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江随山扣住陈映澄的掌心, 贴上自己的脸颊,试图用自身的温度来向陈映澄证明:他不是陈映澄噩梦中杀了她无数次的人。

不管陈映澄为何会做那样的噩梦,又为何梦境中那人有着和他一样的姓名……那都不是他。

“澄澄, 你看着我, 告诉我, 我何时伤过你?”

陈映澄:“……”

热度从掌心传入,耳边温柔的哄声, 织成柔软的网, 兜住了陈映澄忐忑不安的心脏。

她慢慢平静下来,失去力气的脑袋依偎在江随山的肩膀,嗓音无力, 带着哭泣后的沙哑,“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梦见你说我是你的拖累。”

“那不是我。”江随山将她抱起, 擦干她脸上的泪水,“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 你……”

“澄澄, 你累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把陈映澄放到床上,他拿出一包香料, 洒在燃烧的蜡烛之上。

香气弥漫开来, 陈映澄困倦地眯起眼睛,“这是什么味道?”

“一些香料,能让你安心睡觉的东西。”江随山抓起她的手, 在她掌心落下一枚轻吻,“再梦到我的时候, 要是一场好梦。”

“嗯……”

陈映澄胡乱地呢喃几句, 便沉沉睡去。

借着烛光, 江随山环顾陈映澄的房间,陌生的构造,熟悉的装潢。

桌子是黑檀木圆桌,配上四个小凳子,床边要放上两个矮凳,窗户旁必得放一盆兰花,床帐也是鲛月绫,在黑夜里散发着月亮一样温柔的光芒。

一切好像都没变,他们仿佛还在青宝城。

江随山在她身侧斜躺下,一只手和她十指交叠,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在她面前停留了半刻,落在了陈映澄的额头。

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的指腹流水般轻柔划下,停留在陈映澄唇瓣。

“澄澄。”

他轻声叫着,眼眸晦朔,撑起身,在墙上落下一片阴影。

两道阴影交叠,一触即离。

他躺回陈映澄身侧,脸上漾开笑意,牢牢地抓紧陈映澄的双手,放在心口。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姐,他的珍宝。

不论当初陈映澄为何要离开他,也不管陈映澄醒来后会不会再赶他走,他都不会再离开。

就算要奉上性命,他也要留在陈映澄的身边。

江随山往前挪动身体,抵住陈映澄的脑袋,手臂虚虚环在她的腰部,眷恋地汲取她身上的温度,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被满足感充斥。

他终于再度活了过来。

可这静谧美好的时光没能持续太久,便被外面的敲门声打破。

“澄澄,你睡下了吗?”

是沈婧的声音。

“你哪里不舒服?让我瞧瞧。”

江随山睁开眼,犹豫片刻,恋恋不舍地松开陈映澄的手,起身去给她开门。

“澄澄,你——”

看清来人,沈婧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微缩,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

“岳母。”

江随山叫了一声,沈婧才回过神来。

“你来了。”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在得知他拿到了胜天剑的时候,沈婧便知道他早晚会找到这里来。

“澄澄呢?”

“她睡下了。”

沈婧点点头,脸上浮现犹疑的神色,问:“她见到你,没什么反应吗?”

江随山抿起唇,眼底划过一丝落寞,“她似乎有些害怕我。”

沈婧神色一怔,“怕你?”

“岳母也不知道为何吗?”

“不知。”沈婧思索片刻,道,“或许与你的身世有关,她在知道你叫江随山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你知道什么吗?”

江随山摇摇头,“清歇处都查不出来的事情,我又从何而知?”

说完,他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人,车挚。

在他和陈映澄去往赤日城游玩前,车挚对他欲言又止,似乎有话等着他回来说。

而之后接连的变故,车挚的话没说出口,他也忘记了此事。

究竟他的出身有多么的不堪,让小姐和师父都讳莫如深?

江随山眸光暗了下去,喉结上下轻滚,“或许,我的祖辈是什么千古罪人。”

沈婧一时语塞,确实如他所说,连清歇处都查不到的事情,那多半是什么隐藏至深的家族丑事。

江随山随他母亲的姓氏,江氏一脉只是水兴城普通的商贾,并无修道之人。

他父族往上也没什么特殊的,唯一有点可疑的,是他早逝的祖母夏氏。

夏氏出身乡野,嫁给他祖父生下他爹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对她的母家追本溯源,也只是寻常的农户。

他父族虽然后期没落,但那时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毫无征兆地便娶了农家的姑娘,实在有些奇怪。

不过当年陈元覆也是顶着家里的压力和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商女成亲,情深难分,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从目前她们得到的消息来看,江随山的身世没什么特别的。

沈婧道:“澄澄这孩子幼时便和旁人有些不一样,她不愿意说的,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江随山点头,“我明白。”

“你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情,便交由你们自行解决吧,我们做长辈的也不会插手。”

“嗯。”

“那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岳母慢走。”

沈婧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道:“前些日子澄澄给你写了信,本来打算等回头向外传递消息的时候给你的,既然你寻来了,现在拿给你吧。”

“信?”

“嗯,我也不清楚她写了什么,但应该是解释了我们为何离开。”

他指尖微动,道了声:“好。”

深夜,月向西行,盛典到了尾声,海面绽放花火,如点点星光,将极岛夜空照得透亮。

边柔一行人分散在如潮水般的人群中,急切地找寻着江随山的踪迹。

康椒的处罚还没结束,原本他爹连盛典都不让他参加的,他偷摸跑了出来。

可万一他们带来外乡人的事情被发现,那就不只是给花树除虫那么简单了,说不定会把他们几个绑起来沉海。

虽然不会伤他们的性命,但挂起来来来回回在海水里涮洗,一来折磨人,二来也实在是丢人。

本就是因为他才把江随山带上来的,不能连累其他伙伴和商会那位叔叔一起受罚。

康椒心中发急,一群人找遍了半个岛,实在是没有办法,便只能第二日去求助那狼妖的母亲。

她是纯血的狼妖,嗅觉灵敏,可以分辨出花蜜酒中所使用的全部原料,甚至连花蜜采摘时的天气都能分辨出来。

一群孩子求了她半天,狼姨将他们数落一顿,终于答应帮他们找人。

他们带着狼姨来到江随山待过的草屋,她在这里嗅闻片刻,便大步流星地狂奔离开,几人快步追上,穿过了半个岛屿,最后停在一处宅院前。

“就是这儿。”

她说完,抓起自家儿子的狼尾巴,提溜着回家了。

看着朱红的大门,康椒的嘴巴长得可以塞下鸡蛋,“这、这儿?”

边柔:“澄澄的家?那个外乡人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齐齐看向康椒,康椒闭上嘴巴,干笑了一声,“或许是狼姨闻错了。”

“老娘才不会出错!”

还未走远的狼姨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吓得边柔几个小妖抱在一起,露出了兔耳朵、狐狸尾巴……

“我进去瞧瞧。”

康椒变成蛇形,不顾伙伴的阻拦,从墙缝中钻了进去。

院中,陈映澄睡了一整夜,快到中午的时候才醒来。

看到床边守着的人,她下意识地朝他伸手,对方也凑近,作势要将她抱起来。

那张脸贴近的时候,陈映澄猛然想起昨夜之事,缩回双臂,退到床角。

“小姐。”江随山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还是怕我?”

“我……没有。”

陈映澄底气不足地说,瞄了眼他悬在半空的手,将手腕搭了上去。

江随山把她拉起来,熟练地拿起衣裳给她穿上,手指触到陈映澄脖颈处的肌肤,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我自己来就好。”

她推了下江随山的胳膊,想把衣服拿过来,没抢动。

“快好了。”江随山弯腰给她系上腰带,揉了把她有些乱糟糟的头发,笑道,“我来伺候小姐梳洗?还是叫芹娘梦姑她们过来?”

“叫她们来……我自己就好。”陈映澄坐在妆台前,拿起梳子,“这些我都会了。”

从前她只会挽简单的发髻,稍复杂些的都得芹娘来,后来她和小雀要成亲,这桩活便落到了他身上。

来这里后没人帮她,陈映澄也不想再叫芹娘过来,便自己研究,初时总是弄得歪歪斜斜,现在已经有了几分熟稔的样子。

陈映澄的手灵活地在发间穿梭,不多时便簪出了一个十字髻,她在鬓边留了两撮头发,缠上青色发带,挑了朵粉色的绢花戴上。

“瞧!”她转头看向江随山,“如何?”

“好看。”

他轻点头,唇角微扬,眼中却没有太多笑意。

江随山上前,在她梳妆台上挑了朵小巧的白色珠花,缀在绢花旁,“这样更清丽。”

陈映澄抿了下唇,笑容有些生硬,“嗯。好看。”

“用早膳吧,我早晨去见了岳父岳母和兄姐。”

他向后退了半步,观察着陈映澄的脸色,见她暗暗松了口气。

江随山扬起唇角,手臂微微向后,藏起了被抠出血肉的手掌。

“小姐今天起得晚了些,厨房给您留了份早膳,稍后会送过来。”

陈映澄眼神向旁处瞥了一下,“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他道。

陈映澄:“那……?”

江随山:“岳父还有事要吩咐,我不能陪小姐用膳了。”

陈映澄又松了一口气,语气明显比刚才轻快许多,“那好,你去忙吧。”

“好,小姐慢用。”

他转身退下,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对陈映澄的了解,能分辨她每一个眼神和表情,也轻易地就看出了她的拘谨和不安。

因为他的存在,她变得小心翼翼。

她还是没能把他和她噩梦里那个人区分开来。

江随山轻抚自己的脸颊:或许,该换一张脸吗?或者划出一道伤口,方便小姐区分?

可那样就不是小姐喜欢的样子了。

他轻叹一声,不知该从何下手,去消减陈映澄的心魔。

厨房的人将早膳送过来,江随山装模作样地在院子外转了一圈,便又折返回来,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注视着紧闭的屋门。

他该和陈映澄好好聊聊的。

昨天他看着沈婧拿来的书信,想了一个晚上,到了今早,却不敢开口。

陈映澄想跟他和离。

一想到自己满怀期待地拆开那封信,却看到这样的内容,江随山崩溃到有些想笑。

她知道他过了剑阁,拿到了胜天剑,也知道他即将被任命为赤日学院的掌门,甚至知道有许多人想给他议亲……

她什么都知道,在他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她的时候,她淡然地听着来自清河大陆的消息,清楚地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她明知道他思念她近乎痴狂,却还是让他“另觅佳人”。

江随山的目光停留在那四个字上,在黑夜中无声狂笑。

他该恨她的,恨她无情无义,恨她对他如此绝情。

可转头看到陈映澄的睡颜,他的心里只剩下恐慌。

他怕陈映澄真的不要他。

没了陈映澄,他什么也不是,他的灵魂需要陈映澄的爱来填满,不然便只是一具躯壳。

所以他藏起了那封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不给陈映澄开口的机会。

这样他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江随山想的出神,耳边忽的传来一声鸡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仰起头,看到树枝上趴着一条小青虫,散发着微弱的妖气。

江随山一挥手,那青虫滚落下来,变成康椒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儿?!”康椒在地上滚了几圈,狼狈地爬起来,“你怎么在澄澄的院子里?”

“澄澄?”江随山冷笑一声,眼中浮漫杀意,“谁准许你怎么叫她?”

康椒眼珠子一转,向来不怎么灵活的脑袋瓜在此刻突然变得聪明起来:“你、你该不会是澄澄的丈夫吧?!”

“……”眼底冷意散去,江随山勾起唇角,“她提过我?”

康椒:“她说过她成亲了,但居然是和你吗?”

脑瓜子一转便停不下来,康椒瞬间把一切都想通了,“难怪你非要跟着我们过来,原来是为了澄澄来的!你你你你……你真的是澄澄的丈夫?”

“我是。”江随山单方面原谅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蛇妖,“你既然知道了,那以后便不要再随便闯进她人的宅院。”

康椒喉结上下轻滚,“你是她的丈夫,那、那……有件事情我要问你。”

江随山:“说。”

康椒:“听说你们清河大陆,有些权贵会有许多的妾室。”

“我只有澄澄一人。”

“我、我的意思是……你能接受澄澄有妾室吗?我、我啊——!!”

陈映澄一口热粥还没喝完,便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似乎是在打闹。

江随山和她家人打起来了?!!

陈映澄筷子都吓掉了,急忙推门出去,院外却只站着江随山一人,身侧的秋千在剧烈的摇晃。

“小姐,您吃完了?”他转身朝陈映澄露出笑容,“饭菜还合胃口吗?”

他表现得平静淡然,若不是袖上还沾着血迹,陈映澄几乎要被他骗过去。

“你做了什么?”陈映澄皱着眉质问道。

“处理了一只入侵的小妖怪。”他迎上来,将沾血的袖口藏到身后,“小姐,没事的。”

“那只小妖怪?”陈映澄避开他,走下台阶,“这里的妖怪大都是我的朋友。”

江随山抬眸,眼底一闪而过的血色,“无妨,已经被我清理掉了。”

“我说了那可能是我朋友。”

陈映澄察看一圈,除了他袖口那一点,院中没有半点血迹。

空中有微弱的声响,陈映澄驻足细听,在桃树上发现了一条青色小蛇,被绑在枝干上,脑袋朝下,打提溜似的荡来荡去。

“救命啊——!”

“康椒椒?!”

陈映澄急忙上前,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冰冷的小蛇缩在她掌心,满眼恐惧地往她袖口钻。

“澄澄,他要杀我!”

“江随山,你——”

陈映澄抬头,檐下站着的人便朝她这边望了一眼,眼中满是失望委屈。

她正要开口质问,江随山身形一晃,落叶似的栽倒下去。

“小雀!”陈映澄把手里的小蛇往外一扔,大步跑过去。

地上的人唇色发黑,脸色苍白,似有中毒的迹象,陈映澄拉开他的衣袖,在他手腕处发现了三四处蛇咬的伤口,他袖口的血迹也是因此而来。

康椒变回人形,颤声道:“他、他要杀我,我才咬了他。”

陈映澄:“你伤哪儿了?”

康椒一愣,“我没、没受伤。可是真的是他先要杀我!”

“他若想杀你,你不可能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陈映澄瞥他一眼,冷声道,“过来帮我把他抬进去。”

康椒委屈地咬住嘴唇,百口莫辩,“……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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