“澄澄怎么走了?”
“诶?”
“是啊,怎么走了?”
一道突兀的声音加入几人的讨论,边柔扭过头去,发现江随山站在她们身侧,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边柔:“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这里这么多人,你好歹戴个面具!”
江随山却没回答她,将身一扭便没入人群中,眨眼便寻不到踪影。
花神突然离场,底下乱作一团,根本没人关注到他。
人群骚乱了一会儿,陈映瑜捧着绣球出来,冷着脸往下一抛。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边柔一伸手,便抓住了。
“好,就你了!”
陈映瑜将手一指,藏香阁出来两个人,架着边柔走了进去。
边柔:“?”
边柔转头冲着她的小伙伴们道:“你们快去把他找回来!”
康椒等人闻言,四散而去。
陈映澄从后门出了藏香阁,便朝着他们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脑中不断闪过刚才看到的人影。
那是江随山?
不会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看错了!
可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难道是因为她心虚才产生的幻觉吗?
可刚才那个人明明就站在那里,还冲着她笑。
真是见了鬼了!!
抛开热闹的人群,陈映澄回到家中,反锁上屋门,抱着笨鸟躲到被窝里。
她一定是看错了!
极岛这种地方,连赤日学院的古籍都没有记载,江随山怎么会找过来?!
看错了看错了看错了。
陈映澄在心里念叨着,试图麻痹自己。
“扣扣——”
外面传来敲门声,屋外站着一道人影。
陈映澄的心提到嗓子眼,蒙头趴在了床上。
“小姐?”
外面传来了芹娘的声音。
“小姐你怎么了?突然跑回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小姐……?”
她又敲了两声,没听到陈映澄的回应,越发担心,“小姐,你还好吗?我要进去了。”
“我没事。”陈映澄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看到来人真的是芹娘,她松了口气,“庆典上还好吗?”
芹娘:“骚动了一阵子,二小姐出面镇住了。小姐,你到底怎么了?不舒服?大人和夫人很担心你,正往家中赶。”
“我没事,就是突然有些腹痛,你让爹娘不用回来了,我躺一会儿就好。”
“小姐,要不要看看大夫?”
“不用。你们玩你们的,不用管我。”
陈映澄说完便关上门。
“那有事您吩咐我。”
“……好。”
芹娘的脚步声渐远,陈映澄站在门口,看着桌上多出来的花绣球,白中带蓝,有几朵缺了花瓣。
她僵在原地,心跳如鼓。
“小姐走得那样急,东西都落下了。”
江随山从窗边走过来,嗓音是一贯的温柔,夹杂着些许笑意。
那笨鸟跟在他脚边摇头晃脑,高高地翘起尾巴。
“……”
陈映澄把手放在背后,摸索着开门的位置。
可惜这门是朝里开的,她要是想出去,必定会引起江随山的注意。
“小姐。”江随山已经站到她面前,离她半步的位置,唇角扬着笑,“您见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开心?”
“不是想我了吗?”
陈映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的感官仿佛都失去了感知力,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的脸。
这是和她相伴十年的人,也是梦里杀了她无数次的人。
两人朝夕相伴时的画面一幕幕闪过,和雨夜中江随山提剑指向自己的场景交织在一起,恨意、爱意在那张脸上交替变换。
梦里亲人的鲜血,大婚时的红衣,洪阙温柔的哄骗,小雀对她的顺从,一帧帧一幕幕,光速变化,渐渐重叠。
“小姐,我……”
“别过来!”
陈映澄抱着脑袋,沿着屋门滑落,声音中带着哭腔和哀求,“求你了,别过来!”
“……”
她在害怕他。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江随山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声音,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陈映澄恐惧的泪水,一滴滴从腮边滑落,化作利刃落入他心尖,凌迟着他的心脏,撕碎他的灵魂。
细密的疼痛涌上心脏,堵住喉咙,割裂血肉。
江随山上前半步,蹲下抱住了颤抖的她,哑声道:“小姐,是我。”
“你看看我,我是小雀……不要怕我、不要怕我。澄澄。”
“……”
陈映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把头低下去,扑到他怀里,小声呜咽。
“小雀……”
“我在。”
“你是小雀对不对?”
“对。我是,我是小姐的小雀。”
“……你也是江随山,对不对?”
“……”
胸口忽然有道推力,将毫无防备的江随山推翻过去,跌坐在地。
陈映澄扶着门框起身,泪水模糊的脸庞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她的语气冰冷陌生,“江随山。你是江随山。”
说完后她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崩溃地捂着脸,“你为什么是江随山?”
“我不是江随山,小姐,我是你的小雀。”
他上前几步,抱住陈映澄的腰,“澄澄,我是小雀,是你的丈夫。”
“不行……”陈映澄哭着摇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不想和江随山在一起。”
“我不是江随山!澄澄,你先冷静些好吗?我不是你梦里那个江随山!”
他用力箍住陈映澄的双臂,迫使她平静下来。
“澄澄。”他擦去陈映澄眼角的泪水,一只手牢牢地抱住她,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带她摸上自己的脸颊,“澄澄,你摸摸我,你看看我的脸,你不是在噩梦。”
“我是真正的人,是陪着你长大的小雀,不是梦里的虚影。”
“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