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康椒父亲所在的青蛇一脉, 体型偏细小,毒性却强,且蔓延的速度极快,能在顷刻间杀死一只山羊。

康椒体内有他母亲的血脉, 对青蛇的毒素进行了稀释, 他的毒性远不如他爹那样厉害, 但他在江随山手腕上咬出三四处伤口,情急之中也不知道注入了多少的毒素。

他们刚把江随山抬到床上, 他的嘴唇便已经成了深青色,手腕处的皮肉也由紫转黑, 陈映澄用银针刺破他的伤口, 深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银针末端也变成了黑色。

“我真的没想……”

康椒站在床边,开口想要解释,被陈映澄冷淡的眼神呵止。

“翠心玉, 在你身上吧?”

“嗯?嗯,在的!”

康椒在身上翻找片刻,从袖口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倒出里面的翠玉。

陈映澄把玉放到江随山掌心握着, 隐藏在皮肤下的血液似乎缓缓朝着他掌心流动, 原本如墨一般黑沉的颜色,慢慢变淡, 逐渐显露出原本的肤色。

见状, 陈映澄掰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翠心玉的深处已经开始泛起黑色, 有絮状物在里面游动。

她松了一口气, 扭头看向康椒, 发现他的手指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唇瓣都被咬出了血痕。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他要杀我……”

他看了眼床榻之上的江随山,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眼底泛起泪光。

“别哭了。”陈映澄无奈地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找他。”康椒指了下江随山,“没想到他就是你的丈夫。”

“你找他做什么?”陈映澄问完,忽然想明白了,“是你们带他过来的?”

“嗯,他说他手里有翠心玉。”康椒说完,内心又涌起无边的委屈,“若是早知道你也有翠心玉,我定然不会将他带过来。”

他将人带来才知道陈映澄早就用翠心玉解了他姥姥身上的蛇毒,而他又被他爹责罚,没来及把江随山送回去,正好边柔他们想带着江随山体验一下春日盛典……多重巧合之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陈映澄:“……”

原来源头竟然还是她自己。

她解释道:“当时不对你说实话,是因为我同你并不熟悉。”

“我知道的。”康椒抬眸看了她一眼,水波潋滟,委屈至极,“怪我不好,没有足够的信任你,把他带了过来。”

康椒抬手擦了下眼泪,嗫嚅道:“澄澄,你对我这样好,我想报答你。所以才……”

“所以就咬伤了我夫君?”

陈映澄骤然严肃的语气,让康椒刚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

“我没有!真的是他先对我动手的!”

“……”

陈映澄转过脸去,神色阴沉复杂。

她当然知道,康椒说的是真的,他连自己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在江随山手下讨到便宜?

可她就是忍不住生气,尤其看到他倒在自己面前,和他那满是伤口的手腕,陈映澄心里的火气便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是她的人,怎么有人敢当着她的面伤他?

陈映澄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我会想办法把他送走的,别向旁人透露此事。”

“澄澄……”

康椒还想说些什么,陈映澄的目光却全都在江随山的身上,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委屈地抿起嘴唇,不舍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关门的声音,陈映澄看着江随山和她紧握的右手,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陈映澄蹲坐在床角,打量着江随山渐渐有了血色的脸颊,止不住地叹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一瞬间她的愤怒之外,还有心疼。

她一直把小雀当成她的所有物,从前小雀的身边也的确只有她,不论旁人如何觊觎如何羡慕,他都只会绕着她转,只为她一人弯腰,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把男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尤其还是在对方已经拿到了胜天剑,还即将入主赤日学院的情况下。

她是疯了才敢让这种人给她宽衣梳妆。

陈映澄心里矛盾又纠结,她既舍不得小雀,又不敢把男主关在自己家中被她独占,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或许,她仍在幻想,小雀就是小雀,他只是恰好和江随山同名,而真正的江随山会在一年后出世,去完成他斩妖除魔捍卫正道的责任。

而小雀只需要和她长相厮守就好了。

她的心像麻雀一样小,只想家人平安,夫君在侧,将来考入青宝司做个清官,为百姓创造幸福家园,过平凡却顺遂的日子。

而江随山不一样,未来他身边会有许多的伙伴,随便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勇士,他们是天道选中的人,有着属于他们的光环,耀眼的家世,卓越的天赋,在命运的安排下,成为江随山不可缺少的助力。

可她不是天道眷顾的人,连活着都已经是逆天改命。

她撑不起江随山的野心,没有能力和他一起承担天道给予的重任。

陈映澄不想做他身边的附庸,也害怕有朝一日真的会成为他的累赘,到那时,二人的两小无猜,浓情蜜意,都会变成不忍回望的难堪过往。

陈映澄伸手抚上江随山紧皱的眉心,俯身趴在他心口,感受着他心跳的起伏,深浅均匀的呼吸,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静谧安详的时候,以后不会再有了。

江随山握着翠心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睁开眼,看到胸前的脑袋,无声地笑了笑。

这招虽然让那死蛇妖占了便宜,但确有效果。

他心里清楚这样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陈映澄的眼睛,可事实证明这一步他走对了。

澄澄还是心疼他的。

她心里还有他。

陈映澄的吐息穿透胸膛微薄的布料,传递到肌肤之上,江随山咬紧牙关,用力握住掌心那枚翠心玉,克制着想要将她抱住的冲动。

以后时日还长,他可以慢慢地让澄澄接受现在的他。

陈映澄的脑袋动了动,江随山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装睡。

怀中的温软突然消失,江随山指尖颤了颤,听到陈映澄下床的声音,他把眼睛眯起一条小缝,注视着那道背影走向门边。

“喂!”房门打开,响起边柔的声音,“那个外乡人在这儿吗?”

“你找谁?我也是外乡人。”

陈映澄挡在门口,看她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便猜到她是来为康椒打抱不平的。

“就是那个那个,我们带来的,你你你你的丈夫!”

边柔说着,眼神四处乱瞟,似乎很不习惯这个称呼。

陈映澄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闯进我家院子,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们了?”

边柔一愣,往后退了一小步,心虚地垂首,“我没有闯进来,我跟你姐姐打过招呼了。”

“跟她打过招呼是她的事情,你要进我的院子,应该征询我的同意。”

“……对不起。”

边柔被她突然的严肃和冷淡震慑住,小声道歉,脸色涨得通红,头顶冒出了一双兔耳朵。

即使是这种尴尬的情况,她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来:

“我我我,我来是因为椒椒他,他哭得好伤心,你能不能去安慰安慰他?”

陈映澄:“他咬伤了人,我为什么要安慰他?”

“他都快脱水了!他现在变成了这么小的小蛇,哭出得眼泪有这——么大一滩。”边柔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他咬人是他的不对,可他也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的,因为想做你的妾室,才惹怒了你的丈夫。”

陈映澄:“……什么?”

前面和后面这几句话有什么联系吗?

“他想报答你,对你以身相许,可你又有丈夫了,他就只能当你的妾室,你们清河大陆不是有许多人都有妾室吗?所以椒椒想得到你丈夫的许可,当你的妾室。”

陈映澄听得一愣又一愣,“等一下,你们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而且你不是喜欢康椒吗?”

边柔歪头,眸中透着清澈的不解:“我喜欢他,和他想做你的妾室有什么关系?你帮了他,他不就该以身相许?”

陈映澄:“……回家玩去吧。”

陈映澄重重关上门,把这群只会玩过家家的小屁孩关在门外。

一转身,看到江随山正坐在床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脸色还有些发白,想起身迎她,一动便又动了气,捂着唇咳嗽不止。

知道他是装的,可陈映澄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给他顺气。

“你躺着吧。”

她把人按回去,江随山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贴在脸颊旁,“小姐,我喘不过气。”

“你自己说的,翠眼蛇王的心脏,可以解百毒。”

陈映澄往外抽了两下,他一翻身,把陈映澄的手压在身下。

“所以小姐就拿我送你的信物,给你的新朋友做人情?”

“才不是做人情。”陈映澄抽手抽不出来,便动了动手指去挠他的脸,挠了两下想起他的身份,便停止了动作,“你手里那块翠心玉,是赤日学院的吗?”

“……嗯。”

江随山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眯起小缝去观察陈映澄的神色。

陈映澄先是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浮漫笑意,“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样宝贝的东西他们也能给你。”

“只是借来用用。”

江随山动了一下,陈映澄便趁机把手缩回来,藏在身后,和他也拉开了距离。

“听闻你用了四个月才出了剑阁。”

“小姐觉得我应该用多久。”他歪头,笑意盈盈,“或者说,小姐梦里我用了几日?”

“十日。”陈映澄道。

江随山嘴唇微张,佯装惊讶,“小姐梦里那人倒真是个天才。”

陈映澄咬唇,“你别笑话我。”

“不敢。”他朝陈映澄伸出手,“小姐现在还怕我?”

陈映澄晃了下脑袋,“没那么害怕了。”

江随山:“我和你梦里那个江随山,不是同一个人。”

陈映澄:“……”

是,也不是。

江随山的手在空中悬了许久,落寞收回,“小姐还是怕我。”

“我是你梦里那个,杀了陈家满门,又将你一剑穿心的人吗?小姐是觉得,你做的梦可以预知未来,所以我将来也会那么做吗?”

陈映澄默不作答,他原本语中带着玩笑,霎时间那笑容又僵冷下来,伸手去拔下陈映澄发间的簪子,抵在心口。

“小姐若是担心,现在就杀了我,以绝后患,如何?”

“你别闹了……”

陈映澄无奈地抬眸,却见他将簪子往里刺入一寸,鲜血在瞬间将他胸口那片衣衫染红。

“你别闹了!”

陈映澄上前去抢,被他单手钳制住,江随山抓着她的手腕,握住簪子末端,带着她深入。

“只要我死了,小姐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他抬手轻抚陈映澄通红的眼尾,低哑的声音中压抑着近乎病态的疯狂,“小姐,你还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我让你松手!”陈映澄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手挣脱出来,她抓着簪顶的花朵和他争抢,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你还要不要命了?!”

“啪——”

清脆的巴掌落下去,陈映澄终于把簪子抢了回来,尖端已经被血染得通红,幸好并不算很深,没有伤到心脏。

她把簪子扔到一旁,怒气冲冲地抬眸,看到江随山脸边鲜红的掌印,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天呐,她把男主给打了!

陈映澄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上的后劲儿还在,又麻又痛,她在“继续教训他”和“给男主赔礼道歉”中纠结不已,迟迟没有动弹。

江随山却已经反应过来,拉起她的手贴在唇边,竟然还在笑!

“澄澄还是舍不得我,对不对?”

细密的亲吻落在陈映澄掌心,一路蔓延到手臂,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笑意之下,是勾人的欲色。

身体上的酥麻终于将陈映澄唤醒,她慌张地低头去看他的伤口,那片血迹还在向外蔓延,已经染红了大片。

“我看看你的伤。”她道。

江随山不肯松开她,在将亲吻烙满她整条手臂的间隙,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陈映澄用力将胳膊拽回来,“你居然这样威胁我?!”

“威胁?我整条命都是小姐的,又何来威胁?”

他的心思已然不在纠结这些小事,确定了陈映澄对他还有情谊后,他只想把她抱到怀里亲个够,逼着她坦诚自己的心意。

“你的命才不是我的。”陈映澄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盯上,小声嘟囔,“你的命金贵着呢,未来整个清河大陆都是你的。”

“整个清河大陆?也包括澄澄吗?”

“我当然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那我不要。得了清河大陆却得不到你,有什么意义?”

“……”

对上他眼中促狭的笑意,陈映澄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在故意挑逗她,气得皱眉,“我在和你说正经事!”

“我和澄澄说的也是正经事。”他解开衣领,唇角渗出一丝鲜血,“我心口疼,澄澄快帮我瞧瞧。”

陈映澄:“……你体质好得很,这点小伤根本不在话下。”

她嘴上说着,眼神忍不住往他身上看去,瞳孔骤缩,嗓子一瞬间干涩的说不出来话来。

她上前半步,眼睫垂下,盯着他从肩颈开始便没一处好肉的皮肤,喉结上下滚动,泪珠在眼眶汇聚,哑声问道:

“怎么会这样?”

剑伤、烧伤,绞伤……数不清有多少道伤口,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伤因,有些如丘壑般纠缠的伤疤染上鲜血,显得更加可怖。

“剑阁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凶险些。”

江随山笑着去给她擦眼泪,伤口虽疼,幸福和满足却在心底蔓延出来。

澄澄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为他而流的。

他心满意足。

但他也不忍心见她流太多的眼泪,合上衣裳,挡住陈映澄的视线,“养一养就好了。我用了上好的膏药,绝对不会留疤。”

“等我养好了,再和小姐坦诚相见。”

“你,你……”陈映澄还没缓过劲来,听见他这话,脸上又泛起薄红,“你怎么脑子里只想着这种事情?!”

“我已经半年没有抱过你了,澄澄。”他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我们是夫妻,我想和我的妻子行夫妻之事,有错吗?”

陈映澄:“可是……”

她不想做江随山的妻子。

江随山伸出食指,堵住她的唇,“澄澄,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我想听一听这些日子你身边发生的事情,你是怎么来的极岛,怎么和那些半妖交上朋友的,在这里遇到了哪些趣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至于旁的事情,他们留到日后再说,至少现在,他只想好好体会和爱人重逢的喜悦。

陈映澄仰起头,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笑道:“好。”

赤日城。

江随山离开了小半个月,赤日城内停靠的车马坐骑丝毫没有减少。

赤日学院日日都要接待七八次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询问何日再次举行祭剑大典。

可胜天剑不在,剑主也不在,这大典根本举行不了。

杨柳生一边命人找借口搪塞过去,一边派人去寻江随山的踪迹。

他明明和百里言冬一起去了北方一个小城镇,他的人一路跟到客栈,亲眼看着他们入住,可第二天百里言冬照常进出,江随山却不见了!

他竟然就这么在六个金丹道者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若是他自己失踪,杨柳生肯定不会着急,可他手里还有胜天剑。

没有胜天剑,就举行不了祭剑大典,大典不举行,就……

就没办法打开剑阁的地下密道。

那里封存着洪乐生的整套赤日剑法。

当年洪乐生便是在剑阁顿悟了赤日剑法,又将剑法初始版本留在了剑阁的密室。

虽然可能不如现行的剑法那般完善,但至少有后面的两层剑意。

他只有得到全套的赤日剑法,才能参悟出更强大的寒霜剑法。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连他师父都只是有所耳闻,但这些仙门世家中总有几个活得久的老东西,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此事,都等着分一杯羹。

杨柳生正擦拭他的寒霜剑,底下一弟子来报:“长老,夏侯家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杨柳生厌恶地蹙眉,“不见。”

夏侯家的这群苍蝇,到哪儿都阴魂不散。

那弟子没动,他不耐烦地说:“就说我在忙,随便找个借口回绝了他。”

“长老……来者是夏侯家的夏侯和罗。”

“……”

杨柳生起身,将剑挂到了墙上。

“就他一个人?”

“是。”

“谢通去了吗?”

“谢阁老已到了翠松阁接见,倪长老和怡长老也已经到了。”

“好,你退下吧。”

杨柳生整理衣袖,冲着剑阁的方向拜了三拜,才郑重地转身前往翠松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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