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谢家。

江随山久未露面, 赤日城中等待第二次祭剑大典的人都有些发急,日日都有人前来催问,翠松阁门庭若市。

谢通每日处理这些事情, 往往半夜才能归家, 一回来,还要面对自家女儿的询问。

“爹,江随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江随山江随山江随山!

一天天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巴不得对方死在外面!

谢通心中烦躁,恨不得将院中所有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 但低头看到女儿脸上期待的神色,他露出笑容:

“应该快了。”

“应该是几日,快了又是几日?”谢友晴努嘴,抱怨道, “你总说要将他请回来作客, 可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

谢通:“……”

他是真的有想杀人的心思, 把敢勾引他女儿的有妇之夫碎尸万段!

谢友晴忧思数月, 日日在房中作画,画中的男子身姿挺拔,临江而立, 衣袂翩翩, 画累了便弹琴,琴声哀婉,如慕如诉。

显然是得了相思病的症状。

可这相思病,一见江随山就好了!

自此便时常在他跟前打探江随山的消息, 眼中是藏不住的少女情思。

谢通震惊、愤怒、不解, 惆怅, 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自家女儿喜欢上他眼中钉的这个事实。

而且还是个已经婚配的眼中钉。

他虽没见过陈家那位小姐, 但是知道陈元覆,知道沈婧,这两人把自家孩子看的比什么都重,想要跟他们抢人,那得是掉一层脸皮才行。

谢通在外人面前清高了一辈子,为了这种事情拉下脸面实在有些丢人。

可为了他女儿也是他的珍宝,他女儿想要的,丢脸又如何?

“行了,等他回来,我定会安排你们见面。”谢通大掌落在谢友晴头顶,脸上只剩温柔,“姓江的有要事要处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一个姑娘家,定要矜持些。”

就算他不回来,杨柳生和他也已经打算想办法将他逼回来。

毕竟,他师父还在赤日学院住着,车挚一个废人,想拿捏他简直轻而易举。

谢友晴笑容明媚,带了几分羞涩,“我才不是想见他!只是从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一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而已。”

“是是是。”谢通笑道,“是他得求着来见你才是,我们家友晴想见他,是他的福气。”

一晃,江随山已经在极岛待了五日,陈映澄和他似乎渐渐回到从前那般,白日形影不离,并肩走过陈映澄曾经到过的角落,夜晚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这样的生活让江随山的心久违地感受到平静,极岛确实如陈映澄所说,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他可以一直生活在这里,和陈映澄一起。

虽然那天之后,二人再也没有过更进一步的亲密,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清晨起床和晚上睡觉,陈映澄会给他一个吻,也不再像刚见面的时候抗拒他的怀抱。

晚上惊醒,怀中的澄澄还在酣睡,怀抱被真实的温暖充盈,将半年来的空虚和孤寂填满。

窗外月光皎洁,将屋内也照得敞亮,江随山将自己的手掌挡在心口和陈映澄的脑袋之间,把自己的心跳声将她吵醒。

每次惊醒时,心脏都会跳得极快,且久久无法平静。

梦境的内容也大同小异,他在空旷的无人之境,一遍遍呼喊陈映澄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他的生活再次被陈映澄填满,本该感到轻松和快乐的时候,这些梦境却在昭示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从来没有减轻过。

因为他对陈映澄来说,是可以被轻易放弃的人。

这种“轻易”并非是因为陈映澄对他无情无义,反而是来自某种深厚的信任,在陈映澄的心里,他似乎有着通天的本领,被命运眷顾,是天道的宠儿。

他并未深入探究过陈映澄的梦境,依稀猜测到那或许是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描绘着另一个江随山波澜壮阔的一生。

陈映澄在梦境中得见他的未来,并对那未来深信不疑,所以便坚定地推着他走向她所认为的,对他有益的命途。

可回望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被父母抛弃,流落街头,在石窟受尽折磨,唯一可以算是命运垂怜的时刻,便是被陈家挑中,逃离魔窟,又幸运地与她邂逅,得以留在她的身边。

天道不公,是陈映澄眷顾,才使他成为今日的江随山。

什么梦境什么预言都是狗屁,没有陈映澄,他什么也不是。

他无心去探究那复杂的身世,也不在乎清河大陆暗流涌动的危机,只要陈映澄愿意,他可以一辈子陪她留在这里。

陈映澄想交给他的担子太重,但他自幼以来的所思所求,也就只是留在她身边而已。

可他又不知该怎么去改变陈映澄的想法,或者说,他心里很清楚,陈映澄的想法是不会被改变的。

即使这些日子她默许他留在身边,但发呆时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充满忧愁和纠结,还有深深的忧虑。

她并不快乐。

他留在她身边,并没能带给她欢乐,反而让她日日忧思,渐渐憔悴。

江随山竭力想要忽视,却再也忍受不了她愈发凝重的叹息和眉间化不开的郁气。

他好像真的该离开了。

可他贪心又自私,连这片刻的温存都舍不得放手。

“澄澄……”

借着月光,他含泪一寸寸亲吻她的脸颊,睡梦中陈映澄小幅度地皱眉,被他用指腹轻轻揉开。

他想留在爱人身边,不是为了给她带来痛苦的。

“……”

临近清晨,天光微亮的时候,陈映澄被热醒了。

一睁眼就是江随山的胸膛,两人的躯体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他胳膊紧紧箍在她腰间。

难怪梦里被一条大蟒蛇缠得呼吸不畅。

陈映澄向下蠕动,试图从他怀里窜出去,但没能成功,不仅腰上的胳膊收得更紧,江随山还有了要醒的迹象。

她赶紧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装睡,片刻后身侧没了动静,她才又睁开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江随山的脸。

好漂亮好英俊好喜欢的一张脸。

陈映澄伸出食指,点在他眉心,脑子里忍不住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其实若是早知道男主长成这个样子,做梦的时候或许就没那么害怕了。

如果他们两个有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嘴唇漂亮,眼睛漂亮,孩子的眼睛和嘴唇都可以随她,但江随山长得也不赖,像他也不会难看。

可男主真的能生孩子吗?

一个有着洪乐生的血脉,夏侯家血脉的孩子……

陈映澄的手指从他脸颊脱离,原本带些笑意的脸上又只剩忧愁。

血脉有时候就是一种诅咒。

对冷成光是,对江随山也是,对清河大陆许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而言,都是。

这些日子过得太安稳,她居然都敢有这样的幻想了。

她和江随山不会有孩子的,他们马上要到此为止了。

陈映澄再次尝试从他的怀抱中脱离,不顾他皱起的眉头和口中的轻哼,奋力扯开他的双臂,从床上翻了下去。

在书桌上翻找一番,陈映澄找到之前没能送出去的信纸。

这原本是为小雀准备的,里面只记载了赤日城尤其是赤日学院中一些难缠的人物。

对江随山而言,这名单上的人要翻上三倍不止。

这其中有些会成为他的伙伴,他的助力,有些居心叵测,两面三刀,有些……是死敌。

想来江随山这成神之路也是十分不易,居然要解决那么多的麻烦。

陈映澄奋笔疾书,绞尽脑汁,全然没注意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正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小姐又没穿鞋。

江随山心想,目光在她身上流转。

他现在应该拿着鞋子过去给她穿上,再装模作样地训她几句,拉着她去梳洗。

可他若去了,陈映澄又会局促不安地躲开,露出那种不忍心拒绝他,又不敢和他太接近的纠结神色。

他一旦动作,两个人都不会开心。

还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最好。

陈映澄一直写到天光大亮,脚底冰凉,她才想起来没穿鞋的事情,踮着脚尖回到床边,发现江随山还没醒。

他一直醒得早,陈映澄都不知他是几时起的,反正她每次起来,他都把东西收拾好了,今日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都提前准备好,再把意识昏沉的陈映澄捞起来洗漱梳妆,穿好衣裳送她去上学。

这样一想,她上一次去上学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她还错过了青宝司的去年的两次遴选,青宝司按惯例一年两次遴选,因她父亲和大哥的离开,去年又特地加了一次。

她本来年纪不够的,可那一次刚好可以。

可惜。

陈映澄蹲下身,伸出食指,继续刚醒来时未完成的工程,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描画,嘴唇轻点两下,在他的下巴尖收笔。

“唉……”

陈映澄起身背对他,将写好的名单塞进他随身的锦囊之中。

她想回青宝城了。

江随山有他的路,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他们注定走的不是同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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