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椒父亲所在的青蛇一脉, 体型偏细小,毒性却强,且蔓延的速度极快,能在顷刻间杀死一只山羊。
康椒体内有他母亲的血脉, 对青蛇的毒素进行了稀释, 他的毒性远不如他爹那样厉害, 但他在江随山手腕上咬出三四处伤口,情急之中也不知道注入了多少的毒素。
他们刚把江随山抬到床上, 他的嘴唇便已经成了深青色,手腕处的皮肉也由紫转黑, 陈映澄用银针刺破他的伤口, 深黑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银针末端也变成了黑色。
“我真的没想……”
康椒站在床边,开口想要解释,被陈映澄冷淡的眼神呵止。
“翠心玉, 在你身上吧?”
“嗯?嗯,在的!”
康椒在身上翻找片刻,从袖口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倒出里面的翠玉。
陈映澄把玉放到江随山掌心握着, 隐藏在皮肤下的血液似乎缓缓朝着他掌心流动, 原本如墨一般黑沉的颜色,慢慢变淡, 逐渐显露出原本的肤色。
见状, 陈映澄掰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翠心玉的深处已经开始泛起黑色, 有絮状物在里面游动。
她松了一口气, 扭头看向康椒, 发现他的手指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唇瓣都被咬出了血痕。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他要杀我……”
他看了眼床榻之上的江随山,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眼底泛起泪光。
“别哭了。”陈映澄无奈地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找他。”康椒指了下江随山,“没想到他就是你的丈夫。”
“你找他做什么?”陈映澄问完,忽然想明白了,“是你们带他过来的?”
“嗯,他说他手里有翠心玉。”康椒说完,内心又涌起无边的委屈,“若是早知道你也有翠心玉,我定然不会将他带过来。”
他将人带来才知道陈映澄早就用翠心玉解了他姥姥身上的蛇毒,而他又被他爹责罚,没来及把江随山送回去,正好边柔他们想带着江随山体验一下春日盛典……多重巧合之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陈映澄:“……”
原来源头竟然还是她自己。
她解释道:“当时不对你说实话,是因为我同你并不熟悉。”
“我知道的。”康椒抬眸看了她一眼,水波潋滟,委屈至极,“怪我不好,没有足够的信任你,把他带了过来。”
康椒抬手擦了下眼泪,嗫嚅道:“澄澄,你对我这样好,我想报答你。所以才……”
“所以就咬伤了我夫君?”
陈映澄骤然严肃的语气,让康椒刚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
“我没有!真的是他先对我动手的!”
“……”
陈映澄转过脸去,神色阴沉复杂。
她当然知道,康椒说的是真的,他连自己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在江随山手下讨到便宜?
可她就是忍不住生气,尤其看到他倒在自己面前,和他那满是伤口的手腕,陈映澄心里的火气便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是她的人,怎么有人敢当着她的面伤他?
陈映澄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我会想办法把他送走的,别向旁人透露此事。”
“澄澄……”
康椒还想说些什么,陈映澄的目光却全都在江随山的身上,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委屈地抿起嘴唇,不舍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关门的声音,陈映澄看着江随山和她紧握的右手,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陈映澄蹲坐在床角,打量着江随山渐渐有了血色的脸颊,止不住地叹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一瞬间她的愤怒之外,还有心疼。
她一直把小雀当成她的所有物,从前小雀的身边也的确只有她,不论旁人如何觊觎如何羡慕,他都只会绕着她转,只为她一人弯腰,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把男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尤其还是在对方已经拿到了胜天剑,还即将入主赤日学院的情况下。
她是疯了才敢让这种人给她宽衣梳妆。
陈映澄心里矛盾又纠结,她既舍不得小雀,又不敢把男主关在自己家中被她独占,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或许,她仍在幻想,小雀就是小雀,他只是恰好和江随山同名,而真正的江随山会在一年后出世,去完成他斩妖除魔捍卫正道的责任。
而小雀只需要和她长相厮守就好了。
她的心像麻雀一样小,只想家人平安,夫君在侧,将来考入青宝司做个清官,为百姓创造幸福家园,过平凡却顺遂的日子。
而江随山不一样,未来他身边会有许多的伙伴,随便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勇士,他们是天道选中的人,有着属于他们的光环,耀眼的家世,卓越的天赋,在命运的安排下,成为江随山不可缺少的助力。
可她不是天道眷顾的人,连活着都已经是逆天改命。
她撑不起江随山的野心,没有能力和他一起承担天道给予的重任。
陈映澄不想做他身边的附庸,也害怕有朝一日真的会成为他的累赘,到那时,二人的两小无猜,浓情蜜意,都会变成不忍回望的难堪过往。
陈映澄伸手抚上江随山紧皱的眉心,俯身趴在他心口,感受着他心跳的起伏,深浅均匀的呼吸,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静谧安详的时候,以后不会再有了。
江随山握着翠心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睁开眼,看到胸前的脑袋,无声地笑了笑。
这招虽然让那死蛇妖占了便宜,但确有效果。
他心里清楚这样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陈映澄的眼睛,可事实证明这一步他走对了。
澄澄还是心疼他的。
她心里还有他。
陈映澄的吐息穿透胸膛微薄的布料,传递到肌肤之上,江随山咬紧牙关,用力握住掌心那枚翠心玉,克制着想要将她抱住的冲动。
以后时日还长,他可以慢慢地让澄澄接受现在的他。
陈映澄的脑袋动了动,江随山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装睡。
怀中的温软突然消失,江随山指尖颤了颤,听到陈映澄下床的声音,他把眼睛眯起一条小缝,注视着那道背影走向门边。
“喂!”房门打开,响起边柔的声音,“那个外乡人在这儿吗?”
“你找谁?我也是外乡人。”
陈映澄挡在门口,看她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便猜到她是来为康椒打抱不平的。
“就是那个那个,我们带来的,你你你你的丈夫!”
边柔说着,眼神四处乱瞟,似乎很不习惯这个称呼。
陈映澄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闯进我家院子,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们了?”
边柔一愣,往后退了一小步,心虚地垂首,“我没有闯进来,我跟你姐姐打过招呼了。”
“跟她打过招呼是她的事情,你要进我的院子,应该征询我的同意。”
“……对不起。”
边柔被她突然的严肃和冷淡震慑住,小声道歉,脸色涨得通红,头顶冒出了一双兔耳朵。
即使是这种尴尬的情况,她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来:
“我我我,我来是因为椒椒他,他哭得好伤心,你能不能去安慰安慰他?”
陈映澄:“他咬伤了人,我为什么要安慰他?”
“他都快脱水了!他现在变成了这么小的小蛇,哭出得眼泪有这——么大一滩。”边柔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他咬人是他的不对,可他也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的,因为想做你的妾室,才惹怒了你的丈夫。”
陈映澄:“……什么?”
前面和后面这几句话有什么联系吗?
“他想报答你,对你以身相许,可你又有丈夫了,他就只能当你的妾室,你们清河大陆不是有许多人都有妾室吗?所以椒椒想得到你丈夫的许可,当你的妾室。”
陈映澄听得一愣又一愣,“等一下,你们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而且你不是喜欢康椒吗?”
边柔歪头,眸中透着清澈的不解:“我喜欢他,和他想做你的妾室有什么关系?你帮了他,他不就该以身相许?”
陈映澄:“……回家玩去吧。”
陈映澄重重关上门,把这群只会玩过家家的小屁孩关在门外。
一转身,看到江随山正坐在床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脸色还有些发白,想起身迎她,一动便又动了气,捂着唇咳嗽不止。
知道他是装的,可陈映澄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给他顺气。
“你躺着吧。”
她把人按回去,江随山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贴在脸颊旁,“小姐,我喘不过气。”
“你自己说的,翠眼蛇王的心脏,可以解百毒。”
陈映澄往外抽了两下,他一翻身,把陈映澄的手压在身下。
“所以小姐就拿我送你的信物,给你的新朋友做人情?”
“才不是做人情。”陈映澄抽手抽不出来,便动了动手指去挠他的脸,挠了两下想起他的身份,便停止了动作,“你手里那块翠心玉,是赤日学院的吗?”
“……嗯。”
江随山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眯起小缝去观察陈映澄的神色。
陈映澄先是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浮漫笑意,“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样宝贝的东西他们也能给你。”
“只是借来用用。”
江随山动了一下,陈映澄便趁机把手缩回来,藏在身后,和他也拉开了距离。
“听闻你用了四个月才出了剑阁。”
“小姐觉得我应该用多久。”他歪头,笑意盈盈,“或者说,小姐梦里我用了几日?”
“十日。”陈映澄道。
江随山嘴唇微张,佯装惊讶,“小姐梦里那人倒真是个天才。”
陈映澄咬唇,“你别笑话我。”
“不敢。”他朝陈映澄伸出手,“小姐现在还怕我?”
陈映澄晃了下脑袋,“没那么害怕了。”
江随山:“我和你梦里那个江随山,不是同一个人。”
陈映澄:“……”
是,也不是。
江随山的手在空中悬了许久,落寞收回,“小姐还是怕我。”
“我是你梦里那个,杀了陈家满门,又将你一剑穿心的人吗?小姐是觉得,你做的梦可以预知未来,所以我将来也会那么做吗?”
陈映澄默不作答,他原本语中带着玩笑,霎时间那笑容又僵冷下来,伸手去拔下陈映澄发间的簪子,抵在心口。
“小姐若是担心,现在就杀了我,以绝后患,如何?”
“你别闹了……”
陈映澄无奈地抬眸,却见他将簪子往里刺入一寸,鲜血在瞬间将他胸口那片衣衫染红。
“你别闹了!”
陈映澄上前去抢,被他单手钳制住,江随山抓着她的手腕,握住簪子末端,带着她深入。
“只要我死了,小姐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他抬手轻抚陈映澄通红的眼尾,低哑的声音中压抑着近乎病态的疯狂,“小姐,你还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我让你松手!”陈映澄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手挣脱出来,她抓着簪顶的花朵和他争抢,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你还要不要命了?!”
“啪——”
清脆的巴掌落下去,陈映澄终于把簪子抢了回来,尖端已经被血染得通红,幸好并不算很深,没有伤到心脏。
她把簪子扔到一旁,怒气冲冲地抬眸,看到江随山脸边鲜红的掌印,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天呐,她把男主给打了!
陈映澄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上的后劲儿还在,又麻又痛,她在“继续教训他”和“给男主赔礼道歉”中纠结不已,迟迟没有动弹。
江随山却已经反应过来,拉起她的手贴在唇边,竟然还在笑!
“澄澄还是舍不得我,对不对?”
细密的亲吻落在陈映澄掌心,一路蔓延到手臂,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笑意之下,是勾人的欲色。
身体上的酥麻终于将陈映澄唤醒,她慌张地低头去看他的伤口,那片血迹还在向外蔓延,已经染红了大片。
“我看看你的伤。”她道。
江随山不肯松开她,在将亲吻烙满她整条手臂的间隙,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陈映澄用力将胳膊拽回来,“你居然这样威胁我?!”
“威胁?我整条命都是小姐的,又何来威胁?”
他的心思已然不在纠结这些小事,确定了陈映澄对他还有情谊后,他只想把她抱到怀里亲个够,逼着她坦诚自己的心意。
“你的命才不是我的。”陈映澄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盯上,小声嘟囔,“你的命金贵着呢,未来整个清河大陆都是你的。”
“整个清河大陆?也包括澄澄吗?”
“我当然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那我不要。得了清河大陆却得不到你,有什么意义?”
“……”
对上他眼中促狭的笑意,陈映澄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在故意挑逗她,气得皱眉,“我在和你说正经事!”
“我和澄澄说的也是正经事。”他解开衣领,唇角渗出一丝鲜血,“我心口疼,澄澄快帮我瞧瞧。”
陈映澄:“……你体质好得很,这点小伤根本不在话下。”
她嘴上说着,眼神忍不住往他身上看去,瞳孔骤缩,嗓子一瞬间干涩的说不出来话来。
她上前半步,眼睫垂下,盯着他从肩颈开始便没一处好肉的皮肤,喉结上下滚动,泪珠在眼眶汇聚,哑声问道:
“怎么会这样?”
剑伤、烧伤,绞伤……数不清有多少道伤口,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伤因,有些如丘壑般纠缠的伤疤染上鲜血,显得更加可怖。
“剑阁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凶险些。”
江随山笑着去给她擦眼泪,伤口虽疼,幸福和满足却在心底蔓延出来。
澄澄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为他而流的。
他心满意足。
但他也不忍心见她流太多的眼泪,合上衣裳,挡住陈映澄的视线,“养一养就好了。我用了上好的膏药,绝对不会留疤。”
“等我养好了,再和小姐坦诚相见。”
“你,你……”陈映澄还没缓过劲来,听见他这话,脸上又泛起薄红,“你怎么脑子里只想着这种事情?!”
“我已经半年没有抱过你了,澄澄。”他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我们是夫妻,我想和我的妻子行夫妻之事,有错吗?”
陈映澄:“可是……”
她不想做江随山的妻子。
江随山伸出食指,堵住她的唇,“澄澄,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我想听一听这些日子你身边发生的事情,你是怎么来的极岛,怎么和那些半妖交上朋友的,在这里遇到了哪些趣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至于旁的事情,他们留到日后再说,至少现在,他只想好好体会和爱人重逢的喜悦。
陈映澄仰起头,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笑道:“好。”
赤日城。
江随山离开了小半个月,赤日城内停靠的车马坐骑丝毫没有减少。
赤日学院日日都要接待七八次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询问何日再次举行祭剑大典。
可胜天剑不在,剑主也不在,这大典根本举行不了。
杨柳生一边命人找借口搪塞过去,一边派人去寻江随山的踪迹。
他明明和百里言冬一起去了北方一个小城镇,他的人一路跟到客栈,亲眼看着他们入住,可第二天百里言冬照常进出,江随山却不见了!
他竟然就这么在六个金丹道者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若是他自己失踪,杨柳生肯定不会着急,可他手里还有胜天剑。
没有胜天剑,就举行不了祭剑大典,大典不举行,就……
就没办法打开剑阁的地下密道。
那里封存着洪乐生的整套赤日剑法。
当年洪乐生便是在剑阁顿悟了赤日剑法,又将剑法初始版本留在了剑阁的密室。
虽然可能不如现行的剑法那般完善,但至少有后面的两层剑意。
他只有得到全套的赤日剑法,才能参悟出更强大的寒霜剑法。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连他师父都只是有所耳闻,但这些仙门世家中总有几个活得久的老东西,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此事,都等着分一杯羹。
杨柳生正擦拭他的寒霜剑,底下一弟子来报:“长老,夏侯家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杨柳生厌恶地蹙眉,“不见。”
夏侯家的这群苍蝇,到哪儿都阴魂不散。
那弟子没动,他不耐烦地说:“就说我在忙,随便找个借口回绝了他。”
“长老……来者是夏侯家的夏侯和罗。”
“……”
杨柳生起身,将剑挂到了墙上。
“就他一个人?”
“是。”
“谢通去了吗?”
“谢阁老已到了翠松阁接见,倪长老和怡长老也已经到了。”
“好,你退下吧。”
杨柳生整理衣袖,冲着剑阁的方向拜了三拜,才郑重地转身前往翠松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