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苏满意刚成立满意家政公司时,只租了顶楼一层,下一层还空着,没有人租。
那时公司所有人加起来也只有三个,苏满意,詹贾,沙摇。
仓库的工具也只有两个皮搋子。
三个人,两个皮搋子。
满意家政就是从这样一穷二白的初创期发展过来的。
每天辛苦工作后,詹贾和沙摇都会到楼下来,倚着窗口,一边看月亮,一边喝啤酒谈心。
这里整整一层都空着,老板的办公室就在上面,却没有窗户,他们可以放心说话。
谈谈天气,谈谈今天碰到的奇葩客户,谈谈女儿不好好学习天天嚷着要养猫,谈谈楼下那个老四合院被人租下来作剑道馆以后肯定没生意。
詹贾和沙摇无所不谈。
那天也是一样。
两人倚在窗口喝了整整五瓶啤酒,看着月亮下菜,还吐槽楼下剑道馆四合院空地上枯坐的老头,好像就是剑道馆的馆长,听剑道馆的教练说馆长要修枯禅,悟剑道,只要有空,就坐在四合院的空地上发呆,一动不动。
“要是坐着就能修成无上剑道,我们的皮搋子也能成道!”沙摇说,他刚喝完一罐啤酒,随手捏扁,另一只手还攥着一只皮搋子。
“哈。说不定呢。”詹贾也仰头喝完一罐啤酒,轻轻放在窗台上。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楼下剑道馆里还传出教练威严的口令声:一、二、三、四……
沙摇听着笑出声来,一笑就停不下来,詹贾递过来一罐啤酒,沙摇接过,抠了半天,都没打开,反而笑得直不起腰来。
詹贾帮沙摇开了啤酒,问他到底笑什么。
沙摇说今天上班的时候顺道去剑道馆瞄了一眼,里面一个学员都没有,只有教练在拖地板,还喊口令一二三四。
詹贾也笑了。
沙摇喝得有点上头,拿起皮搋子,假装是把剑,说要跟詹贾比试一下,“听说你是满意家政最资深经验最丰富的疏通师傅。在下沙摇,久仰盛名,今日幸会,可否赐教?”
詹贾提起皮搋子,长笑一声,翻身跳出去。
沙摇的酒马上醒了大半,跑到窗台边看,詹贾稳稳站在放设备的小天台上,横持皮搋子,问他敢吗?
“敢!”
怎么会不敢?
天台看起来危险,四周还有栏杆护着,怕什么。
沙摇也跳出去,跟詹贾并肩站立。
窗内窗外,只隔了一面墙,可是风景却大不相同。
背后是墙,再往上就是老板的办公室。
身前却是一片澄静夜空。月亮像一枚遗失的金块被夏夜的风掏成细沙,撒落成一片星群。
下面是剑道馆教练的口令声,上面却是亘古不灭的长夜。
那一刻,詹贾和沙摇同时仰望夜空,生命的狂喜与刺痛,刹那间,仿佛通马桶成功那一刻,倒卷上去,与皎月相通,炸成烟花,寂灭于星。
他俩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教练的口令声停止,才突然想起跳出来是要干什么的。
沙摇摆个架势,说:“请赐教。”
詹贾说:“赐教个头!注意安全。”
一句话破了沙摇的幻想,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沙摇跟詹贾混久了,常把詹贾当成同龄人来看,却忘了詹贾有个上高中的女儿,论年纪,可比他大了几轮。
沙摇看了会儿月亮,正要爬回去。
詹贾却拉住他,指着天台上面的墙,说:“要不比比这个吧?”
沙摇转身往上看,只是一堵墙而已,刚好是老板办公室的位置,没什么出奇的,硬要说,就是光滑了点。
“比什么?爬墙吗?刚才谁说注意安全的?”沙摇怀疑詹贾是不是酒喝多了,有些人平时看起来老成持重,可是一旦喝酒,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不是。比这个。”
詹贾随手一甩,手中的皮搋子啪的一声,钉在墙上。
沙摇点头,既然两人都是疏通师傅,自然要比皮搋子的技艺,这说的通。
沙摇手一甩,皮搋子飞出,啪一声响,也钉在墙上。
他的皮搋子刚洗过,还带着水,钉得更牢,比詹贾的皮搋子位置低了一些。
“哈!我赢了!”詹贾高举双手提前庆祝。
“呸!是我赢了!”沙摇也举手庆祝。
“我钉得高!”詹贾说。
“我钉得牢!”沙摇说。
“你怎么知道你钉得牢?”詹贾问。
“明天过来看,看看谁的皮搋子还钉着,不就行了?”沙摇说。
“要是两个都掉了呢?”詹贾问。
沙摇摇头,“我的是不会掉的。永远都不会掉。”
詹贾看看沙摇,“吹牛。”
沙摇:“反正你等着看就行了。”
俩人又互相吹了会儿牛,都夸自己的皮搋子水平高。
沙摇说自己天赋异禀,是块百载难遇的通马桶的好材料。
詹贾说自己经过二十年的疏通,功力已然精湛至极,普天之下,罕有其匹。
俩人一边吹牛,一边爬回窗户。
刚好苏满意下楼,撞上两人,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俩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说没有啊。
苏满意狐疑地看了他俩几眼,然后说接了一个大单,客户是个住在高档别墅区的人家,家里马桶堵了,你们俩去通一下。
沙摇站出来,说我一个就够了。让詹贾休息吧。
詹贾冷笑:这句话该我说才是。
苏满意摇头,你们两个都去。
“明明一个人就能搞定,为什么要两个人都去?”沙摇问。
“尊重。知道吗?”苏满意说完,看着一地的啤酒罐,又问:“你们俩真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
詹贾和沙摇坚定地回答。
等苏满意走了,詹贾和沙摇约定了明天去客户家的时间,收拾了啤酒罐,正要走,沙摇突然回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大喊:“不好!”
詹贾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跳楼,问:“怎么了?”
“皮搋子都没了,明天怎么工作?”
……
最后的解决方案就是沙摇去本地最大的卖皮搋子的杂货店里买了两把皮搋子。
两人去了客户家,通了马桶,用握固的手势拍了一段绝不想给任何人看到的视频,然后回到公司。
夜里,两人照例买了啤酒,在窗台外面喝酒聊天,两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白天发生过的事,好像两人从来没有穿上V型的粉色瑜伽服在一群人面前跳舞一样。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楼下剑道馆又响起那个教练的口令声。
沙摇本来想笑的,可是嘴角刚提到一半,耳边就响起那近乎魔咒般的口令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跟着我来、再学一次。
原地踏步,握固空击,嘴巴呼呼,像个傻瓜,也没关系。
啊啊啊啊!
沙摇仰头喝完一罐啤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
到底要用多久才能洗刷掉心中的这种羞耻感!
沙摇跳到天台上,看月亮,又看墙。
“哈!我的还在!”
詹贾本来是木然地抬手喝酒,喝到啤酒罐空了,也毫无知觉,重复地抬手,大拇指还被四指压着,保持着握固的手势。
一听到沙摇这句话,他也跳出去,站在天台上往墙上看。
月光照映下,一只皮搋子钉在墙上,木柄微微颤动。
原来詹贾那只皮搋子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不见了。
詹贾往下看,楼下那四合院里的老头馆长还在坐枯禅,光头被月亮照亮。
“不可能!”
詹贾不相信以自己二十年的苦功,手劲会输给沙摇这个毛头小子。
就算他的皮搋子会掉,沙摇的为什么不会掉?
同样的墙,同样的皮搋子,自己的经验比他更丰富,手劲更巧更大,为什么自己的会先掉下去?
“跟你说过啦。我天赋异禀,百载难遇。”
詹贾不信,提出要跟沙摇再比试一场。
沙摇说可以,不过第二天出工的皮搋子要詹贾买。
詹贾同意了。
两人拿了新的皮搋子,对准墙面,扔了出去。
啪啪两声,皮搋子稳稳钉在墙上。
扔完之后,詹贾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握固的手势。
他有些后悔,万一劲没用对,皮搋子掉下来了呢?
还好皮搋子没有马上掉下来。
这让他放下心来。
两人呆了一会儿,约好第二天夜里再来看。
忙碌了一天后,两人又来天台。
墙上只剩两只皮搋子,之前沙摇那只没掉的皮搋子已经掉了下去。
很好。
坚持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难道是那个握固的手势起了作用?
詹贾暗自欣喜。
那个戴白色面具的人虽然让他们拍了一段难以启齿的视频,可是传授的握固手法好像真的有用。
詹贾不动声色地瞄了沙摇一眼。
果然沙摇看詹贾的皮搋子还在墙上,有些慌张,低下头,深深思索对策。
第二天过去,第三天夜里。
詹贾和沙摇来到天台上往上看。
“什么!”
惊叫的人是詹贾。
墙上又只剩下一个皮搋子,还是沙摇的皮搋子。
“不可能!不可能!”第一次的失败詹贾可以接受,不过是临时起意的比赛,詹贾也好,沙摇也好,都没有精心准备,沙摇发挥得比詹贾好也很正常。
可是第二次他明明是用了力的。
而且握固的手法他在私底下也练习过好几次,都能练到跟夜店的白总在卫生间墙面上用皮搋子下五子棋了,坚固异常,为什么还会掉下去?
好吧。他承认。
沙摇虽然年纪轻轻,可是疏通功力之强,简直是他平生仅见。
可就算这样,论皮搋子的功力,沙摇也应该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而已,为什么自己会比他差这么多?
第四天夜里。
詹贾和沙摇又过来比赛。
沙摇的皮搋子还稳稳钉在墙上,明明白天还下过一场暴雨。
詹贾的心往下沉,握固的手更加紧实,为了胜过沙摇,拿回自己疏通榜排名第一的荣耀,他下了狠功夫研究握固手势,气与意合,意与神合……
嗖——啪——
皮搋子钉在墙上,柄尾颤动,却克制在一个极小的圆,所有劲力都没有浪费,收束在皮搋子的皮碗上。
皮搋子脱手的刹那,詹贾就生出一种预感,就算接下来连下一个星期的暴雨,他的皮搋子也会稳稳钉在墙上,绝不会掉下!
又是嗖的一声,破空声听起来跟之前不一样,他回头,看到沙摇也扔出了皮搋子。
詹贾的目光却没有跟着皮搋子,反是盯着沙摇的手不放。
沙摇的手也是握固的手势。
他也知道握固的好处了?
好吧,就算同样是握固,我还有二十年的疏通经验,这次我绝对不会输,
为了宁宁,为了当初让宁宁头疼的那篇作文《我的爸爸》,詹贾早就发过誓,他可能这辈子都当不成什么总经理,高管,老板,但是,他可以一直牢牢占住本地家政服务行业疏通兵器榜排行第一的高手。
为了宁宁,为了女儿的自尊心,詹贾只能赢。
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承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夜里,詹贾都会去天台看,他的皮搋子没掉,沙摇的也没掉。
有一段时间,他的心里甚至冒出邪恶的想法,想要突然来一阵大风,或者泼一盆水上去,把沙摇的皮搋子弄掉。
只是这想法刚一跳出来,他就开始自责和内疚。
自己绝不能这么做,要做一个能让宁宁骄傲的爸爸。
第八天夜里,詹贾和沙摇跳出窗外,站在天台上。
两人都不急着往墙上看,一个看天上的月亮,一个看楼下剑道馆馆长的光头。
馆长似乎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剑道,伸出右手,喊一声:“剑来!”
当然没有剑,右手还是空的。
沙摇笑了下,随即脸色凝重起来,看向詹贾。
詹贾点点头,两人一起回头,往墙上看去。
墙上孤零零地只剩一个皮搋子。
还是沙摇的皮搋子。
“不可能!”詹贾绝望地呐喊。
“怎么不可能!”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悟道的馆长跳起来跟詹贾呛声。
詹贾没有心情理会馆长,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可能。
他算过了,就算自己的皮搋子会掉下来,沙摇的皮搋子也不可能呆得住。
两人的手法一样,皮搋子一样,力道一样,自己还多了几十年的经验,和为了女儿誓要血耻的心,这些东西加起来,还赢不过沙摇吗?
詹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馆长也跟着反驳。
沙摇看詹贾绝望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扔个皮搋子吗?算你赢好吧?
“算我赢?我要你让?你等着,我一定会赢回来的!”詹贾跳回窗内,飞奔而去。
只有馆长还在楼下坚持自己的剑道。
……
在那之后,詹贾和沙摇的关系又恢复到之前,两人一起工作,一起下班,偶尔也会聊天,只是再不像以前聊得那么多,那么自然。
聊到一半,詹贾总会邀请沙摇出去比试一下。
不出意外,不管詹贾如何努力,最后总是沙摇赢。
有几次沙摇想停下这场莫名其妙变得严肃认真的赌赛,在沙摇看来,本来就只是一场游戏,没必要把大家弄得不愉快。
可詹贾坚持,不准沙摇中途退出。
詹贾的酒越喝越多,上班也越来越不专心,常常会去夜店跟白总下五子棋,找寻更多扔皮搋子的技巧和手法。
很多活都丢给沙摇去做,甚至连自家女儿新家的蹲坑堵了,也叫沙摇去疏通。
沙摇去詹贾女儿家,开门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冲他喊叔叔,他一阵恍惚,努力把眼前这个女人跟詹贾口中的宁宁联系到一起。
可恶!明明没差几岁,为什么叫我叔叔?
沙摇帮宁宁通了蹲坑,宁宁抱着包子过来,强调一切都是包子的错。
沙摇看着巴掌大小的小猫,点头。然后给宁宁推荐了一款猫砂盆,还要宁宁叫自己沙哥哥。
一次两次,疏通多了,沙摇跟宁宁熟悉起来,包子也会用猫砂盆了。
不知不觉间,沙摇和宁宁在一起了,宁宁偶尔会半夜做恶梦醒来,沙摇安慰她,问她做了什么恶梦。
宁宁说又梦到语文老师布置作文。
沙摇说《我的爸爸》是不是?
宁宁摇头,说是《我的老公》。
沙摇突然有点理解詹贾,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要为他人努力的责任感。为了宁宁,他也要做点成绩出来。
第二天,他找到詹贾喝酒,两人倚在窗台上看月亮,楼下剑道馆馆长的“剑来”喊声还在持续。
沙摇想跟詹贾说别比了,接下来我要花更多精力在工作上。
詹贾却先说话了,问宁宁家的蹲坑为什么老是堵?
沙摇说包子堵的。
詹贾点头。然后跟沙摇说女儿都快到嫁人的年纪了,成天把心思花到猫身上,怎么就不出去转转,多认识些人呢?愁啊。上次给她相亲,介绍她的小学同学齐星球,结果见了两次面,就说当朋友。给她介绍其他对象,比如剑道馆的教练,也是她小学同学,她又不去。你说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沙摇的耳朵竖起来,摇头,说不知道。还问詹贾想要什么样的女婿。
詹贾笑笑,说修车也好,剑道馆教练也好,只要不是我们这行就好。
“我们这行怎么了?”沙摇问,有些生气。
公司成立的时候,詹贾带他去工作,可从来没有表现过对自己这行的鄙夷,相反,还劝沙摇多读书,还引用《黄帝内经》中的话: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
人有高下之分,但是我们可以做到互不相慕,就是互不羡慕。高有高的好处,下有下的好处,大家安于自己的位置就好。
那时沙摇很想跟詹贾吐槽:高的人根本就不会羡慕下的人好吗?
说一套,做一套。
“我们这行到底怎么了?假设好了,假设宁宁找了一个疏通师傅,你会反对吗?”沙摇问。
“反对。”詹贾干脆地回答,把啤酒罐捏扁。
“为什么?”
詹贾思考了很久,整个人都快被月光融化似的。
他说:“我不想以后我的外孙女写作文《我的爸爸》写不出来。”
沙摇的声音都分叉了,“就这样?一篇作文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换个题目不就行了?”
詹贾揪住沙摇的衣领,冲他怒吼:“还有《我的外公》也不能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