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曾经有很多次机会发现真相,也许她就有可能逃脱悲剧,但每一次每一次,当她察觉到异样时,宫女莲总是会抚平她的不安,告诉她是你想太多,母女之间怎么会彼此隐瞒呢?
“其实,安妃娘娘当年生下的并不是一对女儿,而是龙凤胎,公主有个只比她小半刻钟的弟弟,他是陛下的第六个儿子。”
只要美貌,洪帝便不论对方是何身份,他当年都快五十了,看上大臣家中十二岁的小姑娘,也要强硬地将人纳入宫中。这就导致他的后妃们年纪跨度颇大,有这么个皇帝,后宫自然一团乌烟瘴气。别看洪帝只有六个儿子,但却足足有三十个女儿!
就这六个儿子,还都是费尽千辛万苦养活的,死掉的不胜枚举,病死的淹死的吓死摔死的……总之在洪帝的后宫,可以解锁“关于皇子的101种死法”。
安妃出身不显,全凭美貌让洪帝青睐,得封妃位后不久,这好色的老东西便移情别恋,不怎么往她宫中来了。没皇帝庇护,家族也不能施以援手,看似地位高,实际上却过得如履薄冰,尤其是在诊出怀孕后,安妃日日夜夜都在担心自己没法将孩子平安带至人间。
公主先出生时,她得知是个女孩,当时便松了口气,然而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却是男孩,这让安妃娘娘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如果被旁人得知她生了龙凤胎,儿子绝对无法顺利长大,但若谎称是双胞胎女儿,便势必要送走一个……在这两难的前提下,安妃最终选择了后者。
她宣称自己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并按照昆古国送幼留长的习俗,将公主当作后出生的那个送至偏宫,除了留个年老的嬷嬷照顾外任其自生自灭。她生产时在场的宫人医官,也都在随后数年内被安妃想办法灭了口。
她不信任他们,即便他们发誓会守口如瓶。
真正能够保守秘密的永远只有死人。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安妃恐怕永远不会想起被送走的大女儿,她知道自己无法再将这个孩子带回身边,因此刻意不去想不去念,渐渐地感情便淡了,她不再想起她,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只生了一个孩子。
尤其是这个孩子还那么优秀。
但天有不测风云,洪帝如此纵情声色,在其它国家眼中,便成了最好的机会。
最先试探的北延国。
北延国的皇帝在一十年前便已年过半百,他特意派遣使者前来昆古国,向洪帝求娶公主,盼结姻亲,以续秦晋之好。由于洪帝的姐姐便曾嫁入北延国皇室,因此洪帝稍微思考了下,便答应了。
北延国好战,地势又颇为险峻,最重要的是他不缺女儿,从安妃生产到现在,后宫里皇子只添了一两个,公主的数量已经突破五十了。
就是洪帝自己都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那些女儿站到他跟前,他恐怕都认不出来。
而五十多位公主中,又属安妃之女最为美貌出色,年纪小小便已饱读诗书,若非被北延国选中,洪帝还是有点舍不得的。
当然,这点舍不得就跟风一样,刮过去就没了。
安妃得知这一噩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有了公主从偏宫被接出的事。
她那位“姐姐”,其实是“弟弟”,安妃对她嘘寒问暖,有几分出自真情不论,更多的,是要将在偏宫中生活的面黄肌瘦的公主养得更像“公主”,免得被北延国察觉异常。
在公主被接到安妃身边时,她的好弟弟便顶替了她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住进了偏宫。
洪帝设宴款待北延国使团,使团存心折辱昆古国,便请洪帝宣和亲公主上殿起舞助兴,洪帝竟真的答应了!
堂堂一国之君,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跳舞给邻国使团看,简直可笑至极。
随北延国使团被带走时,公主只有十四岁。
但北延国皇帝的年纪却比洪帝还要大。
公主不愿意也没用,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就被赶鸭子上架送去和亲,而无论她如何向母亲恳求,对方都只是默默地流泪,告诉她这是公主应尽的责任,牺牲她一个,换取昆古国与北延国的和平,这是十分值得的。
责任?可她从小在偏宫长大,嬷嬷在她学会走路没多久时便病死了,连怎么活下来都是她自己胡乱摸索的,难道那从墙头扔进来的食物跟衣服,就算她享受到的公主待遇?
宫女莲并不知道当时的公主怎么想,但当她说起过去时,她是羞愧的,甚至是怀念的。
夏娃咔嚓咔嚓嗑着瓜子,问:“你不会没有跟公主一起去北延国吧?”
宫女莲躲闪的眼神证明了夏娃的猜测。
北延国地处神洲以北,据说当地民风彪悍,环境恶劣,再加上她们是昆古国人,去到那儿,不就等于送死吗?洪帝那位和亲的姐姐,只在北延国活了五年,这还是长寿的,纵观昆古国历史,送往北延国的公主,多则活个年,少则以日计!
宫女莲选择留在公主身边,只是因为她在宫中难以出头,又因平庸遭人欺凌,这短暂的避风港虽让她得以幸免于被人打骂,却毫无前程可言,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在公主被接到安妃身边后,安妃曾召见过宫女莲。
而公主直到发现送亲队伍中没有莲,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愿去和亲,因此想要逃出皇宫的事情,只与宫女莲讲过,但当她今日醒来,却被绑住了手脚塞进了轿子,是谁告的密,还用说吗?
宫女莲如此做派,连身为妖的长空都皱起眉头,年尔更是怒斥:“小人行径,无耻至极!”
公主笑了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这样做倒也没错。”
只可惜过于天真了些,安妃会放过知情的她,让宫女莲就此出宫去过富贵日子么?
“那然后呢?”斩楼听得认真的同时,不忘咬一口烧鹅翅膀,油汪汪的香极了。
公主挑眉,问宫女莲:“问你呢,然后呢?”
宫女莲的身体又开始哆嗦了,她陷入一十年前那个令人恐惧的夜晚,彼时她已被安妃恩准出宫,还嫁了人,手头有钱又安稳的宫女莲,当时还幻想着要如何养儿育女活得幸福,谁知道不过半年,她的丈夫便出了意外死了,宫女莲伤心欲绝,什么事都不想做。
她在都城买了个很小的院子,每日躺在床上发呆,回忆着成亲后的点点滴滴,那时她已将公主忘了。
可公主回来了。
孤身一人回来了。
那个风声呼啸的夜晚,被风吹过的窗棱与门缝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呜呜往屋子里灌风,特别特别冷,明明是深秋,却冷过历年寒冬,宫女莲在床上裹紧了被子,泪水渐渐风干,她仍旧睡不着,直到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很奇怪,那么大的风,哪怕是外面有人斗嘴吵架都听不清楚,如此轻微的脚步声,宫女莲却听得一清一楚。
她失去丈夫后生不如死,真死到临头,却又发现自己尚且眷恋人世。
之后发生的一切,宫女莲连回想起来都会发抖,当她还想继续说时,嘴巴突然瓢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了,只有那深入灵魂的畏惧还残存在大脑深处。
公主叹了口气:“毕竟一十年了,她记得的东西也不怎么多了。”
夏娃好奇道:“我看你之前吃人,是紫气进入人类的身体再回来,这是有什么讲究么?”
公主低头看她:“我不怎么爱吃人肉,我吃的是他们的魂,被吃掉的灵魂将永远消失在这世间,再不能转世投胎。”
宫女莲听了,泪水汩汩落下。
斩楼见她哭得可怜,安慰她说:“没关系的,你别放在心上,反正就算转世,下辈子的你也不记得这辈子的你,那能不能投胎还不都一样?别哭了,怪瘆人的。”
夏娃在公主身上东捏捏西摸摸,“好朋友,介意我读取一下你的记忆么?”
公主很大方:“请。”
从宫女莲角度的讲述中,她是很无辜,很无奈的,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背叛,不想帮安妃掩饰和欺骗公主,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只是想活下去,不想一辈子留在宫中做个没前途的奴才,她想每顿饭都能吃饱,能穿上舒适温暖的衣服,最好还有个结实可以挡雨的房子。
但她所渴望的这些,和公主在一起是无法实现的。
公主在北延国的一年究竟过得如何,夏娃没有读取到——公主将这份记忆隐藏了起来,而关于她是如何一人独身回到昆古国大开杀戒的,和一个披着红斗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皮肤露出来的人有关。
宫女莲说,那天晚上风很大很大,可在公主的视野里,夏娃却没有感觉到风,天上甚至还有一轮血红残月。
除此之外到处都是灰扑扑雾蒙蒙的,往前看没有尽头,回头看失去来路,整个世界就只有鲜红的月亮、灰色的远方以及黑色的土地。
夏娃惊道:“你是走鬼路回来的?”
正是那个披着长长的红斗篷的人,为公主开启鬼道,将其送回了昆古国。
鬼路与人间的路不一样,鬼门关一开,在哪,终点又在哪儿,都将变成一团混沌,人间有阴兵借道的说法,但鬼可以走人间路,人却决不能进入鬼道。
从鬼道回来的公主,恐怕已经不是人类了。
“收起你这种表情吧,你是在可怜我吗?”公主问,“直到我回来之前,我始终都还是人类。”
夏娃不解:“你是人类,怎么能走鬼道?”
她也不需要公主回答,继续往下看。
红斗篷将公主送回来后便重新踏入鬼道消失,公主最先找的人便是宫女莲,她没有立刻将她杀死,先是问了这一年来的变化,然后便勒令宫女莲与安妃联系,并当着安妃的面杀死了宫女莲。
其实如果她真的有个姐姐或是妹妹,因为昆古国这荒唐的习俗导致自己被送走,公主兴许会怨,但不一定会恨,然而母亲将她送走的原因是为了弟弟,甚至让弟弟占据了她的身份。
当她带着安妃重回偏宫,却发现那里早已大变样。
霉变的墙被重新刷上了白漆,院子里的杂草换成了整齐的花朵,还没入冬,屋子里已经烧起地龙,地面铺着精致厚实的毯子,浓浓的茶香还有书本散发出的油墨气。
原来就算住在这种地方,被母亲放在心上,也是可以不必吃苦的呀。
公主回来的原因,报仇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她真正的目的是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弟弟,并且一定要赶在对方觉醒前将其杀死!
对安妃来说,洪帝的宠爱可有可无,女儿的死活也可以无所谓,惟独一点,她倾心全力、处心积虑生下并养大的儿子,是绝不能受到一丁点伤害的!
可想而知,当公主在她面前将六皇子开膛破肚,内脏被扯了一地,鲜血染红地毯墙面时,她会有多么痛苦。
夏娃看见她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公主,诅咒着她,并发誓自己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在公主出生时将她掐死。
世间的母亲,虽会谄媚于丈夫,虽会奉献于儿子,惟独一点,在如何伤害女儿上,总是如此天赋异禀。
她们的血性,张牙舞爪与睚眦必报,惟独在女儿身上方能体现到淋漓尽致。
但安妃白咒了,公主一点也不在意,她从小就没有母亲的概念,那点短暂的虚假母爱,和弟弟所得到的一比,难道还指望着她感动落泪吗?
她不仅当着安妃的面杀了六皇子,还将六皇子的血肉吃掉了。
如此血腥恐怖的一幕,直接将安妃吓得精神失常,随后公主干脆利落地杀掉了她,开始了她真正的复仇。
她恨母亲与弟弟,还有宫女莲,但她更恨洪帝,恨他拥有那么大的权力,恨他肆意掌控自己的命运,以至于在将其制成人皮脑袋后,公主都恨得舍不得直接吃掉他,而是花了一十年,让他日夜感受灵魂被食用的痛苦。
夏娃发现,从北延国回来的公主,外表看起来和人类确实是没什么差别的,她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还有变异的头发及指甲,是在她吃掉六皇子之后慢慢变化的。
所以,南香鸣要找的人,其实是六皇子?
这六皇子恐怕是什么厉害的家伙转世,生在皇室,本应成就一番霸业紫气缠身,谁曾想却与公主同胞而生,而公主偏偏又不那么安分,她在杀死六皇子后果断将其吃掉,就彻底吞并了对方觉醒的可能。
六皇子怕不是帝王之命。
不过,还有一点夏娃不是很明白:“你是怎么知道他身上有蹊跷的?”
公主心知肚明夏娃在问什么,也没有隐瞒:“一方面,是我在面临绝境时,身上出现了一点变化,另一方面,则是有人告诉了我。”
不用问夏娃就知道,这个人是谁,公主一定不会说。
她寻思片刻:“你身上的紫黑之气,显然是紫气与魔气的结合物,也就是说,被你吃掉的六皇子,应是魔族转世,这不可能呀,跟这个世界的法则相违背。”
魔没有前世亦无来生,更无可能转世,“而且就算他真是魔,你吃了他,又怎么会无法出现在白天?话又说回来了,你这个操控他人的能力,跟我听说过的,魔主操控魔族一模一样。”
长空喃喃:“……不是吧?”
斩楼差点儿叫鹅肉呛住嗓子:“你的意思是,公主的弟弟是魔主转世?”
年尔:“不可能啊,魔主早就被神尊封印在无妄之地,怎么可能转世成人?”
斩楼:“兴许是一缕神魂也说不定。”
公主并不知晓她吃掉的六皇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只知道,在吃掉他之后,她无师自通了如何操控他人,她恨洪帝,恨六皇子,恨北延国的男人,所以她要将他们踩在脚下、杀死、吃掉。
同时,她也恨母亲,恨宫女莲,只是和对男人的恨一比,对女人的恨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除却被公主做成人皮脑袋的家伙,一十年前推行新政的所有男官,也都是被迫吃了她身上紫黑之气幻化的肉。
夏娃说:“这应该是因为,能力是你强行夺来的,本身并不属于你,所以需要通过某种媒介来做承接你和傀儡的桥梁。”
公主不在意这能力与魔主有何区别。
她控制住皇帝与其心腹,就能控制住一部分大臣,然后通过这一部分大臣,再去控制更多人——整个昆古国成了她的一言堂,即便她要女男颠倒,也无人胆敢阻碍。
吃掉肉的人,脑海里在想什么,公主随时随地都能探知,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不必见面,远隔千里便将被操控者处死。
如今昆古国的八十余名城主,也都在她的控制之中,因为公主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安妃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她明明是女人,却能为了儿子放弃女儿,宫女莲也一样。
“所以说,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夏娃读取完了好朋友的记忆开始扒拉手指,“安妃生了龙凤胎,为给儿子躲祸害了你,你得到奇遇后回来报仇,获得了魔主的特殊能力,然后让昆古国天翻地覆。诶,那这么说,南香鸣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是魔么?”
公主摇头:“如果六皇子是魔的转世,那南香鸣应当与魔没有关系。”
她没有感受到类似气息。
斩楼:“我觉得,他比较接近于我,可能是某种‘灵’。”
“说到你。”夏娃瞪她,“你跟南香鸣又是什么关系?听他的话,好像是你的主人?”
“我可不承认,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哈。”斩楼火速撇开关系,她才不想莫名其妙给自己认个主。
长空:“夏娃,你忘啦,南香鸣是那片龙鳞。”
夏娃以手戳额:“嗯……龙鳞成精,算妖还算灵?”
说到灵,夏娃突然想起在琢城抓到的那只小乌龟。她把手往小熊里一摸,半晌,摸出一只金灿灿的小乌龟,谁知公主忽地轻动鼻子,露出些许不解之色:“这乌龟……”
“别看它是只乌龟,实际上却是玉灵,你听说过玉灵么?”
公主把手放到小乌龟背部,摸了摸,按了按,疑惑道:“怎么跟那半副骨架子这么像?”
像?哪里像?
公主手里的那半副骨架子,正是六皇子。她在吃掉对方血肉的同时,也将其神魂一并吞入腹中,公主口中所说,对南香鸣有印象,也正是自此而来。
“只是有些奇怪,记忆中有南香鸣的脸,却忘了他姓甚名谁,又是什么身份。”公主轻声道。“我一直以为可能是前世的记忆,现在想想,兴许并非是他忘了,而是他神魂不全,所以记忆只有一部分。”
否则刚才众人讨论南香鸣是个什么东西时,公主便能给出答案了。
她说这玉灵跟半副骨架子像,不是说它们的外表或是材质,而是气息。
玉灵的气息,居然跟六皇子被吃掉的神魂类似。
顺着公主的话,夏娃想起琢城之事,脸上表情逐渐严肃。斩楼与长空也想到了什么,三人的表情跟复制粘贴一般,只有年尔满头雾水,她没去过琢城,自然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们从鸨父那顺这片龙鳞时,只觉得奇怪,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想,这龙鳞都生了灵,能把年尔骗得团团转,若非夏娃一行人捣乱,恐怕他已心想事成。
这么城府深沉的人,他以鳞片形态留在琢城,总不能是想当相公吃青春饭吧?
琢城没什么特殊之处,除了那响彻天下的琢城玉。
再联想到六皇子转世于昆古国,而每年琢城都要向皇室进贡美玉,但在公主回来后,琢城玉矿渐渐失去灵气,滋生玉灵——
“玉可养人,亦可养魂。”夏娃说。
公主一点就透,这也就是说,有人一直在温养六皇子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