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陈映澄的生辰宴向来是映月山庄最热闹的时候, 但就像他们走时是悄悄地走,回来也没有告知太多人,所以今年只邀请了青宝城的亲友。

尽管今年的生辰宴比往年清冷许多, 也足足坐了九桌宴席,结束时已经到了深夜, 一辆辆马车踏着月色离开,山庄的佣人来纳海厅收拾残局。

他们回来后,曾经山庄待过的下人大都回来了,部分有了别的去处抽不开身,便又招了新人。

他们初入映月山庄,从前只听说陈家阔绰,陈四小姐是老爷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来参加宴会的都是青宝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宾客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库房, 四五个人清点到半夜都没整理完。

“从前我在平安里远远地见过一眼四小姐, 一出手便买下了半个店的胭脂,听说连这映月山庄是四小姐出生时, 老爷夫人特地为她购置的。”

月夜寂静, 他们手上忙碌, 嘴上却安静不下来了。

“四小姐幼时疾病缠身,陈大人和夫人为了她费了不少心思, 年年都在城中施粥。”

“我和妹妹便是靠着他们的粥棚才活下来的。”

“你小子运气好!现在又到了陈家做工。”

“可不是嘛, 我从未见过四小姐,三日前第一次见到她, 还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你这臭小子还真是油嘴滑舌, 四小姐也是你能惦记的?小姐已经成亲了。”

“小姐生辰这么大的日子, 怎么不见姑爷?”

人群中忽然安静一瞬, 一阵茶碗饭盘瓷器碰撞的忙碌声音后,忽的有人开口:

“小姐和姑爷,是不是和离了?”

“他们离开青宝城这半年多,也不见姑爷回来。”

“姑爷似乎回来过,我见过他,但也只看过一眼。”

“……姑爷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他敢吗?!他也曾是陈家的家仆!”

“可他好像也是城主的徒弟。”

“城主也许久没回来了。”

“我听闻姑爷去了趟赤日城,有了新欢,所以他们回来没多久,小姐便离开了。”

“姑爷不是那样的人。”

“姑爷和小姐当真分开了?为何?”

“这就不是咱们该过问的了,嘘——”

一阵冗长的嘘声后,纳海厅重归寂静,阵风吹过,映月山庄内树影晃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虫鸣,在幽深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

他们没人再说话,匆匆干完了手头的活,匆匆离开。

桃苑。

陈映瑜将昏睡的妹妹拖回到床上,看着她微红的脸颊,伸手轻捏一下,气愤道:

“就不该让她自己待着,又偷偷喝酒!”

芹娘站在床侧干笑,“三小姐息怒,小姐她或许只是……”

她忽然语塞,低头看向陈映澄,她睡得安详,双手交叠在胸前,无比的乖巧。

这段时日,陈映澄总是这样,在他们面前不会表露出任何悲伤或是愤怒的情绪,照旧和她们打趣嬉闹,甚至胃口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但是无人的时候,她只是呆呆坐着,乖巧,落寞,一有人靠近,便又换上笑意。

芹娘在她身边待了十七年,陈映澄现在的状态,让她回想起她病好之前,虽然在嗜睡病症的折磨下总是控制不住昏睡,但是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努力跟她们说话,向她们证明自己一切都好,想让她们安心。

她们澄澄自小就是听话懂事的孩子。

陈映瑜抓起陈映澄的手腕,轻轻摩挲,叹道:“当时不该让他们成亲的。”

纵使她现在仍然不知道陈映澄为何执意要与小雀分开,甚至不跟任何人商议便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二人的关系,但作为陈映澄的姐姐,她仍然会偏向自己妹妹。

如果是从前的小雀,她或许还会有几分愧疚,但现在他已经是江随山了,堂堂赤日学院的掌门,倒也不必他们陈家来补偿些什么。

尽管如此,今日祭剑大典,陈家还是让陈正澈带去了千两黄金做贺礼,虽然是些庸俗之物,但也算他们陈家的心意,好聚好散。

“澄澄酒后总会昏睡,若是明日午时还没醒,就找大夫来瞧瞧,先别告诉爹娘,免得他们担心。”陈映瑜道。

芹娘点头应下,将她送到院外,在她要离开时问道:“三小姐,今日高姑娘来问,说落鸢想回小姐身边陪读,您看……?”

“她若想回来就让她回来吧。澄澄马上要回书院,确实需要一个陪读。”

芹娘:“我明日便去叫她回来。”

目送陈映瑜离开,芹娘回到陈映澄房中看了一眼,她还在昏睡,芹娘吹灭蜡烛,在门口檐下留了一盏灯,便关门离开。

她的脚步声渐远,江随山从门后走出,站在阴影中犹豫片刻,放低脚步走向床侧。

吹了一路的晚风,他酒醒了许多。

这样冒冒失失地过来,肯定会吓到澄澄,所以他一直没敢靠近,听到陈映瑜二人说陈映澄醉酒,他才敢潜入澄澄的卧房中。

远远看着陈映澄的睡颜,江随山不由得自嘲,他竟也成了这样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人。

“澄澄。”

他轻唤一声,在她床边蹲下,借着月光端详她的面容。

比梦里看得更真切些。

江随山伸手想要触碰,又猛地收回:他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这样做和流氓无异。

心中忽的又泛起无边酸痛,宛如涨起的潮水,漫过全身,江随山呼吸停滞,几乎要溺死在痛苦之中。

他家澄澄当真是狠心,分开这么久,居然才梦到过他一次,梦里甚至没有他们曾经甜蜜美好的时光,只是一直在跟他道歉。

江随山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要道歉,她的梦境便再次破碎,那些充满裂缝的画面又一次提醒他:连梦里陈映澄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痛苦到惊醒。

他又一次成为她的噩梦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该怎么心安理得地出现在澄澄的面前呢?

江随山掩面,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他从袖口掏出曾经陈映澄用过的针线盒,放在了她的床头。

“生日快乐。”

他俯身凑近,隔着手掌,轻吻她的额头。

而后,他悄无声息地消失,房中只剩陈映澄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陈映澄这次醉酒,睡到第二天早晨便醒了,只是醒来时还有宿醉的感觉,头疼欲裂。

芹娘闻声进来给她梳妆,见她揉着脑袋,忍不住数落她:“小姐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喝那么多!幸好昨晚夫人回去得早,要是见到又要担心了。”

“我才喝了两杯,真就两杯。”

“梦姑煮了醒酒汤,待会儿就送过来。”

“好~”陈映澄打了个哈欠,看到梳妆台上有个巴掌大小的针线盒,瞧着有几分眼熟,“这是哪里来的?”

“今早打扫的时候在小姐床边捡到的。似乎是小姐曾经学刺绣时候用的,怎么会出现在床底?”

陈映澄揉着脑袋,“我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前些日子收拾行李的时候落下的。”

她打开盒子敲了敲,里面只有一根很粗的银针和一个不起眼的红色珠子。

“谁家刺绣用这么粗的银针?”

她吐槽一句,合上盖子,塞进了抽屉里。

“许是小姐看着这盒子好看,就用来装东西了,小姐你总是这样乱放东西……”

陈映澄捂住耳朵,“啊啊啊我听不见,芹娘你怎么和梦姑一样,越来越啰嗦了?”

“还不是小姐您,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若是……”

“啊啊啊啊啊听不见——”

芹娘无奈笑了一下,用梳子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回了书院你再这样,可真就要丢人了。”

“我在书院可不这样,我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学生,我今年可是要进青宝司的。”

“好好好,我和梦姑可是为小姐备了一份大礼,就等你进青宝司了。”

“什么大礼,给我瞧瞧?”

“不给。”

“真会吊人胃口,坏女人。”

“啊啊,不听——”

赤日城。

江随山接手赤日学院的第一日,便要处理学院中积压了数百年的烂摊子。

当年洪乐生在南方的佛都海抓了一只千年道行的鸟面蛇,这蛇是海底深渊的邪气所化,不死不灭,只留一截尾巴都能重新长出躯体,在佛都海兴风作浪,搅得周边的城镇,连同青宝城边界都不得安宁。

洪乐生和它缠斗半年都没能彻底杀死它,最后干脆把它抓来了赤日学院,在学院最深处的千斗峰水牢关着。

千斗峰是赤日学院禁地,里面关得全是穷凶极恶又无法彻底铲除的凶兽,洪乐生走后设下的结界也日渐薄弱,为了镇压他们,赤日弟子每年都会去千斗峰加固封印。

杨柳生他们给他出的第一个难题,便是让他独自解决结界效力减弱一事。

江随山查阅了当年洪乐生留下的手札,千斗峰的结界似乎是一种古老的阵法,结界变弱也是因为阵眼出现了问题。

每年加固封印的方法治标不治本,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还得从阵法入手。

江随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车挚,不出意外被他一番嘲讽。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能找到阵眼,就不会年年耗费巨大的灵力去加固封印了。洪乐生那老头最喜欢剑走偏锋,他肯定是在原有的阵法上做了改动,阵眼在哪儿只有他自己知道。”

车挚边说,边抬起眼皮打量江随山的神色:他还没告诉江随山,他和洪乐生的关系。

以江随山现在的状况,现在告诉他只会让他更加混乱。

虽然当着孙子的面说爷爷的坏话不好,但是车挚就是忍不住想骂他两句。

“那老头变幻莫测,你想找到原本的阵眼,还不如自己改一个新的阵法来得快。”

“找到了。”

话音刚落,便见江随山提笔,在千斗峰的地图上画了六处红圈。

车挚大吃一惊,“你瞎猜的?”

“不是。”

江随山将手旁的几张信纸叠好,塞进了随身的锦囊中。

那锦囊车挚认识,是陈映澄做的,臭小子宝贝的不行,睡觉都得抱着。

“澄澄给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

他将锦囊往怀里一塞,卷起地图,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俩到底离没离啊?!”

“你小子不会真的失心疯了吧?!”

“你昨日去青宝城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澄澄如何了?你们见面了?”

“你为什么带着她的东西?她怎么知道阵眼在哪儿?”

“江随山!我还是不是你师父了?!”

车挚大步追上,江随山忽的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叫了一声:“师父。”

车挚:“?”

江随山:“夏侯和罗约我见面。”

“……”

“我该去吗?”

江随山神色淡然,似乎不是询问,而是一种试探。

车挚神色僵硬,不自然地躲避他的视线,道:“你要是想去就去呗,不过我可告诉你,夏侯和罗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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