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们也是前几日才收到的这些账册。”……前几日?孟彰心神一动,抬眼往谢远看去。谢远冲他点头,低声说:“就是大年初一你们安阳孟氏的消息传过来没多久以后。”孟彰心下暗叹一声,又问:“这些账册便暂时留在我这里如何?我回去再看。”谢远以及一众先生大家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时俱都连连点头。谢远更是道:“都放在你那边吧,我们都已经看过了。况且,它留在我们这里,总没有留在你那边来得有用。”孟彰目光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奇异。这话又是从何处说起的?其中一位先生轻咳一声,却还是跟孟彰说得更明白些:“他们本来就忌惮着你们安阳孟氏,若叫他们知晓这些账册被你讨了去,怕是他们更不会安心。”另又有一位先生说:“若能叫他们提着这一份忧心为天下黎庶多做一些,乃至与你、与你安阳孟氏形成一种你追我赶互不落后的态势,天下黎庶该是能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呢。”孟彰笑得一笑,果真就将手边的几本账册直接收入了随身小阴域里。“那这些便都我收着了。”顿一顿,孟彰又道,“诸位先生且放心,我定会叫他们知晓的。”这些先生大家当下放松了些,但也没有太放松,甚至还很有几分愧疚。“若不是我们力薄,也不会叫阿彰你将这些压力都扛起来……”孟彰摇头,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不过是各尽所能而已。再说了……”他又道:“纵我们做得再多,对于天下黎庶来说,也总是不够的,杯水车薪的事,很不必计较这些。”孟彰轻易将这件事情放下,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来。“这些时日我都在阳世,阴世这边不曾太留意,这里现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见孟彰是真心想问,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便也放下了先前的重重繁杂心绪,飞快整顿心思来回答孟彰的话。“相比起阳世天地那边来,阴世天地这里确实是平静些,但也只是表面,暗地里……”有先生摇头。另又有先生接住话头,继续分说:“暗地里其实也是混乱得很。”孟彰端起茶盏来抿去一口茶水,认真地听。“阴世天地这边,从炎黄人族内外来分,情况也不一样。炎黄疆域之外,……”孟彰听着这些先生大家的话,渐渐地也理顺了当前各方的境况。阴世天地中,炎黄内部的局势不甚稳当,多有动荡,着实不怎么乐观,可炎黄疆域之外也没好到哪里去。人族之外的异类总还是彼此厮杀,这着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习惯了,是以在没有什么变数出头以前,这些先生大家们都不会往那边多分去一个眼神,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孟彰提起。叫这些先生大家们多警惕几分的,其实还是炎黄人族之外的异族。“炎黄之外的异族……”孟彰的脸色乍看起来确实与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孟彰叫阴世天地里惨白的天光一照,愣是多出几分阴沉来。“他们该也是彼此厮杀才对,难道是有什么变数了?”谢远看了孟彰一眼,回答他道:“暂时来说倒是没有,但我们察看过那些异族的气数,发现他们的气数在血色之外,竟还有几分勃发昂扬之兆。”“勃发昂扬之兆?”孟彰用很自然的语气好奇问,“莫不是异族那边是要在厮杀争夺中杀出一个王国来不成?”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孟彰面上、声音里不见嗤笑,更多的是一种漠然。“还真是啊。”“依诸位先生之见,还有多久……他们草原的王者就出现了?”一位执着玉箫把玩的先生摇摇头:“暂且还不确定,但想来不会很快。还有得磨呢。”其他诸位先生大家也都各自点头。可即便如此,孟彰也还能够看破他们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故事谁都不陌生,就眼下炎黄人族内部的境况,就那几乎要越演越烈的战乱,说不得就叫那异族做了一回渔翁呢!“草原王国也不能小觑啊……”孟彰沉默许久,忽然抬眼看向草亭中的这些先生大家:“眼下草原那边的气数还处在混乱之中,远未到能够分出胜负时候,更莫说要催生出一份王国气数来了,所以就眼下来说,我们还有时间。”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品出了些什么,不禁听得越发认真。“草原那边异族甚多,异族之间又各分部落,支系不少,这里头,腾挪周转的空间也不少。”“时间、空间都有,”孟彰缓慢道,“而不论草原部落之中,那一支部落要从血色中走出,都必须要经历过一番发展。这里头,就是我们可以插手的空当。”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位先生缓慢开口:“阿彰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趁着草原那边还没有完全成势,先行干涉他们草原王国的成形?”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不是干涉,我们不干涉他们,只是教化。”“草原里的异族粗蛮不知礼,不识天时无有规矩,我们同为人族,该为他们破除蒙昧才是。”没有一位先生大家插话,草亭中沉默了许久。“可是这样一来,倘若日后草原异族那边真叫他们建成了王国,恰巧又正逢我炎黄人族这边动荡不安,那我们……”“我们岂不就是亲手培养出族群的敌人了?”孟彰也是久久无言。事实上,他自己也还有些犹疑不定。是文明,还是国家;是传承,还是族群……“我也只是这样一个提议。”孟彰无声一叹,又说道,“便就是我们不主动,草原上的那些异族,难道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吗?”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亦都不是庸人,他们心里自己也有计较。“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以游牧为生,惯来逐水而居,没有恒产,没有定所,而人,自来就追寻着一份安稳……”一位先生说。另一位先生也说:“自汉光武帝以来,异族就一直向长城内迁。他们在长城内外一带的势力逐渐壮大……”说到这里,这位先生的话头甚至停了一停,抬眼往前方十里亭的位置遥遥望过去一眼。边上坐着静听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看过去。孟彰知道他、他们看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跟孟彰见过面的末代商王殷寿。末代商王殷寿所以在走出殷墟以后就落脚长城边界,为的就是防范那些内迁的异族。“这些异族虽然已经内迁,在长城内外安居,渐渐脱去身上游牧的习俗,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与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完全断去了联络。”孟彰寻常时候空闲,也很舍得花费时间和心力去观察留意五胡异族的境况。他对这位先生说的这些也比较了解。不止是这些在长城内外安居的五胡异族没有跟草原上的其他部落断去联络,他们还在为草原上那些游牧部落提供部分必要的生活物资。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在长城内外安居的那些五胡异族,才久久未曾洗去身上的蛮杂气息,真正安分下来。想到这里,孟彰自己心里也摇头。这不能完全怪他们。民族的融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情。长城内外安居的那部分五胡异族固然野性难驯,但安坐在帝都洛阳里、头戴冠冕身着华服的这些执掌大权的贵胄们,又何曾将这些五胡异族当人看了?不对,这样说不对。那些贵胄们非但不曾将这些内迁的五胡异族当人看,就算是同为炎黄血脉的寻常百姓,他们也没有将人当人看。顶多,也就是炎黄的寻常百姓要比那些内迁的五胡异族更强一分而已。然而,这一分两分的,真正细论来,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孟彰这短时间想的这许多事情,到底不是这一众先生大家所想要跟孟彰讨论的内容,他们想说的是——“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内迁的这些五胡异族们,也仍旧在将他们的见闻送回草原上去。而这些,也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草原上的各个异族部落,让他们向着我们炎黄靠近。”“草原上的五胡异族向我们炎黄学习,蜕变……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一位先生低低做出总结。孟彰也恰在此时开口:“如果我们能在这事情上推一把,说不定草原上的五胡部落还会更快蜕变成草原王国。”“……这似乎是,”一位先生似乎领会到了孟彰的意思,他一面说话,一面抬眼对上孟彰的视线,“好事?”另一位先生也想到了,他不禁抚掌。“确实,说不定会是一件好事呢。”草原那边的根基到底不足,就算他们真的有一支部落壮大到能够收拢诸多部落,最后统合起来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国。最多,也就是一个王国。王国,可以威胁得到炎黄吗?其实不能。炎黄再如何,也是一个帝国。孟彰所知晓的五胡乱华所以会出现,除了五胡异族的势力壮大以外,还是因为炎黄自己内部的衰弱。是内乱、内争导致的炎黄极度衰弱,才真正给了五胡异族机会,才叫他们能给予炎黄那般惨烈的伤痛。这其中,五胡异族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如果孟彰这里推了一手,让草原上的五胡王国提前成形,让长城里的炎黄人族、九州地界里的诸多贵胄提前感受到草原那边的威胁,情况是不是会有些不同?但草亭里坐着的许多先生大家却不似这般乐观。“我觉得很难……”“我也觉得难。”孟彰悄然涌动的心绪飞快回落,只他面上不见任何端倪,静等着听这些先生大家的说话。“草原那边的异族威胁,真正吓得住我炎黄的,要数到汉武帝以前,在汉武帝以后,草原那边的威胁就降低许多了。即便草原真的再出一个王国,也不会有太多人真将他们放在心上警惕。”“是的,我也这样觉得。而且草原上的五胡到底是异族,他们是外敌,而我们……”这位说话的先生苦笑着摇头,“而我们九州地界里的各位藩王乃至世族大家,才是大晋几位皇帝的内敌呢。”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即便他们也对草原上的五胡异族保持警惕,但司马氏的那几位皇帝也还是会优先选择处理各地藩王和各大世族高门。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