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早在宫门等纪明遥。
终于看见明遥妹妹和人出来, 她忙加快脚步冲过去。
她询问的话已到嘴边,纪明遥却先她一步开口:“宝庆姐姐,这位便是忠毅侯!我已自作主张, 明日请他两位和其余几位将军来家里相聚。”
忠毅侯、方将军!——以女子之身立功无数,做成镇北军统帅,率军扫平东羌得封侯位的人!
宝庆瞬时激动。
快速扫过明遥妹妹衣冠整齐、身体无事、甚至心情也不错,她便忙来到忠毅侯身边见礼,先对两位替明遥妹妹再次道谢, 寒暄过后,便一心和忠毅侯说话,把忠勇伯留给明遥妹妹。
纪明遥便相谢霍元:“多谢忠勇伯告知,我知道了。”
霍元又是后悔,又是高兴,细细算来, 还是后悔多些, 垂首道:“一句话而已,不算什么, 不值县主相谢。”
纪明遥看了看他。
察觉霍元的欣赏和好感是在六年前的秋猎。她与温从阳同坐皇帝近旁, 一侧就是霍元。她和温从阳相依而坐,看似一对恩爱夫妻, 但实则,她的心神只有三分在他身上。
她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周围的人,看这行宫夜宴的人世百态。
所以,她当然看到了霍元并未掩饰住的好奇、惊讶和羡慕。
他在好奇坐在自己身旁的新婚夫妻。他惊讶于他们不避人的恩爱。他羡慕温从阳能有一个相依相伴、同坐同笑的妻子。
这便是他对她好感最初的由来吗?
可实际上——他今日也应当明白了——她与温从阳,绝非他当年羡慕的那般恩爱夫妻。
而且, 从前霍元从未对她有过占有的欲望。至少她没察觉过。可现在, 从霍元的话语举止里, 她感受到了……他在吃醋。
吃醋,代表着嫉妒,代表着,下意识想要独占。
从宫门到马车的距离不算特别远。纪明遥还没思考清楚,便听见宝庆已请到忠毅侯今日就到家里吃酒,又在问霍元。
霍元非常想答应!
可话出口前,他看到了县主微有空茫的双眼。
他又想到了崔御史。崔御史比他还先等在殿外,又是为什么还没等到县主,便先行离开了?
县主今日才和温将军——温从阳——断绝夫妻之义。
这、这是崔御史之功。
霍元因真宁县主不再是有夫之妇而生出的震惊、喜悦和激动,一瞬全然消失,只余冷静。
机不可失。但,机不可设。
他以兵部衙门还有公事的正当理由,婉拒了宝庆县主。
不能急、不能急。他对自己说。太急,就落在崔御史下乘了!
——偏这优势,还是他亲手替崔御史送到县主面前!
回到兵部,霍元痛喝三碗茶,仍忍不住捶胸顿足。
哎。
哎!!!
宝庆郡主府从建成起,整个西路前后四进便全是纪明遥的。她虽三年不在京里,西路房舍依旧如新。
宝庆请忠毅侯去花园吃酒。纪明遥自己回房,先打点了送去崔宅和刘宅的谢礼,再亲手写下拜帖叫人一并送去,便很想睡一觉。
情不情、爱不爱的……等睡醒有空再想吧!累了!
但春涧才给她摘下凤冠,便有人来报:“安国公夫人派了冯嬷嬷来,想请县主过去说话。”
纪明遥看了眼凤冠上的明珠。
把早已告老多年,今年已经六十有四的乳母冯嬷嬷派来,看来,温慧是决心一定要见她。她不去,或许温慧今日便会找上这里,扰了宝庆姐姐和忠毅侯吃酒说话的兴致。
那就走一趟吧。
虽然温慧和温息一样,是强买她的母亲的人,是害死她母亲的推手,可有安国公在,名分上,温慧依旧是她的“嫡母”。
嫡母。
纪明遥嘲讽地品味着这两个字。
温从阳以为,他和她有多年夫妻恩义。
温慧也会认为,她“养”了她十几年,对她有恩吧。
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可什么是“恩”?
人贩拐走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折磨她、侮辱她,送她给人做妾、争宠,利用她打压铲除仇敌,又放纵她被人害死。她惨死后,人贩对她的亲女儿隐瞒真相,又锦衣玉食将这孩子养大,继续用她换取利益,便是对这孩子的“恩”吗!!
纪明遥真想让温慧也尝尝这“恩”!
若非人贩终究留下痕迹,叫她查清真相,只怕她此生到死,都在认贼作母!
“若世人皆以为这便是‘养恩’,那我宁愿被世人骂‘忘恩负义’。”
纪明遥直白对温慧说:“夫人将我嫁去温家,是为维系姻亲、扶持娘家,进而反哺自身。也是夫人亲自叫人赞我‘贤惠’‘贤妻’。温从阳不是在边关立功封将了吗?除去六年前,没顺夫人的意给纪明德办婚事之外,‘养我’十八年,我有哪件事没让夫人满意?”
“今日我为母报仇,正是‘孝道’。陛下金口:我与温家,非姻也、仇也。”
她轻轻笑了,对温慧温柔而清晰地说:“温家的一切,更是罪有应得。”
当然是不欢而散。
当然是从此反目成仇。
虽然安国公躲着,没来见她,虽然他今日只损伤了名声,但,不必急。
她才二十二岁,总会再抓到机会,送安国公下地府的。
再次回到宝庆郡主府,纪明遥终于安然、畅快地满足一眠。
睡醒,看过崔珏和刘棘卿的回帖,便是准备宴请忠毅侯、忠勇伯等数位宾客。
一日宾主尽欢。
宝庆和几位将军赛马射箭,吃酒行令,虽然一场没赢,也丝毫不损她的好心情。
纪明遥只会骑、不会骑射。有宝庆招待客人,她清清静静吃了顿饭,赏了回景,也很满足。
傍晚,她和宝庆亲送来客至正门。
霍元自认对县主的爱慕清清白白,不怕人说。可他昨夜没睡,一直在想,也不得不承认……崔御史是想在他前面了。
他虽不怕人说,可县主到底是女子,才与从前的丈夫恩断义绝一两天,就新有男子追求,在世人眼中便为不妥。所以,今天在郡主府,他也一直忍住,没多找机会和县主说话,更没想过单独相处。
只是,将道别时,他终究故意磨蹭着,最后才要上马。
左脚才挨马镫,他就看见县主向他走了过来。
霍元赶紧把脚放下!
“我应再次相谢忠勇伯昨日仗义出言,为我求得县主之位。”纪明遥俯身行礼。
牵马的军士和围随的侍女都默契地退远几步。霍元便不禁伸手向前。
他又忙收回了手。
“何需称谢。”他屏住呼吸,“这本是县主应得的封赏。”
“那也是忠勇伯提醒了陛下。”纪明遥直身抬头,笑道,“我还有一事相谢。”
“什、什么?”霍元忙问。
“当年,宝庆姐姐暗示你,我在理国府过得不好,请你严加训练教导温从阳,其实是我的主意,我请宝庆姐姐找的你。”纪明遥轻声说,“我也并非想叫温从阳早日成材,是我不想和他亲近,所以,故意挑起他长辈对我挑剔。”
霍元愣住。
纪明遥对他笑:“你今日应也看得出来,我和他,从来不是真正相知相守的恩爱夫妻。我更不是清白无暇、温婉贤淑、娇柔顺从、一心只有丈夫的……天下男人都会喜欢的女子。从前是不得不做,不得不去——伪装,骗自己,骗别人。从今之后,我再不会做。”
“相识六年,忠勇伯对我数次相助,我铭记于心。是以,我当对你诚实相告。”她诚恳说,“或许你回头一想——”
“等等!”霍元骤然出言。
“等等,等等……”他心乱如麻,不由踱步,话中祈求,“县主,别说下去。”
纪明遥只好一叹。
霍元一时拍马鞍,一时又抓马鬃。
他惶然许久,直到夕阳不见,只余暮色,才忐忑转身:“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不了解你,我……我恋慕的,只是、只是你装出来的样子,是吗?”
他这就将爱慕说出口了。
霍元浑身发烫。
“是。”纪明遥肯定,“我是这个意思。”
“那县主也并不了解我!”霍元低而急促地说,“县主又怎知,我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你?你、你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了解?你也……多了解我?”
纪明遥垂下眼帘。
再次进入一段感情吗。
要在自己还没明晰内心的时候,给霍元希望吗。
不,她该拒绝。
她迟疑不言,让霍元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太过冲动。
“县主、县主?”他试探着再次开口,“我是想问,待……县主府落成,我能递贴拜望吗?”
这个新的问题,让纪明遥将出口的拒绝不好再言明。
于是,她抬起脸,笑着答应了他:“自然恭候驾临。”
霍元告辞离开。
在门内等了大半个时辰的宝庆,也终于能窜出来问:“怎么样怎么样!都说什么了?”
纪明遥便如实告诉她,一字不差。
宝庆琢磨了一会:“那你是,真对他没那意思?”
纪明遥只能说:“他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至于其他,我还没想清楚。”
“那也不急!”宝庆便笑说,“你以后一辈子再不成婚也没什么。倒是我——”她叹气,“你回来之前,爹娘又催我找仪宾!”
她忽然有了主意,忙道:“你说,我也去东关怎么样?只当是去边塞长些见识,一来一回,又能拖一年了!”
纪明遥对宝庆姐姐的新想法大为赞同!
就此计划如何实施商议到戌正,宝庆留在纪明遥房里睡。两人一同梳洗更衣。
军中数年,纪明遥早不是晚上八点前一定要入睡了。她曾通宵三日不睡,以备战事。至于熬夜晚睡、凌晨早起,更是家常便饭。
回想那些时光,她没再次猝死,真是幸运。
也可能是因为,这一世她的身体素质比上一世好许多。
今天就重调作息、健康人生,除非必要,再不熬夜了!
心里发着誓,上床之前,纪明遥仍又拿起了崔珏和刘棘卿的两封回帖。
宝庆凑过来一起看。
刘棘卿的回帖客气官方。他只说初一日早朝是举手之劳,亦是他身为大周官员、大理寺卿身上职责,请县主不必挂怀,更不必特地相请。
崔珏的回帖大半与刘棘卿相同。只有结尾,他写的是:
县主如有用处,在下随时听唤。
宝庆:“哇!”
这话,竟然是崔御史写出来的?
不不不!崔御史,竟然也对明遥妹妹有意??
她忙看纪明遥!
纪明遥手指缓缓抚过最后一句墨迹。
她对宝庆姐姐笑,说:“他这字,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