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黄离

细密的雪子从昏暗的窗外飘进来,落在暖黄色的灯烛上,顿时就变成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露珠。

“今年的雪来得好早。”辛六郎听敲更的梆子一声又一声,将窗户关小了点。

“你不是不怕冷吗?”小竹笑他。

我是不怕,但你怕冷。辛六郎也不回应,只说话句:“都戌时了,小娘子如果饿了,就先用吧,我和宁掌柜说一声,给他们热几个菜,这样回来就能吃上了。”

“恩,是不用留了。”小竹拿起长箸指了指窗外,“来,咱们吃吧。”

辛六郎走了两步,到小竹的窗边,瞥了一眼,一辆马车正巧送石兄弟两个回来,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宁掌柜遣了老周将他们一个个地背进了客栈里头。

小竹夹了一块炖的酥烂的肉,边吃边想,早知道先算一卦,也不用等到这般晚,幸好回来时吃点了糕点垫垫饥,不然如今就要饿得眼冒金星了。

“之怀也想请教小娘子一个问题,烦请不吝赐教。”辛六郎翩然落座,举止儒雅。

方才他都将白泱泱之事如实告知,小竹心下一转,拿绣帕擦了擦嘴角:“问吧。”

“小娘子可有心仪之人?”

小竹放下茶盏,反问他:“怎么,你要做个传红线的冰人?”

辛六郎展颜一笑:“的确有一位……”

“郎君”两字还没出口,就听小竹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嫁过人了。”

“那,那冒犯了。”辛六郎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死了。”她虽不喜欢赵九,但曾嫁给过他是事实。

嗯,嗯?辛六郎才明白过来刚才的不对劲是什么,嫁人和嫁过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抱歉,请节哀。”

“不必抱歉,我俩本就无缘,分开也是好聚好散。”小竹将温热的茶饮尽,又续上了一杯,“而且,我有心仪之人,所以你这红线还是牵与别的小娘子吧。”

“小娘子莫诓我。”辛六郎盯着小竹,她方才主动牵了自己手的,若真的有心仪郎君,女子怎么会去牵另一个郎君的手呢?莫不是……她心仪的人是……

“噗嗤”,小竹轻笑出声,“居然骗不了你,好了,我不想再嫁人,别再说这种话了。”

“是之怀孟浪,请小娘子莫要介怀。”辛六郎起身致歉。

“叫我小竹吧,又是小娘子,又是姑娘,听得我都不自觉地要正襟危坐了。”还是做小竹最畅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竹,请用。”辛六郎将晾温的汤碗递给小竹。

起箸用食,两人都不再言语,唯有箸碗碰撞的轻声与炭火的燃烧声,在这明亮的雅间中温柔地响起,烛火摇晃,笼罩着一室的祥和静谧。

江南的夜真冷,小竹脱下了厚实的棉衣,手里还抱着宁芊芊送给她的汤婆子。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红色的炭火簇着高高的火苗,将石板也烧得暖烘烘的。

她立刻钻进了蓬蓬的衾被里,叹息道,要是像辛六郎那样,不怕冷就好了,这样湿冷的冬日,也只需一条薄毯就能过去。

伸出自己的指尖瞧了瞧,圆润得像一颗颗的葡萄,这也是她立身保命的本事了。她摸了摸枕下的竹签,支起身子闭上眼睛,将手里的一把竹签散开。

长长短短的竹签混乱地散落在床上,小竹将其一根根地抽离,眼里落了一个离卦六二的卦象,黄离,元吉。

看来对于突如其来的辛六郎,采取中庸之道即到,她不必过分猜度。小竹将竹签收起,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冷峻的脸,好久没再想起他了,为何今晚会突然出现,是了,辛六郎要为她牵红线时,拿他出来挡了挡,如今想来,当时自己的心怎么会那么平静,以致于让辛六郎看穿了自己的不真诚。

小竹摸了摸身侧的降魔杵,这个唯一与他有关的物件,等有机会,再想办法还给他。

雪纷纷,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辰时三刻左右才止。天际还是暗沉沉的,灰蓝色的云挨挨挤挤,堆积在天上,像是一堵厚墙牢牢地阻挡了日光。

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昏暗。

小竹换上了一身杏黄色沙地彩绣花鸟纹披风,上袄的立领上镶貂狐皮,行走时密实的马面裙摇曳多姿,显得她高挑清瘦。

“竹妹妹,竹妹妹,可起来了?”门外传来了宁芊芊的声音。

奇怪,宁姐姐知道她爱睡,今儿个怎么会来敲门。小竹理了理散落的长发,开了门。

“宁姐姐,怎么了?”

“我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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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醒了,老鬼他们都去瞧了,说是还得请你去一趟。”宁纤纤见她衣裳已经穿好了,及腰的青丝披散着,别有一股慵懒的韵味。

“好。”小竹回头取了根簪子,将长发挽了起来。

两人穿过廊桥,到了西厢的一间房外,房门半开着。

进了房中,石头、老鬼和辛六郎正围坐在桌前喝茶,小竹往床上一看,老周正在喂宁伯言喝粥。

宁伯言的面色晦暗枯槁,一双眼凹进了窟窿大的眼窝里,显得有些瘆人。看来醒是醒了,魂给丢了?

见小竹进屋吗,喝茶三人也站了起来,老鬼离得近,走到小竹边上说明了情况:“竹丫头,宁伯言五更时分醒过一次,是老周守着的,醒时两眼无神,用手不停地挠胸口。老周看他不分轻重,把胸膛抓出血痕来了,就出手制止了一下,谁知一动手,宁伯言就又昏了过去。老周叫了宁姐儿来看,两人一起守着到辰时左右,宁伯言又醒了,这回就是嘴巴上下不停地动,像是在嚼东西似的。宁姐儿就来找石头,刚好我和石头还有辛兄都在大堂用早食,就一块儿来了。”

小竹待老鬼说完,后退了两步:“老鬼,昨晚上是泡在酒缸里了?”

老鬼把袖子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清早起来头重的紧,已经泡了个澡驱酒味,这竹丫头是狐狸鼻子,瞒不过她去。

昨晚回来,醉得连自个儿都走不进客栈门,哪怕是洗了澡用了香片,还是有一股子酒味。

“你怎么看?”小竹一退,正好身后站着辛六郎,随口问了他。

“许是被木精迷惑太久,得了失魂症。”辛六郎一语道破了小竹心中所想。

“可有办法?”小竹看向他。

咦?他今日穿着石黄色的道袍,在一排排的烛光中,显得格外明亮又张扬。小竹瞅了瞅自己杏黄衣裳,昨天的黄离,难道指的的他?

“鄙人才疏学浅,正好和竹姑娘学习学习。”辛六郎摇了摇头,他擅长练兵器,捉妖也是为了练兵器,招魂这种事儿他还真没尝试过。

“老鬼,符纸有吗?”

老鬼取出一摞:“一两银子。”

“宁姐姐,今晚我要吃蟹粉狮子头,老鬼付钱。”

小竹接过老鬼的符纸。

老周端着粥退后。

宁伯言的嘴还在动,只是听不清楚他要说什么,小竹顺手摸了摸降魔杵,刚想拿出来,才想起如今是在钱塘客栈里,有老鬼石头,再不济还有辛六郎,不必放降魔杵来保护自己。于是,她抽出一张符纸放在宁伯言的胸前,等了一会儿,宁伯言的嘴才渐渐停止不动,睁着一双眼,流出了两行泪。

小竹想了想,又抽了一张符纸,按在宁伯言的神庭处。这回她不再等待,拇指轻捻其他手指,幽幽燃起的几簇蓝色火苗,将宁伯言胸前的那一张符纸包围了起来。

“百鬼听令,着吾符纸,引灵招魄,百无禁忌!”

小竹凝神注视着那一张在魂阴火中晃动的符纸,将自己的一抹魂魄顺着指尖的手诀中缓缓飘出。

曾见过小竹招魂的赤岭,此刻担心的是小竹会不会向从前那样昏迷不醒。

辛六郎的眼更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小竹,她这般专注的神情,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并刻于心底。

幽蓝的符纸上,出现了一团似牛毛般大小的混沌,来得快消失得也快,险些让小竹在眨眼间错过了它。

“宁公伯言,何处归兮,入吾符纸,魂魄复位!”

小竹边念,边变换手印。

倏地,胸前符纸上的火,像是晴空引雷一般,一下子燃成了灰烬,落在宁伯言的胸膛上。

与此同时,宁伯言,挣开了双眼,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宁芊芊。

“芊姐儿~”一声哀伤中透出委屈的呼唤,叫得宁芊芊两泪纵横。

小竹起身,拍了拍宁伯言胸膛上的灰烬,确认不会再燃后,转头就想离开。

“我饿了,你们自便。”小竹觉得头有点发沉,不过比上一次的招魂要好,没有要昏倒的感觉。

“多谢竹妹妹了,你想吃什么,尽管和胖胖去说。”宁芊芊抹着眼泪,朝她说道。

“恩。”小竹提起宽大的马面裙,怕一个分神就摔倒。

经过赤岭旁边,赤岭问了句:“小竹,是否抱恙?”

小竹摇了摇头,这轻轻的一摇,她感觉头越发沉重了。

“芊姐儿,我怎么会在这里?”宁伯言苍老的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疲倦。

小竹走到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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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打算去扶门框,伸出了一只宽大又粗糙的手。

“可否?”是辛六郎跟着她出来了。

小竹犹豫片刻,将手递给了他:“多谢。”

他的手依旧冷得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让小竹发沉的脑袋恢复了一点神志。

“失礼了。”辛六郎牵着她,这样她能够挨着他,也少费些力气。

“赌约还算吗?”小竹的手肘碰到了腰间的金刚降魔杵,试探地问了句。

她指的是在竹屋的打赌?

“自然,尾生柱下期信,之怀愿赌服输。”辛六郎坚定地说。

“好歹也是有经历的人,怎么都不问我想要什么就答应了。”小竹有了些精神,就歪着头反问他。这样容易答应女郎的要求,可不要是个心软的家伙。

“因为,小竹是个善良的姑娘。”辛六郎坦诚地说出了心底的话,今早喝茶,魏官人热心肠地给他介绍了小竹的事迹,江湖人称御魃女,也曾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真见面了,是如此动人的美娇娘。

他这般说,小竹还真就想舍了原本的要求,换个条件。

眼瞥到他牢牢地牵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摔倒,算了,今日就做个善良的小娘子吧。

“你善制器,那就帮我,打制一个降魔杵吧。”

“什么时候要用?”辛六郎不问其他,心里已开始在想打制的材料了。

“越快越好。”

“明白了。”

一对依偎的背影在赤岭眼中远去,他不禁觉得自己好笑,担心小竹不适才走出来瞧瞧,谁知辛六郎早就找准机会献殷勤去了。

经过了赵九,还有那位京师公子哥儿,辛六郎能否入小竹的眼呢?

他边想着又边走回了屋。

宁伯言魂魄齐全后,只是受惊过度加之体质虚弱,并无大碍,此时他正靠在高枕上低沉地说着话。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半年前,我听闻西灵山上有一棵罕见的鹅耳枥出现,想要去守着,等枝叶掉落再做成雕刻品。一日日往返太费精力,我索性就找了间竹屋搬过去。说来也怪,给我推荐竹屋的天师说此处是风水宝地,我住进去后,反而觉得身体消瘦了许多,一日中最欢喜的,就是去看那棵鹅耳枥,坐在它的身侧,听风吹过叶子的声音,便让我觉得内心宁静。”

宁伯言扯了扯嗓子,一旁的老周立刻送了一碗凉水上去,给他润了润喉咙。

“就这样小住了半年,前几日在鹅耳枥旁碰到一个采药受伤的女郎,芊姐儿,她长得真像你啊,我明知她来路不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家中治疗。二根懂些医术,在我竹屋里也放了好些药材。原本我是想等二根来了,好好再给她诊断诊断,没想到,等天一黑,我就没有知觉了。”

“那天师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不?”老鬼看赤岭给他打了个手势,心里也有疑问。

“呃……时间太久了,只记得他长得应该慈眉善目的,颇有仙风道骨之感,所以我才信了他的建议,住进了竹屋。”

“他是不是有一把随手不离的折扇,上面书了方外二字?”

赤岭想了想,要让宁伯言想起半年前见过几次的人的相貌,也的确是太过为难了他,不若从方某的扇子下手。

“啊,是的,天师手上有一把漂亮的折扇,上好的白宣上就书了两个字,方外,天师说他就是方外之人的意思。”

一口一个天师,看来方某对自己的名字避讳的很,都不让别人知道他叫什么。

“别喊天师了。我估摸着就是这个天师给你下了套。那棵鹅耳枥是不是已经十分粗大,树龄百年以上了?”

宁伯言一脸震惊,瞧着问话的老鬼点了点头。

“树已然成精,天师想要捉精怪来提升修为,却引了你去砍她的原身。所以木精报复,你被吸了精血倒在了竹屋。”

老鬼总结得很精辟。

“芊姐儿,是我连累了你。”宁伯言垂着头,给人说不出的丧气之感。

“宁伯父,想向你讨教一件事,你从三界村搬走之前,有没有听闻村里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赤岭还是疑心传尸的事情,想从刚巧在传尸发生之前离开的宁伯言口中听一听,是否有线索。

“三界村?我居住的地方芊姐儿都知道,喜欢找僻静人少之处,三界村村民三十余户,虽比竹屋热闹些,但因为山峦相隔,消息也并不通畅。我搬走前,好像也没……哦,这样说来,也不知道这件算不算特别的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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