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公主还算整齐外,其余几人看起来都免不了有点狼狈,长空第一时间化为人形,原因无它——原形的羽毛秃了一块。
斩楼则是更邋遢了,衣服成了烂布条挂在身上要掉不掉,不过最惨的还是年尔,她彻底脱力不说,还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辟谷多年,一朝进食,没想到吃的不是人间烟火饭,是土。
夏娃蹦蹦跳跳跑到公主面前,随手操起一块大砖头:“砸下试试。”
公主从善如流地把脑袋抛给她,夏娃猛力一砸,石头没能给这颗脑袋造成任何伤害。这时长空走过来,她对夏娃说:“这家伙绝对不是人,也不是妖,他身上那种气息,特别像我弄丢的那片龙鳞!”
感观敏锐的长空曾将龙鳞随身携带,时间一久,便记住了那特殊的气息。第一眼看见南香鸣的时候她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当时她还以为是错觉,不敢立马确定,直到她的爪子连他的油皮都无法划破,长空才判定南香鸣与龙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夏娃扭头问年尔何时认识的南香鸣,年尔仔细想了想,回答了个时间,夏娃等人一听,这不正是她们抵达都城,结果长空发现龙鳞莫名其妙失踪的时候么?
长空还为此抑郁了几天,觉得自己丢三落四不堪重任,好家伙,结果这龙鳞真是自己长了腿跑的!
夏娃这一石头虽然没能把南香鸣的脑袋砸碎,但她素来是个持之以恒的人,既然敲不碎,就往死里敲,一边敲还一边问:“坦白从严,抗拒更严,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跟龙鳞有什么关系?琢城玉矿的事情你清楚吗?为什么要到皇宫来?你想找的人是谁?说不说?不说我就一直不停地砸你,砸不死也让你变脑震荡!”
她说到做到,石头砰砰砰朝南香鸣脑壳上敲,虽然没能给他造成实质性伤害,但说真的,再坚硬的头也抵不住不间断的砸,哪怕外表没坏,里头脑浆子也快散了黄。
南香鸣咬紧牙关不肯开口,夏娃继续敲他,然后问斩楼:“那你呢?你跟他是啥关系?”
“我跟他可没关系,你不要乱说话啊。”斩楼火速撇清,一脸敬谢不敏,“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土坑里,真是气死我了,那刨我出坑的老姨把我挖出来还嫌我没铁锨好用,差点儿没把我插粪坑里。”
所谓大隐隐于市,如她这般神兵利刃,被挖出土时一般都灰扑扑的不显眼,而且也不知是哪个缺德冒烟的把她埋在那种地方,老姨嫌她又重又破又不好使,刚出土的斩楼剑通体发黄长满铁锈,一听说磨剑得三钱银子,老姨立马不干。
她四处寻摸一圈,看中了家里的旱厕,这农家肥可是好东西,庄稼长得好全靠它,正好当时的斩楼剑很长很有分量,老姨觉得拿来当搅屎棍最好了。
吓死斩楼了,害得她瞅准时机立马溜走,跑路前还从老姨家顺了身衣服,因为体型高大,衣服穿在身上显小,再加上质量不佳,没多久就成了破布。
当斩楼提到粪坑时,包括公主在内的众人都不着痕迹地后撤数步。
“我没骗你们啊。”斩楼举起手表示真诚。“要不是见着这个人,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主人。”
长空:“那他究竟是不是你的主人?”
斩楼摸了摸下巴,深思、迟疑:“嗯……能感觉到如果落到他手里就会服从于他,冥冥之中,似乎也和他有点联系,但我没什么记忆,而且我也不想当别人的剑,我就不能独立吗?”
说完,她对长空跟夏娃致歉:“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们。”
夏娃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又砸了南香鸣一下:“早就知道了。”
斩楼:?
夏娃看着她那满脸问号的样子,坏心一起,硬是要吊胃口,怎么都不肯说。
其实她对斩楼最初的怀疑,就是在琢城的时候。要知道她的身体乃冰雪造就,温度极低,长空能背着她飞行,一是因为妖力强,二是羽毛厚实,斩楼呢?
她表现的那么不起眼,又懒又馋的,按理说在修士中也是最弱的一等,但她从来没有因为靠近了夏娃,与夏娃有了肢体接触而出现畏寒症状——要么她是扮猪吃老虎心机深沉,要么就不是人。
斩楼也没刻意隐瞒,真要说起漏洞,夏娃十根手指头都不够数的,她能确定斩楼不是人类,但完全没朝“灵”这方面想。
长空沉默良久后说:“早知如此,我何必每回都辛苦拿两条腿跑?”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妖族身份,她连翅膀都不能用。
斩楼嘿嘿一笑,勾住长空肩头:“都是姐妹,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其实你别看我这样,我也特讨厌自己走路,下回你飞起来时把我也带上呗。”
年尔无话可说,她只想把脸藏进身下的土里,在场这么多“人”,居然只有她一个是真正的人,这可真是……
夏娃怎么也砸不开南香鸣的脑袋,被他这神奇又强大的构造深深地迷住了,她把小熊甩到身前,伸手进小熊嘴里摸啊摸,摸了半天,拽出一把锯子,专业切脑壳。
石头的确是砸不碎,锯子也不一定就能切开,但不代表南香鸣不会痛啊!
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夏娃坚信世上没有开不了的脑壳。
“咦?你们快看!”
斩楼忽地指向南香鸣的另一半身,在众人的注视中,那半具身体正在缓缓消失。
与脑袋相连的这半边身体虽还存在,边缘却也开始变得透明化,最后没等夏娃把他脑子锯开,南香鸣的身体就消失的只剩下了一颗头。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身体,那只是他幻化出的假象,如果是这样,那他还真有可能就是那片龙鳞!
夏娃哼哧半天,只在南香鸣脑门上留下一排锯齿状红印,公主看不下去了:“让开。”
夏娃哼了一声,“说的好像你能弄开一样。”
本来她是纯粹好奇脑袋的构造,但身体消失后只剩下的这颗脑袋,显然还有更多秘密在里头,夏娃很想知道里面的脑组织与人类有什么区别。
公主握住锯子,紫气缓缓缠绕而上:“就这样让他死了,未免太过痛快。”
她厌恶的人死得太痛快,她就会不痛快。
所以在动手之前,公主手一翻,先前那具脑袋加半副骨架子的尸体便出现在她身边,然后她看向斩楼:“愣着做什么,掰开他的嘴。”
斩楼不明所以,老实听话。
南香鸣意识到了什么,打死不肯合作,但他大势已去,除了这坚硬的脑壳再不剩下别的,所以最后还是被斩楼暴力掰开,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公主将那半副骨架子身上还残存的血肉,都怼进了南香鸣嘴里!
从南香鸣对公主的态度来看,无论半副骨架子是谁,他对他都充满感情。
对方可能是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越是情深义重,吃掉对方的肉时便会越痛苦。
但让公主没想到的是,强迫南香鸣吃肉后,他的脑子里突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鞭炮在他脑浆子里炸开了花,随后夏娃的石头锯子什么的都用不上了,“啪”的一声响!
这次真开了花,整个脑袋像一颗长满海带的菠萝,又像是生日宴会绽放的礼花,从里到外都变得稀巴烂,只剩下一枚黯淡失色的龙鳞在缓缓转动。
世界上不会真的有这种巧事吧?要不是她们到了琢城,玉灵不会被抓,鸨父不会暴露,龙鳞自然也不会现世。
整个皇宫成了一大片废墟,人皮脑袋们是唯一完好无缺的幸存者,它们连头发都没少一根。
夏娃悄悄看了眼公主,问她:“你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呀?你知道他是谁?”
公主淡淡瞅她:“想知道?”
夏娃诚实点头,想啊。
这些事她肯定查不出来,通过数据收集也无法获得准确事实,唯有当事人公主最为清楚,“我们可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啊!你怎么忍心让好朋友一头雾水的被蒙在鼓里?跟我说说不过分吧?”
公主随手拎起那半副骨架子,此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天快亮了,太阳之下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夏娃选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拔腿就跟了上去。她这一跟,长空当然不会错过,斩楼寻思着大家也算同生共死了,再说她还没吃够夏娃买的饭,因此也乐呵呵跟了上去,走没几步,良心发现,转身又回来扛起地上不能动的年尔。
在公主踏入寝宫的一瞬间,已经被南香鸣破坏的黑暗领域重新复原,叽叽喳喳的人皮脑袋们瞬间噤声,一个个连屁都不敢放。
夏娃在神游天外,她主要在想南香鸣,刚才公主把肉怼进他嘴里,他万般不情愿也还是被强迫吞下,可当时他就剩个脑袋,吞下去的肉去哪里了呢?他又没有胃跟大小肠。
斩楼跟长空对这满殿人皮脑袋接受良好,谁让她俩都不是人,只有年尔惨兮兮地闭上眼睛不愿多看,这对她来说太恐怖了!
尤其是这些人皮脑袋,它们的眼睛会眨动,表情也十分丰富多变,恶心死了。
公主坐到大殿之上,这么多人皮脑袋中,她仍旧最喜欢洪帝。
但洪帝很明显不这么想,当公主的指甲再次没入他的脑壳,他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这时公主轻轻嘘了一声,他便痛到五官扭曲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莲。”
公主柔声轻唤这个名字,“我的好朋友说,想要知道我的过去,你给她讲讲吧。”
名叫莲的人皮脑袋登时露出惊恐心虚慌张等等神色,夏娃甩了甩手头的锯子,锯不开南香鸣,还锯不开你们了?看给你能的。
莲偷偷瞄着公主,公主却没有心思看她,懒懒地托着父亲的脑袋,把玩着他那所剩无几、很快便会被吃干的魂魄。
二十年,她细嚼慢咽了二十年,终究是要吃完了。
由于连个干净的落脚地方都没有,斩楼只好拿自己的剑鞘把附近的人皮脑袋扫开,清理出一小片勉强还算干净的地方——前提是忽略地面上结痂的厚厚一层血污。
反正裹着剑鞘的破布也没用了,干脆拿来当坐垫。
斩楼自己先坐,然后把年尔往旁边一放,那长空能跟她客气吗?
夏娃看看她们,没选择跟她们坐,跑到公主面前,很自来熟地坐人家腿上。
公主:……
“好朋友,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坐这么近的对吧?我还是个孩子呢。”
公主:……
半晌,她到底没把夏娃推开,甚至拿洪帝的脑袋故意往夏娃眼前一伸,想吓唬她。
夏娃夏娃,她都叫夏娃了,能是被吓大的吗?但洪帝这张肥腻的脑壳看着很丑,夏娃很担心他脸上的肥油会低落到自己身上,因此举起锯子就给洪帝那本就为数不多的头发又来了一下。
公主往她手上抛,她就用锯子推回去,你一下我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在拍皮球。
可怜洪帝半生尊贵,死得凄惨,被掏空腹腔不说,还被制成了人皮脑袋,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与痛苦中,二十年未有一刻幸免,如今还被当成玩具,如果他能自我了断,他早就去死了!
斩楼看着挺好玩,从一众脑袋中选了个比较圆的,往长空那一抛!
长空一爪子给她扇回来。
年尔:……
总感觉自己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不正常了。
“好朋友。”
夏娃扯了扯公主的衣袖,“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公主抬起眼,宫女莲脸上又浮现出了浓浓的恐惧,她哆嗦着声音:“公主……奴婢知错了,公主……”
这已经不是夏娃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皮脑袋认错了,当别的人皮脑袋在哭泣在求饶时,只有她在不停认错。
“是么?”公主轻笑,“你是错在背叛我,还是错在当初下手不够狠?”
宫女莲的眼睛里缓缓流出血泪,二十年过去了,她也不知道每天都在认错的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与公主的情分早已消磨干净,有时她甚至会想,假如当年再狠心些,自己说不定还能作为人类活着,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的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公主,只见公主笑笑,对夏娃说:“好朋友,你知道这里为何有如此之多的人皮脑袋么?”
夏娃摇头,这她哪里知道。
宫女莲不停地哭,直到公主再次看向她,她才收起呜咽声,抽抽搭搭开始讲过去。
夏娃伸出手:“慢着!”
在公主疑惑的目光中,她把手往小熊肚子里掏啊掏啊掏啊掏,终于叫她掏出来两只鲜香四溢的大烧鹅,还有一大包绿茶味的瓜子,饮品则是鲜榨柳橙汁。
其中一只烧鹅被抛给了斩楼,斩楼稳稳接住,跟长空平分了腿跟翅。
夏娃:“请开始你的表演。”
宫女莲:……
与此同时,夏娃不忘好朋友:“好朋友,你要吃吗?”
公主摇了摇头,这半魔之身,已吃不出人类食物的味道,再美味的东西进了嘴都味同嚼蜡。
夏娃只好忍痛独自享受大餐。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紫气化身的公主怀抱又宽敞又舒服,像坐在软绵绵的云朵里,被云层包围着,未免吃东西时把油花蹭到公主身上,夏娃又掏出一包纸巾,让洪帝叼住其中一个角,这样自己就可以随时抽出来使用。
斩楼长空有样学样,也找了个人皮脑袋当抽纸盒。
在如此古怪的氛围中,宫女莲终于结结巴巴开了口……
二十年前的昆古国,与神洲其它国家一样,甚至因为洪帝的登基,上行下效,民间对女子多有苛刻,一女不事二夫、男女七岁不同席,烈妇自尽,寡妇守贞……此类情况比比皆是,毕竟迫害女人是从上到下默认的原则。
但人间再荒唐也荒唐不过皇室。
洪帝后妃无数,以至于他要扩建皇宫来容纳装不下的美人们,莲便是在三十年前入的宫。
她长相平平,又别无长物,只能做最下等的粗使宫女。
听到这里,夏娃举手提问:“你三十年前入宫,请问你现在多大了?”
宫女莲不敢不回头:“已是四十岁整。”
也就是说,她是十岁入的宫。
夏娃仰头问公主:“好朋友呢?”
公主的外表只有十五六岁,完全是没有成年的女子模样,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
“若是还算活人的岁数,三十五了。”
夏娃了然:“请继续。”
宫女莲在宫中受人欺凌,是个人都能瞧不起她,直到一次偶然,她遇见了公主。
公主虽是公主,却并不受重视,原因无它——昆古国向来有双生子是为不吉的传说,若双生子诞生于宫廷,那必将动摇国祚,使天下大乱。
公主听着宫女莲的话,面上没什么变化,依旧平静、柔和。
既然是不祥的双生子,洪帝自然不喜,原本他是要将其中一个杀死的,结果公主的母亲安妃苦苦哀求于他,又献上了自己身边的美貌宫女,这才让洪帝改变主意,不过他有个要求,那就是被放弃的那个孩子,必须要关起来不许出门。
——公主就是被母亲放弃的那个。
她从小就生活在凄清的高墙之后,宫门紧锁,里面的她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陪伴她的只有日益生长的青苔,与墙面上年复一年爬满的霉斑。
母亲从来不会来看她,只定期让人送来食物衣服,还有几本书。
如果不是那天宫女莲被人欺负到起了死志,跑到偏僻的地方意图上吊,也不会与公主相识。
可能是因为公主渐渐大了,再加上之前照顾她的嬷嬷病死,安妃便吩咐人给她安排个伺候的宫女,横竖宫女莲在宫中寻不到前程,又常受人冷眼,于是干脆自愿被指派去偏宫,可以说往后的十年,宫女莲与公主是相依为命一同长大的。
斩楼:“既然有着如此深的情谊,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宫女莲一下闭上了嘴。
公主笑吟吟地问:“是呀,莲,快给她们讲讲,你我之间,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宫女莲的嘴动了动,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不愿意讲。
其实如果真的在那高墙后面老死一生,随波逐流的活着,公主兴许也能过到寿终正寝,无风无雨。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世上的坏事一旦发生,便会源源不断。
公主并不是个安于现状,愿意一辈子被关起来的人,她活到十几岁,都不知道天到底有多宽,她以为天是方的,就像她住的这个院子一样方。
她渴望自由,渴望出去,然后有一天,母亲突然出现了。
母亲对她嘘寒问暖,公主生平头一回知道了什么是幸福,母亲会给她梳头发,给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很多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她渐渐地长高长胖,脸颊变得圆润,眼神开始明亮,这样的幸福让公主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姐姐。
她从来没想过母亲把自己从偏宫带出来,究竟是不是因为爱。
或许是的,但不是对她的。
是对姐姐的。
公主并不傻,乍一回到母亲身边,她短暂地在幸福中沉溺了一段时日,便发觉到了奇怪之处。
明明还有个姐姐,可是怎么到处不见她?她问母亲时,母亲总是告诉她,姐姐病了,正在休养,怕把病气传染给她,所以姐妹俩暂时不能相见。等姐姐病好了,自然有重逢的一日。
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母亲告诉她,无论如何,她们都要做彼此的依靠。
——那时候公主不知道,母亲也会对女儿说出谎言。
宫女莲说到这里时,声音微微颤抖着,她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接下来的真相,所以她瞳孔收缩,呼吸急促,整张人皮都开始哆嗦,像一个说了谎,欺骗了人的孩子,不敢面对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