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江随山离开赤日学院的第二十一天, 车挚的竹林外围满了人,开窗望去乌压压的一片,连树上都站了人, 全方位无死角地监视着他。

这其中不乏他曾经的同门,当然更多的还是他的晚辈, 这些小孩大都好面子, 所以车挚直接推开窗,把他的小茶桌搬到窗户旁边来, 对着外面的晚辈们喝茶。

窗边站着的那几个都慌乱地扭头四处乱瞟,车挚不急不躁,煮了壶热茶递出窗外:

“来点?”

其他人都低下头去不言语, 只有站在窗边的女子摆手:

“不敢……还请师叔放过。”

车挚打量着她, “你是杨柳生的弟子?老几来着?”

女子拱手:“晚辈花绍婴, 五年前拜入师尊门下。”

“哦, 我记得你, 你去过青宝城,屠了盘踞见天山的千年蛟龙。”

“正是晚辈。”

车挚扬唇一笑,“杨柳生也真看得起我,把他的得意门生派来监视我这个废人。”

花绍婴尴尬抿唇,“晚辈是在保护师叔,并非监视。”

“那我真是好大的面子。”车挚仰头看了眼天上飞过的千里眼木鸟, 笑道, “我徒弟多久没回来了?”

花绍婴:“二十一日。”

车挚点了下头, 道:“他可能死在魔域了。”

“……师叔慎言。”

车挚:“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们监视我也没用。如果你们想拿我来威胁他, 也可以试试, 我也想看看我这个师父在他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他伸出一只手, “砍个手指吧,更有诚意。”

花绍婴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缝,搭在剑柄上的手微微发颤,“晚辈不敢。”

“你师父就敢,你还是没学到他的精髓。”

“……”

花绍婴往后退了几步,装作没有听到他说话,她周围的人也跟着后撤,一时间都远离了窗边,车挚抓不到人和他讲话。

他喝了两口茶,独自坐到正午,那些傻子也那样在烈日下站着,他们多已辟谷,也不用换班吃饭。

杨柳生真是养了群趁手的武器。

车挚在心中感叹着,瞧着窗外随风晃动的竹林,又煮上一壶茶。

茶水沸腾后,冒出热气,在白雾氤氲中,车挚朝着花绍婴看去,“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找到江随山。”

清河大陆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当属清歇处,而这清歇处,又恰巧握在他另一个徒弟的母亲的手中。

江随山这次去了这么久,想必已经找到了陈映澄,但却没能把人带回来……看来这两人之间的确出了问题。

一直待在这里车挚也是心急,江随山这个小白眼狼不给他报信,他就只能把自己的消息放出去。

车挚对花绍婴低语一番,对方眼前一亮。

隔日,车挚私闯千鹤山禁地,身受重伤,已被赤日学院幽禁治疗的消息便传到了极岛,紧接着便传到了陈映澄和江随山的耳中。

车挚修为尽失的事情陈家早已知晓,骤然听到这个消息,陈家众人担心不已。

陈正澈身为赤日弟子,最了解内情,“车城主在学院时就树敌无数,现在没了修为,肯定有一堆人等着报复他。”

陈元覆:“他们胆子也是大,明知城主是小雀的师父,还敢做出这种事情。”

陈映瑜:“祭剑大典未成,多少人等着江随山回去成礼,赤日学院做出此举,是为了逼江随山回去。”

沈婧看一眼陈映澄旁边沉默不语的江随山,眸光动了动,轻轻摇头,“你一直待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

陈映澄却持不同的意见,作为车挚的徒弟,她了解车挚,这主意多半是他自己出的。

不然不可能昨天他才受重伤,今天消息就通过清歇处传递给了他们。

赤日学院中,知晓清歇处幕后掌权人,又清楚江随山和他们家关系的,也就他一个。

看来师父也是思念他徒弟了,竟然以身入局,想出这种损招来。

如果这次的戏没能将江随山逼回去,那么下一次便是真的了。

就冲着他身上的胜天剑,赤日学院的人也不会放他在外逍遥。

陈映澄歪头看了江随山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两人视线交汇后,他又将头低了下去,似有逃避的意味。

“娘说的没错,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陈映澄没有拆穿她师父的小心思,而是决定顺着他的心意,也成全她的愿望。

她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全都沉默了,片刻后,其他人四散而去,厅堂中只剩下她和江随山。

他还是低着头一眼不发,陈映澄上前一步,他便后撤一步。

“江随山。”陈映澄叫他的名字,顿了顿,又道,“小雀。”

他终于抬起头来,眼尾泛红,“小姐,我不想走……”

这一次躲避视线的人成了陈映澄,她侧目看向旁处,语气冷淡:“不是要赶你走,我也要回青宝城去。”

“真的?!”

他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即使是在余光中,陈映澄也能感受到他雀跃又期待的情绪。

想了数日的措辞,在这一瞬间有了动摇,陈映澄低头,竭力忽视他的目光:“是,我想回青宝城了,见到你之后就想回去。”

“小姐想和我一起回去?”他走上前来,激动地抓住她的衣袖,“澄澄,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陈映澄闭上眼睛,咬牙忍住眼泪,“我回青宝城,你回赤日城。从今以后,你是江随山,我还是我……江随山,我们到底为止吧。”

“……”

衣袖上的手骤然垂落,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开口时带上了颤音:“为什么?你还怕我吗,还分不清我和梦里那个人吗?”

“……不怕了。”陈映澄摇摇头,平静道,“但其实你我心中都清楚,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在你身边,再也感受不到从前的快乐,只觉得沉重。”

有些事情他能感受到,陈映澄也知道,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口,他便可以装作不知道,继续待在她的身边。

可是一旦将这些事情摆到台面上,对两人而言就是血淋淋的,无法忽视的伤口。

他们没办法再给彼此幸福了。

“貌合神离”这个词,陈映澄从没想过会发生在她和小雀的身上。

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两个人身上都长满荆棘,即使内心是相爱的,可是一旦靠近也只会伤害彼此。

“我想回青宝城去,因为那里有我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伙伴,可我不能带着江随山回去。他们只知道我的丈夫是小雀,知道赤日学院的新掌门叫江随山,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想因为你的名声受到过多的关注。”

“陈家这方小小的池塘,容不下你这条真龙了,你应该……”

“别说了!”江随山厉声打断她,语气几近崩溃,“你不喜欢我了吗?澄澄,你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你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的。

“是的,不喜欢了。”

想和你一直待在这里。

“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累。”

如果你一直是小雀该多好。

“你是江随山,不是小雀……也多谢你是小雀,能放过陈家。”

她不想和江随山扯上关系。

“可我不想和江随山扯上关系。”

“……”

陈映澄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平静地说完这些话,嘴巴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明明都是她之前想过无数次的话语,说出来却觉得如此陌生。

江随山没有回应她,陈映澄一直低着头,脖子发疼,好像要硬生生地被低断。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像个绝情绝义的胆小鬼。

从前她觉得男主冷心冷情,现在看来她才是最渣的那一个。

四周寂静得陈映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脏好像在不停地膨胀增大,挤压着胸腔,挤压着体内的器官,一直抵达喉咙,她头眼昏花,忍不住想要呕吐。

快说些什么。陈映澄心想,他们不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

至少该给她一个回答。

就在陈映澄快要忍不住捂唇的时候,江随山终于开口。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转身离开,脚步声急切混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呕——”

陈映澄弯下腰干呕,流下来的只有眼泪,在地面砸出一片水渍,将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难以言喻的黏稠的情绪,糊满她全身的脏器,陈映澄想把那些东西吐出来,但除了眼泪越流越多,连哭声都无法发出来。

她想过许多分别时要和他说的话,祝他万事胜意,祝他一路顺风,祝他平安顺遂。

但就像她从没想到小雀就是江随山一样,他们的分别也没和她预想中那样淡然释怀,最终寂静又潦草地收场。

第二日,江随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极岛,没让任何人知道。

半月后,陈映澄一家启程回青宝城,于她生辰前三天抵达映月山庄。

五月初六,陈映澄的生辰,她将许久未见的朋友邀来山庄参加宴会,把酒言欢。

同日,赤日城举行祭剑大典,江随山正式成为赤日学院的新任掌门。

消息传到青宝城,本该属于陈映澄的生日宴,却处处充斥着江随山的名字。

吴轻妙喝了酒,醉鬼一样抱着陈映澄感叹:“听说那位江掌门和咱们差不多的年纪,凭什么人家都是赤日学院掌门了!我却连青宝司都考不上,我不服啊啊啊啊!!”

她去年青宝司的遴选落榜,憋了满肚子的怨气,“一定是你不在这里,你要是和我一起考试,说不定我就能考上了!”

“今年我陪你一起考。”陈映澄说着,把她的脑袋转向另一侧,“别对着我,满身酒气。”

“就要对着你!”吴轻妙冲她哈气,“谁让你离开这么久,你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有好多好多八卦想跟你讲!”

陈映澄看了眼四周的同学,小声道:“这里人多,你不怕得罪人就说吧。”

“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大家都知道!”她压低声音,用极小的声音贴在陈映澄耳边说,“冷师兄多了个私生子。”

陈映澄:“……”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冷成光,冷成光也冷笑着朝她看过来。

修道之人的无感比常人要灵敏些,看冷成光那样子,他应该是听到了。

陈映澄伸手捂住吴轻妙的嘴,“行了。”

再说下去,你今年也考不上。

“我还没说呢。”酒壮怂人胆,吴轻妙全然不顾冷成光就在同桌,继续贴着她道,“冷师兄平日都把私生子养在宅子里,前些日子竟然带到青宝司去了,我们蹲在门口偷偷看了一眼,好家伙,和冷师兄长得真像!”

亲兄弟,自然是像。

眼看冷成光眼中的笑意越来越阴森,陈映澄赶紧往吴轻妙嘴巴里塞了一块糯米糕,“你快尝尝,里面放了我从北方带来的花蜜!”

吴轻妙被堵住了嘴,眼神不满地往她这里投:“无就素嘛(我就说嘛)……”

“哈,再来一块!”

陈映澄把她的嘴巴塞满,转头朝冷成光露出尴尬的笑容。

冷成光似乎轻哼了一声,将目光移向别处。

陈映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扒拉她的裤腿,她低头看到一只木头做的小兔子,正用前爪扒拉她裙摆上的流苏,扒拉了两下,又跳到了旁人脚下。

这大半年里,冷成光没发展成屠城的恶魔,倒是练就了机关木匠的好手艺。

这次生辰冷成光送了她木头做的十二生肖,做工精致,机关灵巧,一个个都像是活物一样。

冷成光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她和小雀成婚的时候,他送的是一束机关花,乍一看平平无奇,还有些丑,但会随着季节和天气自动变化形状,陈映澄第一次见到它变形还以为是中了幻术。

现在来看,冷成光好像也摆脱了他们家族的心魔。

陈映澄在他身上看不到戾气,但有一种被上班和养孩子折磨后的淡淡的疲惫。

“看够了吗?”冷成光忽然转过来,和陈映澄的视线撞个正着,“你出去一趟,越来越没礼貌了。”

陈映澄吓了一跳,但故作平静,“许久不见,冷大人越发有慈父的样子了。”

“嘶——”

陈映澄听到吴轻妙倒吸冷气的声音,一转头,她已经抱着酒坛子去了别桌。

刚才缠着她讲八卦,现在倒清醒了。

她故意调侃,冷成光也不恼,笑道:“萃儿顽劣,但实在可爱,回头带来给你瞧瞧。”

“冷萃?”陈映澄念叨两遍,“谁给他取的名字,你啊?”

冷成光反问:“不好听?”

陈映澄啧了一声,“好听。”

就是听起来像做咖啡的。

“那你……”冷成光的眸光意味深长,似乎有话想问她。

陈映澄:“别问。”

冷成光:“哦。”

他们好奇的不过就是小雀的去向,她刚见到吴轻妙时她便问过,陈映澄找借口搪塞过去,说小雀在外游历。

他们还不知道小雀就是江随山,说来也是,就算江随山这个名字已经响彻清河大陆,但是还没见过他的也大有人在。

就算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窗,谁又能把陈家的侍卫和女婿,跟年少有为的赤日学院掌门联系在一起呢?

陈映澄转头,敛起笑容,看了看杯中的茶水,抬手提起吴轻妙的酒壶。

这场生日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要老老实实地睡一觉,才能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赤日城。

祭剑大典后,杨柳生设宴款待众人,邀请江随山前来,却没得到回信。

这小子一直目中无人,走了这段时间回来后,就越发猖狂了,对谁都爱答不理。

第一天当上掌门就不给他面子。

真行。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杨柳生笑得阴冷,有人问起江随山的去向,他还要替他辩解,说掌门不胜酒力。

这日子过得实在憋屈。

他本来和谢通商议,今日趁着祭剑大典,胜天剑出世,要借机去打开剑阁的地下密室。

可这小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找许多借口婉拒了他。

谢通向来听话,自幼便尊他敬他,唯一能让他忤逆他的,便只有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女儿了。

看着与人谈笑风生的谢通,杨柳生眸光渐沉:他家那个女儿,又和江随山扯上了什么关系?

后山竹林。

望着地上的醉鬼,车挚在他脚踝上踢了两下,“滚远点,别死在我这里。”

江随山没动,抬了下眼皮,喊了声师父。

“师父,今天是澄澄的……生辰……”

“哦。所以呢?”

本来陈映澄的生辰宴没邀请他,他就一肚子气,一回来看到这个天天在他这里发癫的徒弟,就更气了。

“……”

他不搭腔,车挚气不打一处来,把他拎起来扔到凳子上,“你真是没出息啊你!她要跟你分开,你居然就答应了?!”

“你天天要死要活的给谁看?!你现在权利名声都有了,开始怀念妻子了?你要是舍不得,当初为什么要从极岛回来?”

“她不要我。”他委屈开口,“她不要我……”

“她不要你你就真走啊,真没出息。你这么听话,以后她跟旁人成亲,你再巴巴地去随礼好了!”

“……”

车挚的话像在他心口扎出个口子,满腔的情绪倾泻而出,江随山提剑来到他面前。

车挚抱着胳膊,往后退了退,“怎么,要跟我比划比划?你师父我现在可是废人了,啥都没有烂命一条,你一剑攮死我好了!”

“我要去找澄澄。”

他的目光迷离,一看便醉得厉害,但是脚步飞快,车挚一愣神,竟然没来得及抓住他。

等他追出去,江随山已经御剑离开了。

车挚气得跺脚:没出息!真是没出息啊!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