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张口结舌, 几次想说话都说不出来,好歹还记得礼貌这回事,才没拿手去指对方。
苏柒默默收回了手, 佯作震惊地抬起头。
旁边的人恰好也看了过来。
他瞧着很年轻, 二十出头的模样,容貌俊秀精致,鸦黑鬈发衬得肤色越发显白。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在浓黑细密的睫羽下,宛如望不见底的清冷幽潭,让人很难窥见情绪。
他耳畔挂着两枚水滴状圆环,冰冷的银白色, 一个个或磨砂或平滑的棱面,泛着耀眼的闪光。
“……你拿吧。”
他淡淡开口, 目光从她脸上划过, 没有停留半分, 反倒是看向那对耳坠时, 眼中露出几分意外,显然是认出了这种晶矿。
有一瞬间,苏柒想起他们还不太熟悉的时候。
她远远看着他在人群里被敬酒,就是这副平静冷淡的样子,言谈举止都很客气,但无形中就透着一股不愿奉陪的烦闷。
在宴会厅侧翼的走廊里,他靠在栏杆上打游戏,见她走过来,就关掉光脑投影, 不动声色地点头。
“……加个好友?”
苏柒点出自己的账号界面, 亮了四位数的成就汇总。
虞季秋微微挑眉, 脸上的疏离瞬间褪去,“开黑吗?”
他们好像忽然就熟了。
明明在那之前,也只是像旁人一样客套过几句。
但在那之后,他们就有说不完的话,数不尽的共同话题,还有在斗图时你来我往用不完的表情包。
他们说起游戏,说起学校,说起训练,说起那些不被家人理解的追求,说起那些总是遭受打击却越挫越勇的过往。
“……不对啊,我这种能力被人吐槽就算了,你的能力明明是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的最爱吧?”
“谁说的,我不是标准的元素类,只是看上去比较像,当然现在是没什么差别了,小时候可不是……”
她也不是没有朋友。
朋友也不止一个,她和他们会说真心话,分享秘密和想法,然而他们彼此理解的程度总是有限的。
大家的爱好相交的部分也是有限的。
在她那不大不小的朋友圈里,善解人意的对异能训练没兴趣,热衷提升能力的不喜欢玩游戏,喜好相似的却是脾气不投——
苏柒并不觉得他们有问题,但她和不同人相处时,就要照顾到他们的喜好,避免说太多人家没兴趣的话题。
虞季秋就像是他们所有人的总和。
他们虽然差了几岁,但玩过许多相同的游戏,看过许多相同的书——
在相同年纪时,还同样叛逆地做过相似的事。
因此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接上,然后再说起自己的经历,他们之间没有怜悯、没有羡慕、没有嫉妒。
更多的都是感同身受。
她对沟通和社交的需求有限,有但不是那么多,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满足了。
所以即使他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聊天,也会有几天不说话不发消息的时候,但他仍然是与她聊得最多的人。
但是后来——
“……不。”
无数回忆的碎片纷乱闪过,思绪变动只在瞬间,苏柒回过神来,微微摇头。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惊讶一点,“就一瓶了,给你吧。”
周围的顾客离得都不算近,也没有谁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
黑发青年侧过头,垂眸看着她,“没关系,我没有那么想喝,更何况你确实比我先伸手……我可以让他们再上一瓶。”
苏柒摇了摇头,“我也可以。”
他微微扬眉,又看向她的耳坠,“当然,白影星航也只是丰泰的产业之一罢了。”
苏柒好笑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消息传得那么快吗?”
“不是。”他轻声说,“只是当时恰好也有我的朋友在场。”
“还是给你吧,我可以等他们再上一瓶。”
苏柒眨了眨眼,“对了,大神,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帕米尔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无声谴责她背叛了组织。
虞季秋面色不变,“……签什么?签在哪里?”
“随便写点什么都行。”
苏柒从腰后掏出一把热熔枪,“在这里吧。”
帕米尔欲言又止。
虞季秋仍然很淡定,伸手拖住迷彩涂漆的枪管,拇指在枪口外侧的漆面上摸了摸,然后颔首。
他指尖掠过的涂漆表层上,留下了深红灼亮的痕迹,合成金属漆层融化成液体,一滴滴顺着枪管淌落下去。
最终留下了一个龙凤飞舞的虞字。
烧灼的深度也恰到好处,没有真的伤到枪内部的供能管线。
“……谢谢。”
苏柒心满意足地装起枪,“酒给你吧。”
虞季秋没再多说什么。
帕米尔倒是清醒过来,赶紧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大喊大叫的,不过我只是太惊讶了,话说你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吧。”
“没事的,海维先生。”
虞季秋气定神闲地开口,同时看向旁边的冰山酒架,“我是来吃饭的。”
帕米尔愣了一下,“咳,是啊,当然,我们也是,等等,你见过我吗?还是你觉得我和某个海维很像?”
“……你身上有能让你侦破幻象的能力,那个人的异能量让我觉得熟悉,我本人在这方面恰巧不太擅长……”
虞季秋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褐发少女,“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海维家族的保镖,所以猜了一下,再加上你们二位一起。”
帕米尔恍然大悟,“应该是你想的那个人,哈哈,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肯定也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
虞季秋不置可否。
事实上他也没有好好伪装,否则也只有同级的人能看穿了。
他轻飘飘地扫了两人一眼,“所以你们也是要去葬礼的?资深粉丝?”
帕米尔缓缓点头。
苏柒:“……亲戚。”
虞季秋颔首,“是有点像。”
帕米尔的眼神在两人间来来回回,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直至黑发青年转身离开走远了。
“哇靠,居然能在这遇到……他们不是可以很多天不吃饭不喝水的吗。”
“那咱们也可以一天喝一次营养液,你不还是来了吗。”
“也是。”
苏柒没再多说。
虞季秋不太喜欢和粉丝接触,但他没有任何社交方面的障碍,所以只是单纯地更喜欢享受私人时间而已。
她曾经安利过他这家餐厅,他第一次来乔耶星区做客时,她就在这家空间站接他,还带他来吃饭。
然后——
苏柒视线上移,看向冰山山顶空落的位置,那瓶酒已经被拿走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了另一个口味的酒,拽着帕米尔回到座位,途中遥遥瞥见窗边熟悉的身影。
黑发青年背对着整个餐厅,面向窗外空堡鳞次栉比的塔楼,一手搭在沙发靠背顶端,另一手拎着瓶子仰头灌酒。
对了。
他们第一次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就坐那个位置,喝着同样的酒。
那还是她从另外两个高级会员手里抢来的——
事实上是自己先到先得,但那两人或许是看她年轻,莫名其妙说了一堆话,想让她将酒让出来。
在她坚定拒绝后,其中一个人越说越难听,然后喷了脏字。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虞季秋发怒的样子。
“苏珊,苏珊!”
帕米尔喊了她两声,“你是不是……”
他们安安静静吃完了饭,离开了航站楼,回到飞船上,他才开始畅所欲言。
“话说,”金发少年挤眉弄眼地问道,“你喜欢那个类型啊?”
苏柒叹气,“……还行吧,挺好看的。”
“你不是说你没有喜欢的职业选手——”
“我这么说吧,就算他换个身份,我照样会觉得他帅多去说两句话的。”
“哎,苏柒和他关系很好的,你知道吧,还有很多人嗑他们俩……”
帕米尔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比如好几年前,他俩一起玩游戏开黑,一开始是虞季秋遇到傻缺队友,那个队友自己技术不行还喜欢埋怨别人,嘴还有点脏,虞季秋一声不吭,等苏柒上线加入队伍,那个队友骂了她两句,虞季秋就发脾气了,和那个人对骂五分钟,这个视频在那游戏论坛里火了,过了段时间被人用声音匹配度扒出身份……”
“好了好了,我知道,嗯,我看过那个视频。”
苏柒赶紧叫停,“你不是嗑洛林和苏柒吗。”
“喂不是我啊,呃,而且我觉得她和虞季秋是好基友来着,虽然也不是不能嗑,好吧我还是比较杂食的……”
这一趟旅程在进入乔耶星区后,就已经接近了终点,因此飞船再次起航后,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苏柒坐在休息室里,看着外面那颗苍翠的绿色星球渐渐变大。
复活数月后,她第一次正经回到自己的家乡,为了参加自己的葬礼。
听上去似乎有点诡异。
“嗯,我到了。”
她起身走到舷窗前,对着耳机里的人说道,“马上这船就降落了。”
“……小心,有事就喊我。”
诺亚低声道:“我之前已经去踩过点了,随时都能过去。”
苏柒忍俊不禁,“你要是直接传送过来,他们都会知道的,虽然说……真到了那份上,也无所谓了。”
拉瑟尔星作为一颗中小行星,人口过亿,她的家乡也只是本地的二线城市之一。
南部市郊公墓成群,苏家的人多数都葬在其中一处,附近也有殡仪馆,举行仪式接着就下葬,也算是方便。
虽然说如今只有空棺材。
穿梭舰在郊外的一处小空港缓缓降落。
尚未完全落地时,舷窗外浮现出葱茏茂盛的森林,还有山坡上石碑嶙峋的墓园。
以及下方密密麻麻的飞船。
但只要是正经拿到请柬且回复的来宾,都会有被提前预定好的位置,基本上避免了没地方放船的问题。
本地人更是方便,开飞行器就能过来,那东西体积相对小巧,几乎可以停在任何地方。
帕米尔从船舱里出来,抬着头看向天空,一架飞行器缓缓落下,“话说……”
此时正值清晨,四处泛着潮气,热意在空中蔓延着。
苏柒侧过头,看向旁边一艘陌生的飞船,那舷窗上凝结出细小的水珠。
天色也略显阴沉,日出的曦光消失在云层间。
郊外的空港颇为寂静,只有引擎轰鸣声渐渐熄灭,涡轮风扇旋转声也很快消失,周围来往的人脚步都很轻。
风中传来细碎的低语声。
帕米尔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你在看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苏柒的视线望了过去。
旁边停着一艘小型穿梭舰,底色雪白,框线流金,侧面船身镶嵌着一排亮金的字母,船后方的机库舱门打开着。
在船尾的另一侧,舱门投落的黑影下,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背靠着下方的舷梯,眺望着远方的山丘墓园。
他侧身对着他们,此时此刻仍然没有回头往这边看。
那双深邃碧绿的眼眸,半藏在眉骨的阴影中,像是背阳的幽静深林。
苏柒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船是前几天才上市的型号,我还没见过真的。”
她胡乱地说着,“走吧。”
话音未落,金发男人猛地回过头来。
帕米尔才想说话,忽然对上那人的目光,顿时僵住了。
“……天呐,那是雷蒙·莱因哈特!”
少年喃喃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第一位。”
苏柒沉默地扭过头。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诺亚说过的话。
他最初在游戏里见到自己,就是觉得她说话措辞和某些词的发音方式有些熟悉,有些像是苏柒。
她刚刚说话时也没特意改变自己的口音。
可是——
他会记得吗?
苏柒抬起头,隔着一艘飞船,对上那双翡翠般浓绿的眼睛。
“……”
他又不是诺亚,他不会一遍遍去看那些视频,自己的声音不会日夜回荡在他耳边。
他们曾经说过不少话,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一定是他非常想抛掉的回忆,或者说他应该已经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