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行宫。
夜已深,黑云暗沉,不见星月,空气有下雨前的气息。
行宫主殿明晃晃的灯火中,袁术在卧榻上坐着,几次催人探报战况,这次来报似是迟到,让他突一阵心悸……
纪灵是大将,当是无事。
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纱帐飘荡。
西京长安、东京洛阳相对,因光武帝刘秀发迹于此,而以宛城为陪都,又称南都,自有着天子行宫,每隔几年皇帝都会来住上几日,坊间传言先帝二十年前来南阳时碰见了当今太后,惊为天人,是以授人擢选之。
这八卦的内容有些不靠谱,当时太后仅十岁萝莉,都没长开,怎个惊艳?
除非汉灵帝就喜欢这种萝莉……
不过太后确实是宛城人,难怪帝后夫妇俩一起八卦,看起来当地百姓并不像外人一样害怕议论天子,宛城乡老至今在讲他们祖爷爷那辈和刘秀一同做放牛娃的故事,不得不说刘秀是个魅力值满点的家伙,而且顾念旧情,对家乡不曾或忘,就算年轻人几乎每隔数年就有机会亲睹圣颜,对皇帝一脉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可不都是老乡么
既是天子时常来,这行宫就不比别处年久失修,而是辉煌肃穆,真正有着汉宫气象。
平时都有一队宫卫值守,正常年月除非皇室巡幸,没人敢随便进来,更别说睡在这汉宫主殿里――嫌自己命长了么?
但这时天下崩乱,各地官杀贼、贼杀官、贼杀贼、官杀官,都互冠罪名,秩序崩坏下,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南阳太守张咨被杀后,袁术派大兵把汉宫一围,杀了拒绝投降宫卫队长,打发宫卫,自己安然搬进汉宫里,占有宫女,起居与汉天子无异。
满城百姓侧目,却不敢吭声,私底下冷嘲袁术是沐猴而冠,并讨论北面的刘使君何时能打过来当这些暗流都只是暗流,没有足够的力量,一切都隔绝在宫门外。
袁术四世三公,最高贵的门阀出身,就算在当世门阀中也是最最脱离底层,平时根本不会去注意底下这些杂草的声音。
“兄长,弟求见”
“进来罢”门推开,族弟袁胤进来,默不作声行礼,又递上一封密信,小声说:“兄长,刚刚收到绍兄在冀州来信,议立幽州牧刘虞为帝,以求抗衡洛阳伪帝和许昌太后的大义名份”
“刘虞为帝?”袁术惊醒,哑声一笑:“幽州冀州一合,再兼有这时空虚的并州,说服青州田楷也不算什么费力事情,河北四州既定,眼下谁能抗之?天下岂不就是他袁绍了?”
袁胤冒着冷汗:“兄长慎言,慎言,刘虞为天子,还是汉家天下……”
“哼汉家天下……”袁术不置可否,抬首看他:“你觉得袁绍此策如何
“弟不敢妄言。”袁胤哪里敢跟着直呼袁绍名字,小声说:“真可以,怕不只四州既定,再加我们荆州可就有五州了,这是我袁家天大机遇,五代人努力经营才换来此滔天气运……董卓曹操刘备孙坚都得去死,天下就是我们袁……咳,我是说我们袁家就是中兴功臣,荣享世代……”
我袁家天下么……
袁术自是明白他言下之意,想到这确实是莫大机遇,听得面上青红不定,却不由抚摸着怀里的传国玉玺,双目一冷:“这岂是你可考虑事情?”
“是是,臣弟告退。”袁胤知机退下,出时还是忍不住低声一句:“天赐不取,反受其咎,兄长请三思。”
“行了让我再想想……”
袁术斥退袁胤,一个人在宫殿中徘徊,抚摸着怀里的传国玉玺,越想越愤怒:“岂容这婢生之子得意……天赐我重宝传国玉玺,我袁术才是取得帝格之人”
明黄的灯火映着他扭曲的面孔,低声咆哮着:“我才是真命天……”
“报――刘备军杀进来了”
有副将惶急冲进殿内,紧随着是几个亲信老臣,衣冠不整,连喊着:“主公,我们快走”
“什……什么?”袁术犹自恍惚,没反应过来,僵硬地转着头,看一个亲信老臣张合着的嘴巴:“你是说,刘备杀进来了?”
难以置信,甚至无法理解。
夜空中不知何时响起了喊杀声,让袁术一个寒颤,回醒过来,已是面色涨红:“纪灵呢”
“纪将军战死了雷薄陈兰两将将军也战死了”
“我的兵呢”
“大军溃败全跑光了……城门被诈开,刘备已经攻了进来,大营留守的兵也要跑了,主公别问了,赶紧跑吧”
几个老臣喊上亲兵,死命拉着袁术跑出殿去,全不顾他的挣扎:“怎么可能,这里是帝乡南阳,应运之地,龙脉之源,我有天赐传国玉玺,我是真命天子,我怎么会败呢……”
“别瞎嚷嚷了主公,趁,快跑去扬州……”
黑暗与混乱之中,“噗”一下掉了东西,也没人察觉到。
马蹄声刚刚远去,袁胤也跑过来:“兄长等等我……兄长?兄长?”
这样焦急喊着,却绊到了什么扑在地上,再抬首时,发现只面对一个空殿:“该死,都跑光了……”
袁胤抱着腿坐起来,忽的目光定住脚边汉白玉阶上,一只镶金角的玉玺在黑暗中亮着神秘玄光,映目八个古老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啊竟是……”袁胤是纯正的大汉子民,怎会不清楚这东西,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怔了许久,才醒悟过来,突转首向北,那封信浮现在眼前:“难怪兄长最近变化厉害,原来是有此物――不过现在追着去扬州肯定是没前途……幸自己不只一个兄长。”
袁胤现实的很,他可不相信孙坚是真心投靠袁术,没有实力空手跑去,凭什么指挥人家?
这时一咬牙,取了玉玺,去殿外找了匹马,拍马就冲出了城,避过兵锋向冀州投袁绍而去。
而在东面城外的荆水,一伙人马正在整理行囊准备渡河,很快传来惊叫:“我的玉玺,谁动了我的玉玺”
扭曲的声音划破夜空,乌鸦从林子里惊醒飞出来,嘎嘎地在空中鸣和着,更添一种不祥的气氛。
但相比这些狼狈的逃兵们,因为胜败的失衡天平过于迅速,形势控制的很快,当地反而没有被战火影响太多。
刘备军很快占领宛城,整顿了城里城外秩序,搜索乱兵,保护居民,一切都如在豫东做的一样,井井有条,甚至可以说张飞赵云他们发现,这善后事比在豫东还轻松,或许是袁术近来的统治太不得人心的缘故?
这一夜满成百姓都睡不着,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小家小户,许多成男都持械躲在门后观察,直看到这伙官军秩序井然,又见是刘使君旗号,才纷纷放下心来:“回去睡,回去睡……”
“明天可以继续开业。”
“刘使君过来了么?”
“明天再看……”
深夜里也没有什么入城仪式,只是确定了行宫安全性,太后坐车正要入城时,赵云就驻马在街道侧,正处理几乡老告状袁术军侵占民田的事,他还没后来当太守的经历,对这样民事很有些焦头烂额。
几个乡老倒也不是纠缠,看着天色很晚,就明天再议,忽见金赤鸾驾中女子身影,瞧得一震:“可是何家女?”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带着乡音的味道,太后怔一下,回首望时使几个乡老回醒过来地拜下:“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对这些老人没有了印象,还是询问情况,简单处理了下。
几个乡老感激而去,一路犹是交口称赞着“太后和刘使君恩德”、“仁义之师”、“汉室再兴可望”……
太后按着心口,回首四望,城外夜幕中的山山水水、入城后熟悉又陌生街巷,古老汉宫……
很多以为忘却的印象一点点泛上来,些许懵懂之后,说不出什么样酸涩怅惘。
曹白静觉察到,问着:“太后有哪里不舒服?”
“不,哀家……哀家只觉这战事太过顺利,都有些作梦一样。”
“是顺利,不过夫君可是准备了许多工作,刚才那诈门不成,就会有内应
太后听了:“看来这两年刘使君对荆北的渗透不错。”
曹白静觉察到她说起这渗透态度毫无抵触,心中暗想:“恩,夫君说南阳郡情况或是最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异数。”
帝乡的大汉余气……太后敛目,微叹了口气:“难怪刘使君丝毫不惧袁术反抗,此贼在南阳毫无民众根基地起兵,刘使君尚未踏足荆州一步,就已比此贼更得人心。”
曹白静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确定心中猜测,心中暗忖:“难怪夫君说南阳人普遍都相信汉室可再兴,这太后不就是最好例子么?夫君说后来诸葛亮避乱躬耕于南阳,最后也选择了刘备,或正是有这样的影响……”
太后不清楚自己被这少女研究了,只是随口笑谈:“其实这样陪都,是天子直接接触地方的一个渠道,郡县官员不敢疏忽职事,更不敢对百姓苛待,豪强也不敢逼民过甚,否则哪一日天子驾临时,撞见父老乡亲愤怒告状,不管告的成不成功,都要有一大批人要倒霉……”
“嘻,可不就是有人倒霉了么,可惜袁术给溜了……夫君说要砍了他。”
“袁术?”太后听了笑:“此贼能溜到哪去?他还挂着扬州牧,听说孙坚这两年还服从他?恐怕江东那里有好戏看了……”
“…只是传国”话到口中,太后又缩了回去,她最关心这个。
金赤的鸾驾停在了行宫前,里面肃清,安排随驾带来宫女,太后就在甘夫人陪伴下入内休息。
一直到快天亮时,她忽然从梦中惊醒,拥着薄衾坐起来,在黑暗中怔怔许
“太后?”
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回首看去甘夫人闻声过来,黑暗中只有她手中灯盏照亮,宛一尊雪白的玉人。
太后心中暗赞,摇摇首:“无事,哀家只是做了个梦。”
曹白静在太后身边坐下来,黝黑双眸在灯光下有些好奇:“可以说说么?妾身作为道士熟悉神识变化,或可为太后娘娘解梦……”
“哀家梦见刘使君骑着一头牛上战场……”太后说着,见甘夫人不解:“小时听老人们讲故事,说光武帝第一次上战场,因没有马,和将士是骑着家里的水牛上阵……”
曹白静掩口笑起来,又听太后继续说梦。
听到后来都是关于光武帝,结果全套在自家夫君身上,这让曹白静看她的目光渐渐古怪:“太后小时,是不是很爱听光武中兴的传奇故事?”
太后有些被触探隐私的不自然,但还是应了:“是。”
还有更多没说出来,和南阳许多同龄人一样,当年小女孩是沐浴着光武中兴的传奇故事成长起来――这或是她潜意识里迅速接受了叶青的原因。
“汉室是可以中兴的。”她总是会这样想,回到久别家乡一时触动难免入梦。
曹白静却能猜到一些,虽知这无关风月,但自家夫君被别的女人梦到,还是真命天子,让她心中难免有点酸味,也不说破,只是闲扯一通,眨着眼问:“太后觉得他能行么?”
“当然……”太后应着,突觉察到什么,看了她一眼:“能三兴汉室。”
曹白静也笑了笑,却听到外面下起雨,有着匆匆脚步声,这是在给值守和巡逻的侍卫分发蓑衣、斗笠……
夫君在军中一直很重视随军物资的供应。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荡漾着一种安宁气氛,房间内,渐渐平静下来。
“夫君主力要到徐州了,那面同样下着雨么?”曹白静望了一会窗外,见着夜色弥漫,突轻声说着。
南阳郡算是解决了,可徐州却充满危险,曹操有大批地上军人加入,其实军队很是强悍。
并且讨董檄文发布后,会有几人响应呢?
董卓、袁绍、曹操、孙坚相继破坏后,汉室威望休要再提,至少诸侯是没几个真的相信,剩下无非是在讨董博取的好处,侵夺大义……
在这层面上,夫君可是站在了所有诸侯的对立面,他会怎么做才能引导讨董的局面?
一时间,曹白静有些痴了。
见了小甘夫人这表情,太后心中一动,她是女人,自是理解小甘夫人这种神情代表的意义……不由心中一热,转眼,目光又暗淡下来。
这时,西风扫雨而来,打在瓦上叮当作响,似是有人在低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