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松阁是赤日学院待客的地方, 虽然以“阁”字命名,实际是一处不小的宅院,坐落在赤日学院主峰的后侧。
通常只有学院邀请过来的客人, 才会在翠松阁接待, 夏侯和罗不请自来, 一来便像来了自己家一样奔着翠松阁而去, 赤日弟子都拿他没有办法。
清河大陆众多世家大族,有的财力雄厚, 有的能人辈出, 有的手握独家秘法和技艺, 而夏侯家极为特别, 他们传承下来的,便是“夏侯”这个名号。
夏侯家本家在赤日城, 但是夏侯家的人遍布整个清河大陆。
寻常的门第大都看重血脉和实力, 在为自家的孩子挑选婚配对象时,要么同为大族子弟,要么是天资卓越的修道之才,而夏侯家联姻的条件只有一个, 那就是随了他们夏侯家的姓氏, 不论男女, 都要入他们夏侯家的族谱, 遵循他们夏侯家的家训。
夏侯家的家训也很简单,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一切为了夏侯家的荣耀。
他们要求对家族高度的忠诚,有一点背叛之心,便会处以极刑, 碎尸万段, 并将背叛者的尸块分发给各个地方的旁支, 以儆效尤。
夏侯家两次处置背叛者,都闹得人尽皆知。
其中一次是水兴城以铸剑闻名的孙家的儿子,和夏侯家的小姐私定终身,偷偷生了孩子,想带着夏侯小姐离开,却被夏侯家发现,将那姑娘和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都处置了,举城追杀孙家少爷。
当时孙家家主一把年纪,颤颤巍巍地带着自己的孙子来到赤日学院求助,赤日城六个元婴尊者出面,才将夏侯家的人劝了回去。
那孙家少爷被砍断了一条胳膊,好歹留住了性命,但自此便疯癫痴傻,智商还不如三岁小孩。
夏侯家人丁兴旺,遍地开枝散叶,在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家族的人,且家族内部有着非凡的凝聚力,即使相隔万里也能一呼百应,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家族利益至上,为了家族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
杨柳生参与过孙家少爷那次“调解”,因此最不爱和夏侯家的人打交道,他们正常的时候还好,一旦疯起来连他也招架不住。
夏侯和罗是本家的少主,夏侯家实际掌权人,他老爹已是耄耋之年,就因为偷偷在外养了个外室没跟族中长老知会一声,便被夏侯和罗下令家法伺候。
一把年纪关了半个月禁闭,出来的时候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
老子疯儿子更疯,夏侯家的血脉中似乎带着什么疯癫的病毒,代代传承累积。
来到翠松阁,杨柳生收拾好情绪,唇角带着微扬的弧度,推门而入。
“杨掌门可算来了,真是让晚辈好等。”
主厅中,一道红色身影矗立在窗前,在阳光照射下投射出纤瘦的细影。
夏侯和罗长相妖异,美得雌雄莫辨,传闻他身上有狐妖的血脉,话语的尾音总是微微上扬,看人时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都带着自然的魅惑。
越妖艳的花往往有着更强的毒性,杨柳生还没开口,便听见他道:“哎呀,忘了,现在赤日学院已经有了新的掌门,该称您一声杨长老。”
“……”
杨柳生微微一笑,“夏侯少主客气,我比你年长数百岁,你叫我一声杨爷爷也不为过。”
夏侯和罗捂唇笑道:“杨长老说笑了,您的样貌如此年轻,我怎敢开口。”
杨柳生:“呵呵。”
谢通几人都在房中,看着桌上一口未动的茶水和几人脸上古怪的神色,杨柳生猜到夏侯和罗此番前来定然是带着大麻烦来的。
“夏侯家鲜少和赤日学院打交道,不知少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杨柳生开门见山,夏侯和罗却顾左右而言他:“晚辈来时,瞧见赤日学院一切如旧,倒没有半分新意。”
“学院一向如此。夏侯少主曾在学校修行过一段时日,想必心里清楚。”
“说起来我只在这里待了三个月,还没能拜几位长老为师,真叫人惋惜。”
杨柳生:“哈哈。”
他只待了三个月便劝了两个人要拜入他们夏侯家,改随他们家族姓氏,若真让他入了内门,这赤日学院不就得改姓夏侯了?
杨柳生不想再和他周旋下去,便道:“夏侯少主,学院事务繁忙,还请你有事直言。”
“啧,杨长老也是心急之人。”夏侯和罗冲着谢通努努嘴,“我刚才和谢阁老商议过了。”
杨柳生看向谢通,后者手握成拳,尴尬地咳嗦一声,“夏侯少主……想见江师侄。”
夏侯和罗笑道:“准确来说,是舍妹想见江掌门。舍妹今年年方二八,正是待嫁的年纪,听闻江掌门盛名,便立誓非他不嫁,想他到了绝食的地步,我就这一个,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他眉眼一弯,眨着眼睛看向杨柳生,“不知可否一见?”
杨柳生:“……”
他原以为夏侯家是冲着剑谱来的,现在一看,对方的野心竟然是想吞下整个赤日学院!
简直丧心病狂。
“实不相瞒,江师侄并不在学院内。”
“哦?那他去了何处?”
杨柳生心中不悦,连虚伪笑意都懒得维持,“掌门的去向,又怎么是我们能轻易掌控的。”
“呵呵,听见诸位叫他师侄,我还以为他还没当上这个掌门呢。”夏侯和罗耻笑几声,打量着众人的神色,“诸位该不会是不放心让他见我小妹吧?”
“清河大陆关于我们夏侯家的谣言太多,我们家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不会硬逼着旁人改成我们夏侯家的姓氏,毕竟我们夏侯家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要的。”
几人语塞,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夏侯和罗阴笑道:“只要我小妹喜欢,江掌门也不是必须得改成我们夏侯家的姓氏。”
杨柳生脸上写着“不相信”,夏侯和罗摇头道:“既然江掌门不在,那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来的随心所欲,走时也不等几人回应,一阵风似的便钻出了门。
等几人反应过来,外面已没了他的身影。
倪涯喝了口茶压压惊,感叹道:“夏侯家的人真是……”
“一群疯子。”谢通补充道。
另一位怡长老起身,“幸亏江随山不在学院内,不然那家伙把学院翻过来也得找到他。”
谢通:“他算什么东西,敢在赤日学院撒野?”
杨柳生:“巨象也怕虫蚁啃咬,更何况夏侯家是比虫蚁更恶心人的东西。”
“当年清剿魔族就该灭了他们!”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小山屯灭魔之战,夏侯家可是出了不少力。”
“出力就能这样恶心人吗?!”
“行了。”杨柳生打断他们,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江随山去哪儿了?你们有人知道吗?”
他看向倪涯:“车挚提过吗?”
倪涯神色微变,笑容有几分勉强,“我许久没见过他了,他一直在竹林住着,也不常露面。从前百里家的那小子倒是常去找他,现在也不见人。下次见到他我问问,不过他应该也不清楚。”
“不必问了,今日就这样吧。”
杨柳生自然知道百里言冬还留在北没回来,既然车挚也不知江随山去向,那应该只有那小子知道了。
他们这位未来掌门倒也是来去随心,好像根本不在乎这掌门之位,来赤日城也只是为了借他们这里的藏书来找东西。
找什么呢?
听闻他在青宝城曾成过婚,和陈家的女儿。
按理来说,家中出了这样的贵婿,他们应该迫不及待地公告天下才对,可陈家却从没露过面。
看来江随山和陈家小姐的婚姻也并没有那么圆满。
江随山出现在陈家人面前,陈家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尴尬。
毕竟他们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家抛下了,现在他功成名就归来,自然不能再以从前对待小雀的方式来对待他。
因江随山的存在,午膳的氛围极其凝重,饭快吃完了都没人说几句话。
最终还是陈正澈先开口,“听说你得了胜天剑,以后我还得尊称你一声掌门大人。”
“二哥言重了,您像从前那样待我便是。”
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陈映澄空了的汤碗上,刚想伸手去拿,陈映澄便匆忙用手罩住碗口,把碗推向一边。
“我吃饱了。”陈映澄放下筷子起身,“二哥!你们今天还出去钓鱼吗,带我一起!”
陈正澈愣了下,看看江随山,又看看她,“去是要去的,不过……”
他们夫妻刚见面,难道没什么话要说吗?
陈映澄打断他,“好,我去收拾一下。”
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江随山悬在半空的手,还没来得及落到她肩上。
“……”
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俩人氛围不对。
果然他们闹了矛盾,所以陈映澄当初才那么急着要离开。
但他们不清楚内情,小两口的事情要交给他们自己解决,陈家几人都没开口,默默地将目光移开,将沉默贯彻到底。
“我也饱了,几位慢用。”
江随山也起身离开,追着陈映澄离开的方向而去。
他一走,饭桌上凝重的氛围才散去。
陈正澈:“他俩怎么回事儿?小雀出轨了?”
“你说的什么屁话,他敢吗?”陈映瑜瞪他一眼。
陈正澈:“那他俩怎么回事儿?”
陈正拓:“这你就得问小妹了。”
陈正澈:“怎么看都像是小雀的错,小妹对他爱答不理的,你们看到没有,他给小妹剥的虾,递的菜,小妹一口没碰!他俩绝对是吵架了!”
陈映瑜:“不吵架澄澄会来这种地方?”
陈正澈:“那他们为什么吵架?我记得小雀也没做什么错事啊,嘶——难不成他在赤日城做了什么?!”
“行了,别瞎猜了。”陈元覆打断他,“去收拾一下吧,下午咱们换一块地方钓鱼,那里风水不好,老是钓不到。”
父母二人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陈正澈猜测他们肯定知道些什么,但是又不敢开口询问,弱弱地哦了一声,低下头扒饭。
陈映澄的渔具一直放在库房,前些日子还用过,没费多大劲儿便找到了。
她把有些发潮的鱼篓放到太阳底下晾晒,抬头看到江随山朝这边过来,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四处张望,最后低下脑袋,恨不得钻进鱼篓中去。
“小姐。”他没走近,站在离陈映澄不远处,蹲下身来看着她,“你只带这些吗?”
“嗯。”
“海边风大,再带件衣裳。”
“嗯。”
“太阳也毒,带上斗笠。”
“知道。”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
“小姐,你再往下低头,就要钻进鱼篓里去了。”
陈映澄抬了下脑袋,神色尴尬地抱着膝盖,“你不能和我一起去。”
“为何?”
“你是生面孔,若是被岛上的人见到了会有麻烦。”
“原来是因为这个,幸好。”他轻轻笑了一声,陈映澄疑惑地抬起头,听见他说,“我还以为小姐不想见到我。”
“……”
陈映澄抬眸,对上他苍白而勉强的笑容,心中一痛,又把脑袋垂下。
“江随山,你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她问。
“叫我小雀,小姐。”他纠正道。
陈映澄默了片刻,站起身来,江随山也和她一起起身。
“江随山。”
“小雀。”他加重了语气,上前一步。
陈映澄抬头,直视他的双眼,“你的名字是江随山。你既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就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了,不像话。”
“不像话?”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胸腔像是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眸中强撑的冷静骤然破碎,“你给我取的名字,你说不像话?!”
他抓住陈映澄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小姐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那我为什么不能叫回从前的名字?”
陈映澄的心剧烈跳动着,来自男主的压迫感袭来,她忍不住抽了下手腕,小声道,“……疼。”
“!!”
江随山猛地松开她,看到她腕上的一道红痕和眼中的害怕,心中尽是悔意,无措道:“抱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是想伤害你……”
陈映澄往后退了退,“我不是不喜欢你现在的名字,江随山,很好听。”
他忽然就冷静下来,问:“真的吗?”
陈映澄点点头,“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很好听。”
“小姐喜欢就好。”笑容从他脸上绽开,“可我也喜欢小姐叫我从前的名字。”
陈映澄:“……可你现在已经是江随山了,你不能一直叫小雀。”
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江随山从她的欲言又止中猜出了她要说的话,抢先一步打断了她,一手提起她的鱼篓,一手轻轻拉着她的手腕。
“小姐不是想钓鱼吗?我先陪小姐去钓鱼好不好?”
“不好……”
“我会化成旁人的样貌,绝不会让岛上的人发现。”他再一次打断陈映澄,转头朝她笑道,“昨日你说你常陪岳父和兄长们钓鱼,我也想和小姐一起。小姐,让我陪你几天,好不好?”
陈映澄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双手,道:“江随山,昨日你答应了我,会回到清河大陆去。”
他拉着她往前走,“嗯,又没说今日回。”
陈映澄:“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这里风景不错,我估计会待个一两年吧。”
“那我也在这里待一两年。”
“江随山,你不能这样,你有你的事情要做,不能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将陈映澄拉到身侧,“小姐总说我有我的要事。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使命’,是值得我抛弃妻子和亲人的?”
“你见过杨柳生了吧?”
“嗯。”
“夏侯和罗呢?”
“没有。那是谁?”
“……”
江随山从剑阁出来都三个多月了,夏侯家居然能按捺得住。
他追问:“夏侯和罗是谁?”
陈映澄沉默半晌,道:“是你要小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