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为什么!凭什么!
方某捂着心口,脚步趔趄地退了几步,阴毒的眼如同蛇的信子,在赤岭的身上游走。
“你这朋友是何来历?”辛六郎低声问小竹,如此自负的道人见了赤岭跟丢了魂一样,莫不是石兄有通天的本事?
“秀青山,姚明邦弟子。”
小竹的声音不算低,自然也落在了石头和方某的耳中。
“华表秀青,梗上娉婷,花落叶生,为仙人境。”方某嘴里来来回回念着这几句话,眼里流露出一股强烈的情绪,居然真的让姚明邦修成了,不,他亲身所探的,是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小郎君。
凭什么,他一心修道数十载方才摸到了那道门,自恃已无敌手才出了方家的门,来找寻精怪提升修为,不曾想竟能在这寻常山中发现了个货真价实的仙体。
姚明邦那厮,果然了得。
“既然是你们拿了木精,那边算了。”方某甩了甩衣袖,打算离去。
“他方才要杀你。”小竹在辛六郎身侧提醒。
“今日他走了,他日,也如此。”辛六郎看向小竹,“泱泱,不要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小竹转头不再看他。
辛六郎勾起嘴角,漂亮的凤眼露出笑意,用手指捏了捏掌中柔荑,心叹,泱泱的身体比她的心来得更实诚些。
小竹的手感受到了辛六郎的动作,面上霎时烧上了一层红晕,方才,是她主动握住他的手!
“为何唤我泱泱?”小竹张开了手,从辛六郎的手中顺势收了回来。
“你就是泱泱,白家的泱泱。”辛六郎肯定地说。
“不管叫什么,我只是我。”小竹不知道辛六郎在守阵中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固执地将他认作白泱泱,或许是被他眼中的真意打动,小竹也并未对他疾声厉色。
两三语之后,在方某挥袍离开的片刻后,在蝉翼褪去的那刻,赤岭敏锐地听到了几声石裂,是守阵破了。
而小竹和辛六郎听到了,却是身后传来的“咚”的一声闷响,是什么重物坠落在地。
他俩一齐转头,老鬼手握寒刀站在薄屏即将消失之处,地上躺着的,正是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方某。
“你,杀了他?”辛六郎疾走几步,扯下方某衣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鼻前探了探,还好,气息虽弱,但好歹还是活着的。
“老夫拿刀背劈的,谁让他骂骂咧咧,说要回来再杀你们,我又不知里头发生了何事,就先下手为强了。”老鬼将刀扛过肩,一脸傲气。
这一劈下了十足的劲儿,谅他再是神通广大,也至少得昏个半日。
赤岭与老鬼*交流了一眼,才看懂这傲气里自然也夹杂着失去那方贵石的怒气。
阵破,守阵石自然也跟着碎裂了。
赤岭想起当初老鬼在神女墓时都用黄纸做阵,其一是黄纸阵较简单,其二是黄纸价廉,老鬼用着没那么心痛,后来再到船上和自己学了石阵,便喜欢在船停靠后,去岸边捡石头回来练手,今儿个发现了让他如此心动的贵石,又眼见着阵破石碎,心里的起伏不可谓不大。
望着地上挺尸般的方某,赤岭心里头竟也是解了一口气。
难得有个让他一见就讨厌的人,更难得的是这个讨厌的人扭头就吃了一个大亏,赤岭觉得身心莫名的舒畅。
“留着下次再见,我亲手解决。”辛六郎拾起一片大的落叶,盖在了方某的脸上。
这张英气里带着点邪气的脸,在小竹的眼中变得更顺眼了,心里头关于泱泱的不适也平复了下来。不错,有她的风范。
“石头,给他摆个阵。”小竹摸了摸腰间的降魔杵,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吃点苦头。
“困几日?”赤岭掏出几颗光滑的白石,看向小竹。
嘿,这方某真不得人心啊,让一向温柔的石头都要下狠心。
小竹给了赤岭“看着办”的眼神,说了句饿了,就提步下山去了,哎,这一通折腾,今儿个还没好好吃顿饭呢。
辛六郎朝老鬼和赤岭拱了拱手,道:“辛苦二位了。”
“你瞧他,恨不得跟团浆糊似的,与竹丫头粘在一起才好。”老鬼等辛六郎走远,挨着赤岭说道。
“有时候,我挺羡慕小竹的。”赤岭凝视着那一对般配的背影,不经意地说。
羡慕小竹?老鬼见赤岭眼中流露出似的思念之情,哎,心里一直放着姚家丫头,形单影只的,对别人的出双入对也就格外触动吧。
“有求皆苦,无求乃乐。”老鬼转头,将手一指:“打算从何处入手,石天师?”
赤岭点了点头,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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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羡慕小竹,从不委屈自己,女子在这世道本就不易,向她这般能按自己的想法而活,更是寥寥无几。看着她愉悦的背影,仿佛先前的剑拔弩张都是小事一桩。
赤岭一边摩挲白石,一边让自己静下来,方某是阵法高手,想要困住他不容易,不若,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困。
“老鬼,将他拖进屋子里。”
当最后一道光消失在昏黄的天际,赤岭和老鬼一人拿着一壶酒,下山去了。
运河旁的钱塘客栈里,香气缭绕,人声鼎沸,宁掌柜的手在算盘上忙碌地拨动,老周迎来送往,不停招呼,胖胖挥舞锅铲,快刀切菜。
东南面的轩窗缓缓打开,冒出了薄薄的白气,雅间的木桌上,红泥炭火炉烧得正旺,大骨的汤熬得雪白,小竹拿着竹勺舀出里头的肉沫子。
辛六郎静静地坐着,他自下山而来几乎没怎么说话。小竹让他坐便坐,要他喝水便喝水,唯有去更衣时才多问了两句。
宁姐姐一早就留了间上房给他,见天色暗下来,还没等到接老鬼和赤岭的马车回来,才叫老周让他们先来用膳。
两人在雅间做了一炷香的功夫,小竹忙着添碳去沫,直熬得一锅汤头飘香四溢,而辛六郎乖巧地坐在一边。
“你怎么了?”小竹将汤面刮得干干净净,放下竹勺,抬眉问他。
辛六郎挠了挠头,起身郑重地道了歉:“方才是我冒犯了,还请小娘子谅解。”
小竹把竹勺转向他:“我有事想请教你。”
“请小娘子赐教。”辛六郎心领神会地坐下,将泥炉里烧尽的碳拨了出来,仔细地挑了两块银碳放进了炉里,吹了吹气,里头的火星飞起了几粒,倒影在他那双漂亮的大凤眼上,显得既虔诚又温雅。
小竹的手指在杯口来回地滑动,她的声音透过袅袅的白烟,落在辛六郎的耳里,在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间投下了一方巨石。
“泱泱是谁?”
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羽扇般的阴影,似是将心事都掩藏在这片阴影中,不叫他人知晓。
“是我钦仰之人。”辛六郎寂静的眸子里情不自禁地灼热起来,像点燃的焰火,在他眸中绽放出一片绚烂。
能让辛六郎钦仰,那得是多有能力的女郎,小竹更好奇了。
“我少时性子不好,与父亲不睦,在十四岁就离家去了。泱泱自幼在道门修习,因河南大旱蝗随师救济百姓,与我在王屋山阳台宫相识。我彼时正跟着元符天师学道法,元符天师与泱泱的师傅青禾是异性兄妹,师傅就派我去安顿她们。我初见泱泱长得很是清俊,顽劣心起,拿道法试了试她,不曾想被她识破,将我揍了一顿。”
是挺该揍的,小竹边听边想,要是有人想来试试,她不介意把那人吊起来揍一顿。
“此后我俩就搭伴去救灾,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灾民饿得啃树皮,我俩开荒种了士芋,索性旱灾没有蝗灾那么严重,断断续续的有落雨,我又从远处打了水来照料,士芋长势甚旺,师傅托了关系让朝廷的粥棚从一日一次到一日两次,泱泱善医,她除了帮我施粥,还支了帐篷给没钱的人看病。”
听他说来,白泱泱倒是个良善之人,恩,难怪辛六郎认错了,谁让她竹长明也是个心思纯良的小娘子呢。小竹托着下颌,示意辛六郎继续讲。
“治灾后,我们也分开了。不久,我就接到家中消息,说我母亲病故了。听闻噩耗,我匆匆赶回家,想要送母亲一程,不料却被父亲怒打出门。”辛六郎讲到这里,语气有了波动。
小竹也不插话,想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让他如此在意,可想而知,当时的他该有多难受。
沉默了一会儿,辛六郎又继续往下讲:“我跪在家门前,才知道是蝗灾开始时母亲的身体就不大好了。父亲差了好几拨人寻我,却打听到我在修道,一气之下,将我从族谱里除名了。还是母亲的陪嫁管事不忍心,将消息传到了阳台宫让我知道。说到底,我终究是来迟了,没见着母亲最后一面。我不知在家门前跪了几日,只听那日日的哀丧像是刀子似的割在我心上。后来,没撑住,倒下了。”
“进家门了吗?”小竹听得叹息。
辛六郎摇了摇头:“泱泱将我救回了客栈。听她说,救我的时候我在辛家墙角旁被人辱骂欺负,她正纳闷是哪个十恶不赦的人,结果发现是我。”
“这么巧?”不得不说,这是话本里常出现的桥段,尤其是老鬼爱用的情节,小竹默默腹诽。
“是呀,人世间那么多人,唯独她出现,救了我。我虽是家中第六子,却是我母亲唯一的孩子,辛家满堂的人都在披麻戴孝,而我这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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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血脉相连的人连一面都见不得。我醒后极是委屈,抱着泱泱大哭了一场。”
说到这里,辛六郎莞尔,现在想来,能痛快地哭一场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呀。
就……哭了一场?小竹怜惜他失母后的痛楚,不过只用痛哭一场来抒发也的确让她有点不能接受。
刚起了这个念头,小竹就听辛六郎略沙的声音响起。
“哭完后,泱泱问我打算做什么。我饮尽了一杯冷水,感觉将所有的泪又吞回了腹中。我说要回去拜一拜母亲,扶灵出丧。她点头说尽管按我想做的去做,她会帮我。我也是那夜才知道,原来泱泱的功夫如此厉害,将我家护院打得服服帖帖,拿着一根木棍就让我顺利进了辛府。”
听到这里,小竹差点鼓起掌来,这个白泱泱也太率真勇猛了,真对她胃口,她都要喜欢上她了。
“灵堂前,父亲质问我出家修行,说已将我逐出家门。我那时只盯着母亲那口木棺,耳里听得最多的也就是不速之客,不孝之子这类的话语,无心再去理会他们在说什么,晓得泱泱在我身后,我便觉得分外安心,无人再能阻我见母亲。我走到木棺前,发现棺已封死,原来他们那日便要将母亲下葬了。”
“我只一个念头,定要见母亲一面,所以我当即就开棺了。竹姑娘,我是不是很不孝?”辛六郎的声音像沙一样,带着力量和温柔,渗透进人的心里。
小竹的手缓慢地滑了茶杯半圈,郑重而真挚地说:“你母亲知道你的孝。”
一瞬间,辛六郎鼻头微酸,湿了眼眶:“母亲生得很美,家世也很好,唯到三十岁才有我一子,让她备受冷眼。她从不抱怨,我却见不得别人欺负了她去。在家中我学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我才出门学道学武,想要长大保护母亲,可我未长大,母亲已逝去。我开了棺,母亲的神色很安详,我也安心了。我跪在棺边磕了头,换了丧服守着她到天光,然后扶灵,亲眼看着她下葬后,便与辛家分道扬镳了。”
“白泱泱一直守着你?”小竹有些钦佩了,这个小娘子真是讲义气。
“是,若没有她,父亲怕是要将我打死在母亲墓边了。因为,我把墓前父亲的名字也涂黑了。我对父亲说,母亲是嫡妻,却连小妾也敢欺辱她,合墓上的父亲已死,以后他愿意和哪个妾室同穴就去祸害哪个妾室吧。母亲生前受够了气,死后也该还她一片清净。”
大逆不道啊……不过做得好,小竹很诚实地轻点了点头,这样敢爱敢恨的辛六郎在她眼里更赏心悦目了。
“此后,我回了阳台宫,一边守孝,一边修道。三年后,泱泱来信,说想与我成婚。”
这是世间的女子吗?小竹听着辛六郎的描述,只觉得白泱泱真似神话里的仙女,一身好医术和道术,还喜欢打抱不平,对着爱慕的人能甘心等三年守丧期满再求婚,这样直率,这样可亲,她好想认识一下这位泱泱姑娘。
“收到信的那夜,我彻夜未眠,求得元符天师的允许后,漏夜直奔庐州永真观。我还记得那天的上弦月,高挂在西边,皎洁又朦胧。我想等满月时,我就能和泱泱见面了。我这一生,也得了圆满。”
小竹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有-些后悔问出那个问题。
“我嫌信件太慢,想着能亲口告诉她,日夜赶路,唯有在近永真观的溪边,整理了下奔波后的容貌,三年后的第一面,总不能风霜满面的去见她。可就是这一耽搁,错失了和她相见的时机。等我上到永真观,青禾师傅告诉我山下有事,泱泱刚去处理了。我问清了是何处,又奔下山去寻她。”
说到此处,辛六郎更咽不再语。他拿起汤勺,将肉沫一点一点地刮起,倒在一旁的碗中。
小竹被他的悲伤感染,难怪在守阵中他会中招,实则是对白泱泱情根深种,想要守护她,而把自己错认成了泱泱。
“可否再请教你一件事?”小竹打算将白泱泱这事翻过,从前她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就不想再去接人伤疤。
“小娘子但说无妨。”
“为什么这么冷的天,你只着一身单衣?”说完,小竹拢了拢自己的立领,今年的冬日夜凉如冰,冷得叫人想把披风裹在身上,片刻不离才暖和。
“我自小体热,五感异于常人,后来修道也是修的阳明道,遍体犹如热流涌动,所以只着薄衣即可御寒。”
小竹看向辛六郎的手,可是方才握着他的手却是寒冷异常呢。
“物极必反吧,我的双手一直是冷的,元符天师说这是老君的安排,叫我不要放心上。”
原来如此,小竹想了想自己,也是因为自己体质特殊才被孔萧收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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