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从袖中取出一块饼,咬了一口才发现身旁的赤岭正凝神盯着面前的村落一声不吭。
哎,这个石头,自从是不死之身后,真当自己是块石头,经常忘了吃忘了喝,难不成还真要饮露食风,早早登仙去。
“给。”老鬼撕下自己没吃的另一半,递给赤岭。
“我”赤岭刚想说不饿,又将这两字咽了下去,接过了饼,道了声谢。
“老鬼,我们一路走来,的确没瞧见什么人,看来仪生姐的担心不无道理。”
“要我说,不如再等个半个时辰,若是炊烟袅袅,说明还是三界村里头还是安定的。反之,我们莫要这般进去。”
“是了,不急于这一时。”
“竹丫头那里你打过招呼了么?”老鬼突然想起上次他与赤岭结伴去叫佛台,被那丫头坑了一个绣坊去,这次又没叫她一道,若是不叫她知晓,回去又得吃她多少排头。
“她方才招魂,是吃不消与我们同行的,辛六郎殷勤得很,等我们回去再同她说。小竹一点就通,不会与你我计较的。”赤岭三两下就将饼吃完,坐在一块黑石上冥想起来。
嘿,她是从来不同你计较,就不知为何偏喜欢同我计较?老鬼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见赤岭双腿盘坐,闭目休息。
难不成是石头这般无欲无求,所以小竹才觉得他两袖清风,无法计较不成?老鬼咬了一口饼,陷入了沉思。
今日的云极厚,运河边升起的炊烟,不久就与之混为一体,将稀薄的日光抹去了不少。窗棂边的河童撑杆摆一叶扁舟,在水中晃出一圈圈的涟漪。
一只细长光洁的手臂支着小竹水漾般柔美的下颌,她不紧不慢地拿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热粥。
门外站着人,她知道是谁。
他没有敲门。
她也没有开门。
隔着一扇门,却是比方寸之间还要来得燥热。
热气氤氲,白粥暖胃,小竹脸上的死白褪去,换上了两片桃色的粉。
此时的叩门声响起。
外头传来了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不知是谁家有喜。
“来,趁热吃。”辛六郎开了门,将三个白碟放在了小竹的面前。
雪菜笋丝,酥油饼还有八只小包子。
“听庖厨说你喜爱吃他的蟹包,就把原本的藕片换了。”辛六郎想起离开时,胖胖叫住了他,和他说了小竹这几天爱吃的菜。于是,他重新蒸了包子,又耽搁了些时候。
他顺势坐了下来,见小竹的脸色好看了些,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难怪,来得那么迟。小竹将长箸给他:“一起吃吧,我可不想变成稚猪。”
“小竹说笑了。”她看上去不过才及笄的年纪,身长却比一般的小娘子都高,若不是自己也高,站在她的身侧就要自惭形秽了。
这样修长,这样的消瘦,可与静安居士笔下的黄花相媲美。
“你今日的道袍颜色挺别致的。”
他坐在身侧,小竹瞧得更仔细了些,这石黄色里定还放了别的染剂,更偏向芭蕉花蕊的颜色。
“这是家母为我做的,她最是喜欢研究各种染剂,还专门写了一本书记录怎么染制。”
“哦,昨日的蓝衫也是吗?”
“蓝衫是我在成衣店买的。今日是先妣的生辰,所以我才舍得穿这件衣服,聊表思念。”
原来如此,依他昨日所言,算来他的母亲也亡故好几年了,他的这件道袍看上去和新的一样,想来平日里是非常珍爱的。
“令堂很有眼光,的确很适合你。”若是他的母亲没有故去,小竹挺想拜见一下。
“是么?”突然被夸赞的辛六郎不好意思地将脸偏过去,夹了一个蟹包使劲吃起来,想要掩饰住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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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在。
“咳咳咳……”被汤汁呛到了的辛六郎猛地咳了起来。
这下,更失礼了。
这人是禁不得夸吗?小竹一边笑,一边放下汤匙,拿手拍了拍他的背。
“慢慢吃,可别咳病了。我还等你给我新的降魔杵呢。”
素手一下下地拍在他的背上,辛六郎本就灼热的身子就像遇见了一个个的火星子,整个背都烧了起来。
可他不想躲开,宁愿这火燃尽了自己,他还是甘愿坐在小竹的身边。
“小竹放心,我定给你制一个最适合你的。”
“辛六郎,你我才认识两日,二十四个时辰都不到。”对她这般的好,就是有企图。
辛六郎喝了一口水止住了咳嗽。
“是,我对你,别有用心。”
辛六郎的凤眼里印出一个小小的竹长明。
小竹盯着他:“你忘了白泱泱了吗?”
辛六郎反问:“那你忘了你的心上人了吗?”
他见小竹不说话,又接着说:“爱过就不会忘,但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倒是洒脱,小竹心里竟升起一丝替白泱泱的不甘:“如果知道你会爱慕我,白泱泱就不该爱上你。”
“小竹错了,泱泱从未说过爱我。”辛六郎的声调轻柔。
烛光照在他此刻的脸上,不知为何,让小竹想起了琉璃易碎这个词。
什么?不爱辛六郎,又怎么会主动写信想要成婚呢?
“那日我下山寻她,待找到她时,她人已在急流中,洪流凶猛,我想跳下去救她,却被人打昏了。”
“我醒后,洪流依旧是洪流,只是没有了她。青禾师傅站在我身边,是她打晕的我。那时我根本听不进去青禾师傅和我说了什么,顺着洪流找寻了几日,终是不见她的尸身。我坐在岸边,两颊被流下来的泪刺疼。”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在他哭得时候可以抱着他了。
“那时的我万念俱灰,只想找到泱泱,不论生死。如此水米未进不过三四日,复而昏倒在洪流旁的破旧村庄里。待到青禾师傅再次救了我,我极不情愿地清醒过来,泱泱,是真的离开我了。而后,青禾师傅与我说,泱泱是个卜卦高手,且与旁人不同的是,她极善给自己卜卦。按卦象来说,泱泱会死于金钗之年,她算到了,并且也躲过了。”
听着听着,小竹自己也有点迷糊了。这白泱泱的确与她有相似之处,她也擅长卜卦,只是她极少给自己卜卦,只有感觉极度不安的时,她才会用竹签算个应对的卦象,才不会直接去算自己会发生什么事。
毕竟反噬,是算不到的。
“她真……特别。”除了这个词,小竹想不到其他的来形容她对白泱泱的感觉。
“魏叔与我说过,小竹对卜卦也是颇感兴趣,想必是知道反噬的厉害。青禾师傅又与我说了,泱泱虽逃过了那次大祸,但终究是连累旁人丢了性命。也是因此,泱泱离开了原来的道门,到了永真观,拜在了青禾师傅的门下。”
与辛六郎的相逢,也是白泱泱的卦吗?小竹看向辛六郎,他眉眼舒朗,看不出积郁之色,与在阵中以为再见到白泱泱的他,反差极大。
“青禾师傅修的是清心无欲,泱泱以为自己此生只要能入此道,就能安稳。谁知偏遇到了我,泱泱在与我初见后就给自己算了个卦,她与我,是生死卦。”
生死卦啊,两个人终会因对方而死。这无常又无奈的命,小竹用手捧着温热的碗,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心慕于泱泱,却不知这会让她越来越惶恐。她想破了生死卦,便提出了成婚,打算等我到了永真观后与我坦白,她只是想借婚事解卦,解卦后她还是永真观弟子,我也仍旧回阳台宫继续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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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永不相见便是各自相安。”
如今也真算是永不相见了。小竹低眉戳了戳瓷碗里的蟹包,要说白泱泱一点儿也没对辛六郎动过心她是不信的,只是她在动心之前算到的就是生死卦,哪怕再刻骨铭心的爱也没她的命重要,所以这一点点克制又秘密的爱,并没有被辛六郎看破吧?
可惜,躲过了第一次的祸,却还是没逃过这一次的生死卦。
可是,为什么是辛六郎一去永真观,她白泱泱就死了呢?
小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她怎么会突然落入了洪流里?”
辛六郎摇了摇头:“青禾师傅只道是天意,而我却觉得即使泱泱未心慕与我,也终是因我而亡。我不求能和她相濡以沫,只想她能被人救起,在一个远离我的地方好好活着。”
难怪,在阵里他猛地抱住了“白泱泱”,失而复得,情难自已。
“那,那句诗是什么意思?”
什么诗?辛六郎不记得自己给小竹姑娘念过什么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也只有那一句了。
“那是我反复斟酌,想要在永真观见到她的时候,告诉她的话。”那时候,他辛之怀愿意拼尽一生,换取白泱泱的欢愉。幼时读史,总觉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尝过情滋味,他也愿用自己薄弱身躯,让心爱的女子喜乐。
造化弄人,白泱泱没能听见,倒让她听见了。
小竹放下瓷碗,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滋味,看来今日的招魂还是有点累着了。
“劳烦你了,我乏了。”
她面上倦意甚浓,还与自己聊着这么久。辛六郎在心中骂了自己几句,是他考虑不周了。
“小竹好生歇着,是之怀叨扰了。”
辛六郎将东西都收拾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门之前,他看见小竹已经趴在桌上,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她是江湖闻名的御魃女,可到底还是未曾及笄的小姑娘,这样的心性,自己会不会把她吓跑?
罢了罢了,吓跑了就再去追回来。辛六郎关上了门,把手中这些东西还给庖房后,自己还是来这守着好,万一她有不适,他也能立刻发现。
脚步声远去,小竹才把头转向那一扇紧闭的门。她伸出手指,在空中书写了个离字。
黄离,元吉。他是离火,谁又会是他的附着,能让他发出光明?
是她吗?所以他才会对她这样的好?
管它呢,白泱泱一开始就算准了他们的卦,最后还不是逃不过。她这个离卦至少没生死卦那么惊心动魄,思来想去的头疼得紧,还不如好好休息,继续修行。
她自己厉害了,就算是天要来收,也要先问问她愿不愿意。
日头偏移,那死寂一般的村落里飘出了两道细长的烟,像是两只孱弱的手,扼住了天际的一片阴云。
“多起来了。”老鬼从树上跳下,七八道烟陆续升了起来。
“你再闻闻,这味道。”赤岭也跟着他跳下。
老鬼深吸了一口气,咦,这柴火味有点浓郁啊。三界村瞧着破旧,好家伙,一燃起烟来都是十足的肉香味。
深藏不漏的,看来是个颇为富裕的村子。
“你还记得火烧李家那夜吗?”赤岭提醒道。
老鬼一怔,哪能忘了呢,他幽幽地说道:“我的老君诶,这村子是被人屠了吗?”
“我猜,是在烧得了疫病的尸体。”赤岭又补充道,“若是你说的对,那么里头的情形挺糟的。”
“啊呸呸……百无禁忌,老君莫怪。”老鬼又瞧了一会儿烟,没有再多起来,“走,去瞧瞧。”
这是认同他的看法了。赤岭跟上老鬼往三界村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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