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住在一处窄巷,马车驶不进去,便停在巷口。
丫鬟小厮们跟在两位主子后头,双臂打得笔直,把东西往里搬,个个面带喜气。
时辰尚早,梅泠香轻叩门环,唤道:“爹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馥馥!”许氏的声音隔着小院传来,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
许氏开门时,手里还攥着刚解下的粗布襜衣。
望见泠香的一瞬,她眼圈泛起微红。
洞房花烛夜,章鸣珂离家,彻夜未归,与人在酒楼喝酒的事,闻音县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许氏日日出门,又是刻意想打听女儿过得好不好,昨日便听说了。
只是,她再心疼女儿,也不能直接上酒楼骂女婿,只能自己生闷气,后悔。
梅夫子这边,许氏原本有意瞒着,可她出去抓药时功夫,梅夫子出门遛弯,听到旁人议论,便也知道了此事。
女儿受苦了,他们夫妻二人都愧对女儿。
梅夫子想让女儿同章鸣珂和离,然后他们一家三口搬离闻音县,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女儿重新开始,至于他自己的病,梅夫子只觉生死有命。
可许氏不想眼睁睁看着梅夫子去死,况且愿不愿意和离,也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昨日后来,章鸣珂不是也回府去了?今日又带上厚礼,一道来回门,明面上暂且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不快。
倒是女儿,妆容精致,眉眼间比往常添了几许羞色,更像个女儿家的样子。
兴许,事情并无他们想得那般糟糕?
“阿娘。”章鸣珂收起折扇,恭敬施礼,礼仪倒是有模有样。
许氏目光掠过他,本想多说一句,告诉他们,梅夫子现下心气不顺,他们须得多担待。
唇瓣翕动几下,许氏终是将嘴边的话忍下去,看着泠香道:“先进来吧。”
让她爹发发脾气也好,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也叫人不踏实。
梅家的院子不大,庭院古朴,打扫得很干净。
高大的皂角树下,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未摘完的菜,桌子掉漆,隐隐能辨别出原本刷的是墨色漆,桌腿有修补过的痕迹。
章鸣珂看在眼中,跟在泠香身后,欲言又止。
他娘不是在聘礼之外,另给了梅家一笔银子做药费么?梅夫子再是清贫,难道就不知把屋里屋外换换新?
在他看来,这是梅夫子作为读书人,故作清高的一面。
可梅夫子与秦夫子不同,这是他老丈人,他不敢出言不逊。
现世虽只两日未见爹爹,可算上前世记忆,她与爹爹已是天人永隔过,能再相见,泠香怎能不急切?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爹爹,亲眼看看他病情如何。
“爹爹。”泠香进屋,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梅夫子。
爹爹板着一张脸,气色不好,比去世前却好上许多,泠香瞧着,不自主地松一口气,安心下来。
后脚,章鸣珂跟进来,丫鬟小厮们也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进院。
“爹。”章鸣珂随着梅泠香,厚着脸皮亲昵地喊。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章鸣珂以为自己给足了梅家颜面,梅夫子便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为从前的事向他发难。
哪知,他后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埋进门槛,便见梅夫子抓起茶杯砸到他脚边。
杯中热茶四溅,章鸣珂下意识往后躲,只听梅夫子劈头盖脸骂道:“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也别叫我爹,老夫可没你这样的好儿子!”
章鸣珂退到门槛外,面色涨红,长这么大,他还没被人这般羞辱过,心中气急。
哼,不通情达理的老顽固,若非娶了他女儿,谁愿意叫他这声爹?
章鸣珂很想骂回去,给梅夫子点儿颜色瞧瞧,可看到屋里被吓着的小妻子,他又生生忍住。
罢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今日不跟梅夫子计较。
“爹爹,他有什么不对的,您说他几句便是,何必动怒?”梅泠香立在父亲身侧劝。
门外,许氏端着刚沏好的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冲梅夫子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这样把人赶走,馥馥便能幸福?你好歹先问过馥馥自己的意思。”
梅夫子自知冲动,别过脸,望一眼自己付出诸多心血教养出的女儿。
心里软下来,语气仍生硬:“我问她?你养的好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主意大得很。她都敢自己答应亲事,还有什么不敢的?!”
梅夫子既悔且恨,后悔没在女儿出嫁前豁出脸面,拦着她,又恨自己不争气,身子不好,手里也没什么积蓄,连给自己治病也不能够,成了女儿的拖累。
望着女儿熟悉的面庞,想想女儿这两日受的委屈,以及接下来还可能吃得苦,梅夫子心如刀绞,浑浊的眼泛起泪光。
梅泠香也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本来不委屈的,可不知为何,回到爹娘身边,她忽而变得格外脆弱,脆弱得不像自己。
章鸣珂看到梅家人泪眼相望,视他如无物的情景,只觉自己最委屈。
他今日表现多好啊,怎么梅夫子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他,就要把人往外撵。
哦,他听出来了,这门亲事,梅夫子从头到尾就不同意,是他的小妻子自作主张。
难怪呢,先前他还想不通,像梅夫子那样清高的人,也会为了活命卖女儿。
原来是他误会了。
且古板如梅夫子这样的,竟也会为女儿不听话生气。
章鸣珂觉着自己多少长了几根贱骨头,此刻他看梅夫子,竟比从前顺眼了些。
幸而泠香不听话,否则他哪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论起来,确实是他占便宜。
抢了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儿,被人骂几句,算什么事?当即,章鸣珂俊脸恢复了神采。
“娘,别累着,我来端。”章鸣珂顺手接过许氏手中承盘,长腿一迈,稳稳朝屋里走去。
许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梅夫子和泠香则为之侧目。
梅泠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走近的少年郎,她以为他会一走了之,或是发脾气。
感受到数道视线盯着他,章鸣珂身姿越发挺拔。
不就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么,骂他的人多了去,梅夫子都排不上号。
“爹,喝口茶润润喉咙,您若不尽兴,待会儿再接着骂。”章鸣珂双手递上茶杯,面上甚至挂着笑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