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伸出手拽住前面的绳子,同时往前面艰难地踏出一步。在只有平时三分之一的有效含氧量下,在大量消耗氧气的剧烈运动中,人的大脑甚至都会变得昏昏沉沉的,很难组合出有效的思维,基本只是依靠本能麻木地前行。他看不到普莫里峰了,阿玛达布朗峰不知道是在雪海里还是在云海里。他们已经到了八千五百米的阳台了吗?北原和枫想问,但是实在没有力气,只是继续机械似的往前挪动着双腿与双手,感觉身上背着的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耳边的风声也越来越大。一步,再一步。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算自己已经走多少步了,只是在心里近乎麻木地念叨着,大脑只是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但每次看到天空上璀璨的繁星时,看到白龙平静而又美丽的银色眼睛时,旅行家还是涌起了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也许是来自于他那颗总是不喜欢说话的心。心是喜欢沉默的,容易受伤的,但谁也不知道能和这个世界沟通的它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我喜欢星星。”心似乎在旅行家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也许它没有说话,只是北原和枫在风雪中出现了什么幻觉。但他还是在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好像有它们在,他还可以继续走一段路。就这样,在不大不小的风雪声中,他们终于来到了海拔八千五百米上最著名的休息点。绿靴子。这具珠穆朗玛峰上著名的道标,标记着人们离珠峰顶只剩下垂直几百米的距离。尸体的上半截已经被深深地埋在了雪里,只有鲜亮的绿色靴子被冰雪依旧保存完好,看上去有一种令人悲哀的毛骨悚然。这不是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唯一的尸体。北原和枫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扶了扶岩石,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还在眩晕的大脑里到底涌出了什么样的思绪与情绪。他扭过头,去看漫天的风雪,闭眼竭尽全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北原……呼,你说,你为什么要登上这座山呢?”朗日没有立刻一屁股坐在避风处,只是大口大口地吸入氧气瓶里的氧气,在稍微缓过来一点后,抬起头看向远方,用一种不知道好奇还是茫然的声音询问道。他作为一个夏尔巴导游,去往过许多次珠穆朗玛峰的山顶。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站在这座世界最高峰上的感觉。“becauseit''sthere”在漫长的喘息声之后,北原和枫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山顶,用轻微到几乎听不来的声音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因为它就在那里。这是乔治马洛里第一次登珠穆朗玛峰失败后回国面对记者的回答。简单得有点狡猾,但却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个登山者的心中。在他冲顶珠峰失踪的七十五年后,在1999年,疑似是他的尸体被发现在珠穆朗玛峰的悬崖下。但山还是在那儿,几十年来都未曾改变。北原和枫把自己的身体依靠在岩块上,眯着眼睛打量着前方的道路,一只手用尽全力地撑着自己的膝盖,努力去适应大脑传来的一阵一阵的眩晕。不知道是冷是热的风刮在他的脸上,刮在他的身上,羽绒服在这一刻也显得如此单薄。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着,跳得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悬崖上面跃下去,和茫茫的风雪一起逃离。边上的朗日也在费力地喘息着,但还是伸手扶住了北原和枫,拍了拍旅行家的肩膀。要继续出发了。虽然这里的确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但如果沉迷在这种短暂的休息里,绿靴子边很快就会出现新的尸体。在冲顶的人们中,已经不止有一个人在这个位置筋疲力竭地倒下,在疲惫地试图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后,终于丧失了最后的力气,在风雪中闭上了眼睛。他们简单地缓了口气,趁那种一鼓作气的气势还没有泄掉,继续出发。这是他们在休息的时候唯一的对话。海拔八千四百六十三米的马卡鲁峰已经落在他们的下方,八千五百一十三米的洛子峰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里勾勒出优美的身形。在不远处他们又遇到一次尸体。一开始他们甚至还以为对方还活着,想要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助对方,结果只看到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半个身子被雪埋没的女子。她的脑袋上被人用袋子罩住了,在风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珠穆朗玛峰会有迁徙的鸟群和秃鹫飞过,有的鸟会啄食人类的尸体。之前路过的人没能救下这个遇难者,只是怀抱着物伤其类的心情给对方的脸上罩了袋子,希望这样能保存住她的面容。北原和枫对着这具新鲜的尸体愣了一会儿,心头有一种忧伤的庆幸、在他看来有些卑劣的庆幸忍不住地蔓延出来。幸好不是他认识的人。他只能这么想,然后又蹲下身子,把雪抛在对方的身上。朗日也无声的和她一起这么干,然后在边上找了几块不容易被风吹滚落的石头,放在她的身边做个标志。这是登山者们最简陋的坟茔。接着他们继续向上面走,拽着铺设好的绳索气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向着前方挪动,在山脊间沿着仅剩的小道低伏着前行。有的路线几乎是垂直向上走的,北原和枫努力眯着眼睛踩上还算稳固的凸出岩石,扯着绳子努力地把自己向上拉。朗日第一个爬过去,在上面也用力拉他,最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风雪呜咽的平台。山顶似乎越来越近了。在短暂眼前一黑的眩晕后,北原和枫心中突兀冒出的念头就是这一句话。群星的光辉似乎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白龙发出清啸声,转身没入苍白的云。著名的希拉里台阶已经在去年的尼泊尔大地震中坠落下去,再也看不到原来十二米高的几乎垂直的岩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雪窝。不过这倒是稍微降低了一点后来人登顶的难度,嗯,大概降低了吧。北原和枫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跨过那个巨大的雪窝的,只是觉得天上面摇晃的星星越来越近,身上的衣服被云朵和雪打湿。在找了半天都不知道到底哪里可以继续迈步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似乎已经没有更高的地方可以走了。他们已经站在了世界最高的地方。北原和枫愣了好一会儿,他快要被缺氧和低温冻僵的大脑才终于随着清新氧气的吸入逐渐恢复了正常,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思考。“北原!”朗日用兴奋但是轻的声音说道,用力抱住了北原和枫的肩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牙齿短暂地在外面露出了一瞬。他朝着外面遥遥地指去。抬头看。他的意思是这个。旅行家明白对方的动作,于是努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在浑身肌肉与骨骼不堪重负的酸痛与仿佛被风雪灼烧过的感觉中抬起头。他看到远方的山峰,雪白与漆黑混合在一起,被淹没在灰蒙蒙的天地里。他还看到几乎快要遮蔽了一切的风雪,还看到暗沉沉的天色里有一抹耀眼光线似乎要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黑色变成深蓝又变成浅蓝,最后变成了浅浅的黄与柔和的鱼肚白。最后是金色的、一条辉煌美丽的光线。那是太阳。是时候日出了。北原和枫仰起头,有些怔愣地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从黑暗里浮现的样子。那么缓慢、但又那么坚定地向着上面挪动。无穷无尽的黑暗就这样被光线撑开,不断地对着光芒四射的太阳让步,最后消失在了山峦间与更高远的天空。“呜”有遥遥的龙吟声传过来。浮现在云层中的白龙仰起头看向太阳,半个身子隐没在浓浓的云雾里,然后很快就转身裹挟着身上纷飞的风雪与云雾,消失不见在群山里。这似乎是唤起群龙的声音。很快,山峦间的龙一个接着一个地抬头。它们发出明亮轻盈的声音,跟着日出一起飞起,流淌华美光线的鳞片比云朵更加绚烂。它们一起飞上天空,兴奋地长鸣着,开始在在藏地的巡游。北原和枫不得不用手稍微遮了一下眼睛,才能继续直视着天空中那颗耀眼的恒星。他那对橘金色的眼睛里落满了太阳的光线,冷冽的空气在眉眼上结成雪白的霜网但他甚至不愿意稍微眯一下眼睛。下面的风景逐渐变得清晰了。旅行家在世界的最高峰看着前方,橘金色的眼睛里各自落着明亮的太阳。还有白鸽般白茫茫的群山。他没有看到青藏高原和任何属于人的居所,他只是能在这片大地上面看到山,无穷无尽的山,永恒连绵的山。雪白的山,被渲染成金色的山,投下大片大片影子的山。前方是华夏,一个与前世的故乡有着同样名字的土地。“它就在这里。”旅行家对着这片山轻声地说,柔和的声音几乎快要消散在风雪里。是啊,它就在这里。那个他不愿意去面对的名字、不愿意去面对的故乡,那个他不敢去真正踏足的地方。我看到你了,在这个世界。北原和枫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似乎有一瞬间给人的感觉要哭出声来,但最后还是没有。他只是抿了下唇,突然地微笑起来,很明亮、很灿烂的笑。甚至可以称得上“幸福”。“朗日,我们来拍张照吧。”他转过头,笑着这么说。那是华夏时间6:09分。登上珠穆朗玛峰到底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我们不能带走什么纪念品,不能寻找到任何的宝藏。我们在攀登这座山的过程中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受罪,然后爬上去。唯一让人欣慰的就是这里不知道在世界上能排第几名的风景,但我们付出的东西要远远更多。但人啊……总是渴望挑战山峦,总是渴望跨越大海,总是向往高天之上的宇宙,总是追逐正常生命里难以抵达的远方。这就是旅行家与旅行。它无关于使用价值和现实意义,它无用并且毫无道理。它只是心头永不熄灭的渴望之火,只是无法割舍的爱意,只是某些熊熊燃烧的东西。“那,北原。”西格玛靠在北原和枫的肩头,翻看着相机里面的照片,浅灰色的眼睛望向垂眸捧着一本书在看的北原和枫,似乎有什么问题藏在他的心里。在犹豫一会儿后,他还是用好奇的口吻询问道:“你在峰顶的时候到底是,嗯,有什么样的感觉?”旅馆里的炉火冒着明亮的暖光,有很可爱的燃烧声传过来。火光照得房子里泛着红色的光,空气被烤得干燥且暖洋洋的。床头柜上的咖啡杯里还在冒着热腾腾的雪白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