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江的支流沮漳河顺流而下,就能到达江陵。
一艘体积庞大的官船安稳的行驶在沮漳河上,朝着江陵进发。
海瑞站在船头,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前方的水面。
“叔,咱们这次会不会有危险?出发的时候,我听说这次去江陵有危险。”海娃站在海瑞的身后,一脸担忧的说道。
“危险?岂能因祸福而避国事?自出琼州之后,我就将生死抛至身后。我年岁已高,这次出来,可没打算活着回去。”海瑞毫不在乎。
他根本不怕这世间的蝇营狗苟,当年直接嘉靖皇帝痛骂都毫不退缩,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士绅呢?
“这沮漳河的水就这么流着,几百几千年前都是如此,沿岸的土地肥沃无比,若是好生耕种,不说大富大贵,也不愁吃穿。你看那岸边的百姓,可有衣容肃整的吗?遍地绮罗者,不见养蚕人。”海瑞摇着头,语气中满是叹息与无奈。
“这应该是百姓的土地,而不是他们的土地。陛下仁德,实施摊丁入亩,可是他们却不想让百姓好过。这就是罪,这就是错。”
海瑞转过身子,看向海娃:“你知道朝廷为什么会让我去吗?”
“因为叔忠诚?!”海娃疑惑的问道。
“不,那是因为我敢做,敢为。张叔大自诩扶天之志,可无擎天之力。这是我佩服他的地方,也是看不起他的地方。
他只适合坐在庙堂之上发号施令,而我,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刺入任何地方。”海瑞面容冷峻,整个人如刚出锋的宝剑,寒光闪烁。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忠于这片土地,终于忠于土地上的百姓。
若是朝廷有召,即便身无分文,他也会爬到京城。
“先生,江陵马上就到了。”
船夫从跑了过来,朝着海瑞说道。
海瑞颔首示意。
“老早就听过先生名号,今日终于见到了。”船家笑着。
“我,不过一个糟老头,见过又如何呢?!”海瑞笑道。
船家赞道:“那不一样,您是我们的青天呐!”
“哈哈哈哈,青天是陛下,而不是我。”
……
官船,终于停靠在了码头上。
如今的海瑞,总督湖广军政、兼刑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学湖广学政、赐便宜行事之权。
一连串的官职,让他可以在江陵放手施为。
各种象征身份的牌子在官船上摆放着,颇有气势。除此之外,还有他从刑部带来的随从、皂吏以及吏目,浩浩荡荡一大堆人。
这是海瑞的仪仗,在封建社会里,官员出行,便是用这些东西显露威望。
海瑞平常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可这次,他要让人尽展仪仗。
他要告诉江陵,他海瑞,来了。
从江陵城外的码头到城中不远,也就是三四里的路。
放在之前,海瑞会选择步行,可今天,他选择了坐轿。
张诚和刘一儒早已经带着随从,在码头等候多时了。
这些读书人虽然把衙门前门堵住了,可没堵住后门。
“先生,杂家已经等候多时了,什么时候办事呢?!”张诚问道。
“是啊是啊,什么时候办事?!”刘一儒也连忙问道。
被人堵门口了,早就受不了,心里急的厉害。
海瑞看向前方的江陵城,道:“现在城中如何了?!”
刘一儒灰心丧气的道:“唉,在下无能啊,那些人还在门口。”
“先生放心,杂家已经让人盯死他们了,他们跑不了。”张诚自信的说道。
海瑞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尽展仪仗,大张旗鼓,告诉他们,我海瑞来了。”
说罢,海瑞坐上了官轿,随从们带着仪仗,快速展开。
一顶八抬官轿行走在官道上,衙役们手持牌匾等仪仗在前开路,铜锣声不绝于耳。
“总督湖广军政……”
“刑部右侍郎……”
“右佥都御史……”
“提学湖广学政……”
衙役们扯着嗓子吼叫着,声音震天。
张诚和刘一儒,各自坐在轿子,跟在海瑞身后。
……
县衙门外的高台上,何心隐狠狠的拍着面前桌子,声音洪亮:“如今朝廷之中,奸佞横行,权奸不断,此乃荒谬绝伦之事……”
储善辉站在旁边,不断的附和着,脸上满是振奋。
高台周围的那些读书人们,纷纷附和着大喊。
最近这些天里,江陵像是一个巨大的抽水机,吸引了无数读书人前来。
他们像是蚂蚁一样,围在高台周围。
忽然之间,储善辉听到了阵阵铜锣声。
“哪来的铜锣声?!”
储善辉闭上了嘴,倾耳细听。
何心隐看着如此模样的储善辉,问道:“光大兄,怎么了?可是想到什么振奋人心之语了吗?!”
“你有没有听到铜锣声?!”储善辉看向何心隐。
何心隐细细听了起来。
“当!”
恍惚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传来的铜锣声。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不对劲啊?!”何心隐脸上多了一些疑惑。
“当!”
“总督湖广军政……”
“刑部右侍郎……”
“右佥都御史……”
“提学湖广学政……”
衙役们的声音传了过来。
“来人是谁?”储善辉脸色凝重,忐忑的听着。
何心隐也是如此。
高台下面的那些读书人,也倾耳细听。
“……海刚峰!”
“什么?是他?!”
高台上的储善辉终于听到了海瑞的名字,脸色瞬间垮了下来,阴沉如水。
“海刚峰来了?海刚峰来了?!”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
“这下糟了,这下糟了!”
“是他吗?不会吧?不可能!”
高台周围的那些读书人慌了,他们议论纷纷,看向铜锣声传来的方向,想要看看来人究竟是谁。
如果真是海刚峰,那就真的糟了。当年他在南直隶清丈田亩,连徐阶都没法阻止,他们又算的了什么?
逼急了海瑞,纵使你们是读书人,那又如何?照样捉拿入狱。
提督湖广学政,凭借这个身份,就可以剥了生员的衣冠,甚至威胁到举人的身份。
虽说自国子监制度旁落之后,这个官职渐渐没了作用,但如果真的深究起来,威力还是很大的。
生员?读书人?
剥了你的衣冠,你就是民。
不仅要杀你的头,还要诛你的心,更要夺你的地。
其他人还会顾虑天下言论,可海瑞,什么都不怕。
随着衙役的声音越来越大,围观的那些读书人渐渐慌乱起来。
当海瑞的仪仗出现在他们前方时,他们瞬间怂了。
“海瑞来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那些生员读书人们,瞬间化作鸟兽散。
开玩笑,这位可不会在乎读书人不读书人。
“快跑!”
“跑啊!”
慌乱的喊声不绝于耳,读书人惊慌失措,狼奔豕突。
储善辉的长子储义跳上高台,搀扶着储善辉就要跑。看书溂
可却被何心隐一把拉住:“光大兄,他海瑞又能如何?岂能怕他?当对抗到底!”
何心隐一脸坚定,掷地有声。
“不了不了,我忽然想起来,我家还有些事,我的小妾生孩子,我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储善辉一边扒拉着何心隐的手,一边往外面跑。
看着逃走的储善辉,何心隐一脸懊恼:“岂能怕他海瑞?殊不知助纣为虐乎?!”
储善辉此时完全顾不上这个,忙慌张大喊:“我的鞋子呢?我的鞋子呢?!”
刚才从高台上跑下,鞋子跑丢一只。
“别管了,赶紧跑吧。”
储义顾不上什么,赶紧背着储善辉就要跑。
“想跑?问过我们没?!”
一道冷笑声响起,几个东厂番子拦在了储善辉前面。
“乖乖的呆着吧。”
其中一个番子,一脚将他们两人踹倒在地,噼里啪啦的揍了一顿。
这个时候不揍,后面就没机会了。
何心隐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还在高台上大呼小叫,一会儿高唱正气歌,又一会儿高唱横渠四句。
“正气歌也是你这般人能读的?哼,真是天大的笑话。横渠四句,也是你这般泼皮所能读的?!”
海瑞的轿子停在了县衙门口,海瑞从了出来。
看着高台上的何心隐,海瑞面色严肃,声音低沉。
“贼子,你空有青天之名,岂不知助纣为虐乎?!”何心隐指着海瑞,破口大骂。
屁股决定立场,何心隐的立场就是士绅士大夫。
海瑞是百姓的青天,而不是士大夫的青天,所以,用不着尊敬,见之,更如仇寇。
何心隐游学南北,为的就是名声、名气,阳明心学固然有可取之处,但却不是他这种清叹搏名之辈所能理解的。
此刻海瑞在前,他要搏名。
张诚从后面走来,指着高台上的何心隐,尖声大喊:“来人啊,给杂家抓起来!”
周围的东厂番子就要冲上去。
“且慢!”
海瑞忽然说道。
张诚忙问:“可有问题?!”
海瑞清冷的一笑,道:“先剥去他的衣冠!”
“哈哈哈,好,那就剥去他的衣冠。他不是自诩读书人吗?收了你的名头,看你如何嚣张?!”张诚放肆的笑了。
海瑞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冲上高台,对他一番拳打脚踢,脱下了他读书人的衣冠。
东厂番子跟着爬了上去,将其控制住。
“押入大牢,事后严审。”海瑞冷声道。
东厂番子,也将储善辉父子压到了海瑞面前。
“海大人,在下,在下只是路过,只是路过……”储善辉如泄了气的皮球。
“光大,你何以至此?朝有奸佞啊!”
被摁在地上的何心隐还在嚣张。
“掌嘴!”
张诚受不了聒噪,喝道。
“啪!”
一番子脱下鞋,一鞋底抽了过去。
“奸佞……”
“啪!”
“奸……”
“啪,啪,啥!”
“噗嗤!”
何心隐吐出一嘴血,脸高高的肿起说不出话来。
储善辉没有什么志气,此时的他六神无主,只想回家。
海瑞瞥了一眼何心隐,看向面前的储善辉,道:“你今天走不了了,就待在这里吧。押入大牢,以待发落。”
“是!”
那几个东厂番子,押着何心隐往牢房而去。
随后,海瑞看向刘一儒以及凑过来的罗淼,声音冷厉:
“关闭城门,严加搜索,凡是今日聚众议政之人,皆拿下。”
“什么?这万万不可!”刘一儒大吃一惊,忙道:“不可大兴牢狱啊。”
“皇明祖训,禁止生员议政。他们以身试法,那就怪不得我。剥了他们的衣冠,禁了他们的科举,断了他们的仕途,既然敢以身试法,那就要做好被罚的准备。”海瑞冷冰冰的道。
“最近江陵县涌来的生员将近千人,他们其中,以后不乏有位列朝堂的俊杰,如此,是不是太重了。”刘一儒担忧的道。
海瑞却毫不在意:“哼,如此宵小,以后只会是奸佞,哪里又会是俊杰?你不必再说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新政与摊丁入亩之事,你也不必再管了,在下自会上疏朝廷解释此事。”
说到这里,海瑞的声音变得凌厉:“革新,若无破釜沉舟的勇气,又何来成功?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做事?既然你不敢得罪读书人,那就由我得罪。且看着吧!”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海瑞便夺了刘一儒的权。
既然你不敢推行新政,那就由我推行,你不敢得罪,那就由我得罪。
你怕,我可不怕。
这就是海瑞,这就是浑身碎骨混不怕的海瑞。
“莪今天就坐在这里,我倒是要看看,谁来取我的项上人头。”
说罢,海瑞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衙门。
张诚看着海瑞离去的身影,由衷的佩服。
虽然他是威名赫赫的东厂提督,可和海瑞相比,还是差得远啊。
光这份浑然不怕的刚猛,就已经超越世人。
想到这里,张诚看向刘一儒,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有些时候,这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畜牲的差距还要大。
“为什么关城门,为什么关城门?我们要出去,我们要出去!”
“该死的,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牲!”
东城门口,一大帮子读书人围在这里,慌张的叫喊着。
守城兵丁手持武器,大喝:“奉上官之命,关闭城门,若有冲击者,就地格杀,生死勿论。”
“哼,我呸!”
“走狗一般的东西,呸!”
“咱们去其他人城门,去其他的城门。”
这些读书人们又纷纷离开,前往另一处城门。
可惜,若有的城门全部关闭,他们出不去了,他们被封在城中。
“我就不信他海瑞敢动咱们?”
“就是,咱们这么多人,我就不信海瑞有多大的胆子。”
“只要咱们能够坚持下去,顶翻海瑞,这新政,就实施不下来。”
“在理,在理!”
很可惜,他们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