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一船的人都走完了。岸上热闹,杭州府有些知名的客栈堂倌都在埠头边拉客人。
小竹他们下船时,万老爷他们一行人还没走,就等在岸边邀他们一同去万府小住。小竹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的万家哥儿,谢绝了万老爷的好意,这一路人情还的也差不多了,再不知道客气就不懂规矩了。
“爹爹,你看那竹姑娘扮成公子也挺俊的,你为何就是不肯让我娶了她?”万家哥儿上了自家的马车后,委屈地对万老爷说。
万老爷看了他一眼,心中恨铁不成钢,要说他与御魃女竹姑娘联手给这个逆子打了一顿后,在船上的确收敛了不少,可一下船,见着人家美貌这心思又活泛了起来,他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不长进的哥儿来。
“这事儿你就甭想了,那姑娘你高攀不起。”万老爷心里默默盘算,扶持这个哥儿,还不如回家再多生几个哥儿来好好调教,总归能有一个不至于让他万家败落。
万家哥儿还想再说两句,一见自家爹爹冷若冰霜的脸,默默地将那话吞进了肚子里。哼,万家如今只有他一个哥儿,回家和祖母闹一番,看爹还能拿他怎么办。
此时在埠头的小竹自然不知道马车里的父子为了她再一次生了嫌隙,她捧着一个香暖炉,等着老鬼所说的钱塘客栈的堂倌来接她们。
“啧啧,你瞧小竹这风骚的模样,把杭州府俊美的娈童都比下去了。”老鬼在赤岭耳边悄声说道。
赤岭眉头挑了挑,寒风天,运河边的花几乎都在小竹的身侧了。这杭州府的姑娘还真是热情,他看了看自己脚下也有四五枝,老鬼脚下一枝也没有,顿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小竹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有崇拜者实属正常,想必老鬼你年轻的时候,收的花更多吧。”
“你们俩咬什么耳朵?老鬼你不是说,钱塘客栈是你故人开的店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到?”小竹都拒绝了五六个上门推荐自家客栈的天字号房了,再在这冷风口吹下去,她可是不愿在等了。
“来了来了。”老鬼伸手指着远处的一辆墨色油毡牛车慢慢悠悠地穿过行人,来到他们三人的面前。
“老鬼!你这个死鬼,这么久才过来看我们!”牛车里跳下来两男一女。女的娇滴滴地说话,男的和老鬼拥抱寒暄了一番。
“来,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介绍。这是我杭州府的好友,宁纤纤掌柜,周定波堂倌还有个张廷厨子。”三人朝赤岭和小竹道了声好。
原来人家关门谢客来接她们,老鬼这薄面还是有几分厚实的。
“这两位呢,是我的冤家知己,她,是竹长明。他呢,是石赤岭。”小竹和赤岭向他们回了礼。
“呦,姑娘好生的俊,幸好是扮成男儿,否则我这钱塘第一美的头衔可得让位了。”宁纤纤拉过小竹的手,细细地瞧了瞧。
赤岭仿佛听见岸上的姑娘的芳心都碎了三分。
“宁掌柜纤细柔美,尽展江南女子的风骨,岂是我一个黄毛丫头可比,太过自谦了。我瞧你今日的眉画的极好,是用什么螺黛画出来的?”
“快些上车,去店里叙旧吧。”也不知是谁方才嘟囔着不愿吹冷风了,此时夸奖起人来倒是不嫌冷了。老鬼受了两个暗狠狠的秋波后,把人都赶上了车,和老周一起驾着牛车又慢腾腾地返回客栈去了。
秋末冬初的钱塘,风是冷了些,这心口子,却暖的很。
壮实的黄牛沿着运河边的商铺走着,油毡的顶四面漏风,众人都缩着身子保暖,唯有小竹昂着脖子观来望去,江南的楼阁以秀著称,杭州府的房舍建得也不是特别高大,但是精致得如同他们这里的刺绣,一梁一柱都各有变化。
“掌柜的,我瞧今夜生意一定不错,说不定都能满房了。”老周望着尾随着竹姑娘而来的人,这人皆爱美,钱塘明末时好多公子哥儿喜欢着女装出门,现下姑娘又爱着男装出门,哎雌雄混杂,全靠着一双似孙大圣般的火眼金睛才能辨雌雄。从他看来,这尾随里面,就有三个男扮女装的,也有两个女扮男装的,全都满怀爱意地用眉眼朝竹姑娘传情。
“那掌柜的,你说我是不是该去采办点食材,咱们客栈里荤菜可不够吃啊。”张厨子见机提出要下车去买食材。
“明日再说,今天咱们客栈不接待别人。张胖胖,今日就专门给竹妹妹和石兄弟做些地道的杭州菜。”
“难得掌柜这般不爱银子,咱就好好吃一顿。”老周用手肘捅了捅张胖胖,示意他一切听掌柜的指挥。
张胖胖扭捏地往旁边一坐,嗔了宁纤纤一眼:“掌柜的,以后大庭广众的,能不喊我胖胖不,怪难听的。”
“我说张胖胖,胖不好吗?胖说明你能吃啊,能吃是福知不知道。胖还说明什么,你知道吗?”宁纤纤一本正经地教育问道。
张胖胖转了两圈眼睛,诚恳地答道:“说明我肥肉多。”
小竹笑出了声,瞧着宁掌柜,想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你个呆子,胖说明你力气足啊,只有你这般胖胖的人才铲得动那大勺铁锅,你要瘦下去了,这份活计都没法干了。”
“可金桂她不喜欢我这么胖。我去找她,她叫我瘦下来才肯见面。”张胖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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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地说。
这个死脑筋,宁纤纤一听他提金桂,又忍不住数落:“人家金桂金贵着呢,眼光顶高,不是秀才不肯嫁,你这般花心花钱地贴上去,她珍惜你才怪。”
“都怪我书读不好,只有这手力气活。”张胖胖越说越气馁,可心里又着实放不下金桂,唉声叹了口气。
“胖胖,我认识一个秀才,尚未娶妻,要不要把他介绍给金桂,或许人家见了秀才,觉得还是你好也说不定。”老鬼驾着车,也来凑个热闹。
“怎么可能,金桂对秀才可崇拜了,我怎么能和他们比呢。你莫要拾掇他们认识,不然金桂就真的不再理我了。”
“老鬼,你莫要寻胖胖的开心。”宁纤纤瞪了老鬼一眼。她这厨子什么都好,心眼也实,所以才被一个爱慕虚荣的姑娘蒙蔽了双眼,这日夜想的就是娶人家回家,可就是发现不了,人家只把他当成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免费长工。
赤岭也看了老鬼一看,正好瞧见他朝自己眨眼睛,看来老鬼口中的那个秀才就是章秀才了。不知道章秀才一把年纪,能否入那金桂的眼呢?
“胖胖,你莫要看轻自己。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的用处不在读书,就是在庖厨。所以你的肉越多,说明你的厨艺越精深,没准将来皇上下江南来吃你做的菜,还能给你一个御赐的称号,比方说江南第一厨。这天下的秀才何其多,但御赐的称号那可是少有的。你想想,是也不是。不如好好地磨练了厨艺,到时候你家金桂小姑娘整日缠着你也说不定。”
小竹给单纯的胖胖画了一个大饼,从胖胖的向往的表情来看,这虚无缥缈的大饼,他啃得十分开怀。
到底是北方来的富贵人儿,这说话就是不一样。宁掌柜越发喜爱这个俊俏的小姑娘。他们三人,老鬼是老相识,爱鬼话连篇。竹妹妹通身气派,行事爽利,一张小嘴比蜜甜。还有这个石兄弟,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不爱搭话,但是面上的表情是温温和和的,仿佛能容纳万物。怪哉,老鬼从哪里识得这般有趣的人儿。
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钱塘客栈的门前。黄牛长长地叫了一声:“哞!”,便停住不走了。
老周招呼着客人们进门。
外头跟了一路的人眼瞧着也要跟着进去时,宁纤纤起身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各位,今日本客栈不待客,明日请早。”
老周一面心痛着流水的银子泼了出去,一面又在宁掌柜的眼神施压下面露微笑地道歉,给他们指引到不远处的客栈去。
赤岭站在钱塘客栈的牌匾下,这四个字写得十分潦草,若不是老鬼说过这里叫钱塘客栈,估计凭他也猜不出这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老鬼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上头的字:“好眼光。这几个字写得不错吧!”
“你写的?”能让老鬼夸他好眼光的,估摸着这几个字是他的作品了,赤岭默默地猜着。
老鬼嘿嘿笑了两声:“是不是很有颠张素狂的感觉。”
赤岭点了点头,他对书法的研究不深,不像老鬼能对书法大家的典故如数家珍。他说有感觉,那必然是兴致盎然时的杰作了,不然也不会送了老友,日日悬挂于客栈门上,让人欣赏了。
“抱歉,请问钱塘客栈在何处?”一个路人走过,问了老鬼一句。
老鬼指了指上头的匾额,笑着说道:“这就是钱塘客栈。”
路人一脸惊讶,而后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原来就在此处,是我眼拙,找了三圈也没发现。”
赤岭见老鬼尴尬地进门了,于是拱了拱手说:“今日客栈不待客,烦请明日再来。”
路人挥了挥手:“我不吃饭,也不打尖。我在此处等个人。你们自便,打扰了。”说着,他走到一边的巷口坐了下来,左瞧瞧,又看看。
赤岭最后走进客栈,将“今日歇业”的牌子转向外面,就把门给关了起来。客栈里的大厅有一张巨大的黄梨花木方桌。桌上已整整齐齐地放好了碗筷,老周在给人倒酒,张胖胖估计去厨房忙活了,没有看到踪影。
宁掌柜坐在老鬼和小竹的中间,一会儿和老鬼喝上两杯,一会儿和小竹聊上两句,赤岭突然就明白老鬼和他说的,他们会喜欢这里的原因了。
他们于此,一见如故。
袅袅的炊烟气儿中,穿透出香浓的菜味,空气里还带着些甜甜的香气。老周打了两壶黄酒放桌上后,脚步贼快地走去了厨房。
宁掌柜一瞧他那背影,就嗔了他一眼,猴急猴急的,不就是赶着去尝第一口的响铃嘛。
老鬼喝完三杯酒,才问道:“近来,我的信是否有传过来?”
“有有有,都给你放起来了。”宁掌柜夹了一筷下酒的小菜,“来说说,又攒了多少钱,要来买杭州府的哪块地啊?”
“去岁哪里能挣钱,还是靠着我这双眼收了几个古董才勉强能填饱肚子。对了,听说前朝的皇室前段时间逃到江南,你们这儿没被波及吧。”
“这日子,睁一天眼就要过一日。当时听说扬州不保时,我们都打算关门逃走了,后来下了皇榜,说是要保全杭州府,我们才安心了。前主子靠不住,希望新来的能靠谱点,平头老百姓,都是有口吃的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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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造反的。你一路走来也看到了,大家都剃了头,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吧。”宁掌柜说得淡然,她举起酒杯,“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无酒空追悔!”
众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咯!香喷喷脆生生的炸响铃,趁热吃。”老周放下碟子,又伸手想去拿一个吃,被宁纤纤一筷子打了下去,才伸回了手。
“对不住,胖胖炸的响铃太好吃了,忍不住偷吃了两个。”老周坦白地交代。
“还有什么菜,赶紧都上来吧。这天气,菜冷的快。”宁掌柜催促道。
老周一溜烟儿又往厨房跑去。
“来了来了!尝尝我们杭州府的名菜——东坡肉。”胖胖拿了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六个小盅,给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盅,“我用文火炖了半日的,快尝尝。”
“来来来!蜜*汁*火方,炭火童子鸡,西湖醋鱼,栗子冬菇,荷叶粉蒸肉。”老周拿了两个托盘来,走得小心翼翼。
“快搭把手。”老鬼说完,站起来,分担了一个托盘,将菜肴放在了长桌上。他见赤岭早就把老周的另一个托盘接了过来,笑了笑,让他去自个儿对面落座。
不一会儿,张胖胖又上了鱼头豆腐,清炒时蔬和一海碗的三鲜汤。
“掌柜的,锅里还蒸着蟹包,很快就能吃了。你们先吃,我随后就来。”
“先同我们喝了这杯酒,蟹包不会老的。”宁纤纤递了一杯酒给他,示意他缓一缓。
张胖胖挠了挠头,举起酒杯:“欢迎各位来到钱塘客栈,大家吃好喝好。”
众人敬了他一杯,张胖胖喝完酒,拔腿就跑:“不行,再晚蟹包就老了。”
“别理他,一做起菜来就药石无救了,跟着了魔一样。来来来,大家开吃吧。”宁纤纤提起筷子,尝了一口醋鱼。行啊,胖胖手艺又长进了,鱼肉酥滑白嫩,醋汁调得也好,甜而不腻,酸而不涩。
“掌柜的,这鱼好吃吧。我天没亮去西湖边钓的,养了大半日呢。”老周一脸谄笑。
“早起的鱼儿被你钓,大块的鱼头赏你吃。”宁纤纤用公筷给老周夹了个鱼头,对他表示了工作上的肯定。
“掌柜的贴心,知道我爱吃鱼头。”老周美滋滋地啃起了鱼头。
“对了,我们想在你们客栈附近盘个店面下来,你打听打听,可否有要卖的人。”老鬼吃了一口东坡肉,哎呀,要说这胖胖手艺,是让他能住到杭州府的一大原因啊。
“真的?你怎么有这兴致肯定居下来了?”宁纤纤奇道。
“自然是想停下来了,你就走动走动,给我盘个靠谱的下来。最好原先是开茶馆子的,带个两进的小院就足够了。”老鬼提出了要求。
看他说得认真,宁纤纤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呀,有你们作伴,我们也热闹。回头我打听清楚了再同你说。”
“好,千说万说,记得把银子压到最低。”老鬼举杯敬了她。
宁纤纤脸上的笑意收进眼底:“这个我懂。”
“来来来,刚出笼的蟹包。”张胖胖用竹夹夹着烫手的碟子,放在了桌上,“尝尝鲜,我放了十足的蟹粉。老周,明天记得早起去抓螃蟹,今天我喊你抓鱼,你都不肯起来。”
老周笑了两声:“我精神与你同在。你去,同我去不都一样嘛。”
“那怎么一样,我去抓十条鱼,我们一起去就是二十条了,差很多。”张胖胖较真道。
“好好好,明天我与你一道去。”老周败下阵来。
“辛苦胖胖了,来,多吃一点。”老鬼往胖胖的碗里夹了一块鱼肉。
“谢谢魏哥。老周,你瞧瞧,能不能和魏哥一样,对我这么好。”张胖胖小声地要求。
拿你烧的东西,给你吃,就是好。老周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里一声叹息,难怪金桂那小姑娘对张胖胖有恃无恐的。
“你们这次来,就住下不走啦?”宁纤纤问道。
“还得去岭南一趟,有笔买卖要做。”老鬼在心里算了算,“快的话,明年这时候就做你们的邻居了。”
“那在不在杭州府过冬?再过些日子就要下雪了。一下雪,断桥那儿游人如织,美的就跟身在天堂一般。”
“看情况,如果消息来得慢些,或许能和你们一道过年。”老鬼答道。
“宁姐姐,这附近可有妙手回春的大夫?石头先前受了伤,没有好好调养,想着明日先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瞧一瞧。”
赤岭望了小竹一眼,发觉她没瞧自己。她平日没有过问自己的伤,没想到她竟放在心上。他喝了一杯黄酒,好像觉得自己又有了家人,能被人记着的感觉原来是如此的好。
“有啊,清河坊那里前几个月来了个梁大夫,据说从前是给前朝宫里的贵人治病的,医术极高。最关键的,是他的诊费不高,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找他瞧瞧。”
“不不不,最关键的,是梁大夫长得俊,掌柜的,是也不是?”老周啃完了鱼头,满嘴油。
宁掌柜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讨厌,这种事就不必说出口了。”
梁大夫?小竹、老鬼和赤岭互望一眼,不会这么巧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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