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下堂!

何夫人母子被关押之处, 正在温从阳书房。

禁军听从圣命,没有毁坏理国公府一草一木,只将上下人等都拘禁在房中。

这五间正房内, 只他母子二人,下人都被锁在下房。

但争执声一起, 便惊动了院中禁军隔窗来问:“何事吵闹!”

“并无大事,只因小事说了两句!”何夫人忙说。

若在以前,这等粗笨军士根本不能同她说话,更别谈质问她。可现今是不得不低头了。解释一句,总比再惹麻烦的好。

老爷被关在牢里,还不知性命如何。

从阳又疯了一样,非要现在和离休妻!

窗外禁军没再追问。

何夫人便拧着儿子来到墙角:“这亲事, 是老太太和你老爷做主的, 你要休妻, 也不先请示他们, 就自作主张?”

“太太明知道!”温从阳忍耐道,“老爷疼纪明达, 看她比看我更像亲生孩子。如今家里获罪, 再跟着我, 纪明达也要受苦。见我放她自由,老爷只会高兴!”

“你悄声些!”何夫人忙看一眼门窗。

见禁军没再过来, 她才又问:“那老太太呢?你怎么交代?”

“儿女亲事, 父母做主。只要父亲高兴,娘不反对就好。”

温从阳挣开母亲。

他端着水盆来到案前, 磨墨裁纸。

得益于纪明达近一年来坚持不懈的教导, 他的字竟也有两分能看了, 正合宜写休书。

怕动静太大, 又招来禁军,何夫人不好夺他的笔,只能在旁急着劝:“休了她倒容易,我看安国府上巴不得你休书过去!可休了她,你以后再娶,还能娶着什么样的?”

老爷已经去官夺爵,从今天起,从阳就再不是理国公府的爷们了!将来更没有爵位给他承袭。他想另娶,哪还能够得上高门大户的小姐?何况是纪明达这样才貌两全的小姐!

温从阳不为所动,笔下休书很快写满几行。

何夫人又急着说:“你就算现在才遭了大事,坏了脑子着了魔,你好歹想想,她肚子里可还有你的孩子!”

温从阳笔锋一顿。

墨迹在纸上晕成一团。

孩子。

他侧过脸看母亲。

“娘还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他双手剧烈颤抖。

“怎么?!”何夫人大惊,“难不成,她还偷人吗!!”

“不是!!”

温从阳摔笔在案。

想起那些不堪的夜晚,他双手捂住脸,缓缓蹲下:“娘应该没忘,去年,遥妹妹回门那天,我和纪明达在门口争执,我被老爷罚跪。”

何夫人怎么会忘!

那天,从阳被老爷罚跪足有两三个时辰,老爷还向他砸茶杯,生了好大的气,他就是不肯认错服个软!

到现在她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从阳才不顾老爷生气,非要和媳妇在大门外吵闹?

看他这样,难道,还有别的事?

温从阳并未抬头看母亲。

他也不等母亲的回应,只闷头说:“后来回房,我故意激她,又吵了几句,说她把我当奴才、当玩意儿,说她心里既只有那等事,不如去外头找男人伺候。她给了我一巴掌。”

“从那之后,我就再对她起不了反应了!”他一股脑全说了个明白,“这个孩子是我吃了几个月药才来!每次和她——我必得吃药才能!”

“娘!”他重重一跪,压低声音吼出来,“就放过我吧!别再让我和她做一世夫妻了!”

何夫人后退了两步。

她向后扶,什么都没扶住,就直接跌坐在地上。

温从阳匍匐在地,缓缓蜷缩。

何夫人呆愣愣望着房顶。

“竟有这样的事……”半日,她艰难问,“你、你以前,怎么不说——”

“娘,我也是个人。”温从阳闷声回应,“这叫我怎么说!”

他动了动,将头藏得更深。

“我明明白白地说不想娶纪明达,你们打我、骂我,哭着逼着我娶,让我多想想长辈们,还坏了如蕙姐姐的手,我不能不娶。”他声线竟归于平稳,“我若说和她做不了夫妻,又是谁的错处?只能是我的。”

何夫人有些喘不上气。

后悔。

她是真的后悔……她早就后悔了!

为什么要逼从阳娶纪明达?为什么没顺着他的心,好好地娶纪淑人进门?为什么就觉得,安国公府嫡出长女进门是大福分?

怎么当年心里只想到了好处?

怎么就没把从阳自己的心意当回事!

“从阳……”她犹豫而小心地问,“你和她不行了,那你和别人,和如蕙,还、还——”

“大约还行吧。”

温从阳不算确定。

毕竟,他和如蕙姐姐,也足有一年多没真正亲近过了。

“休!!”何夫人激愤起身,“现在就休!”

她回到案前,看儿子写下的第一行竟是“放妻书”三个字,意指和离而非休妻,气得用笔一抹:“她哪里配得上‘放妻’!”

重拿一页纸,她自己蘸笔,重重写下两个字:

休书。

……

有言语哀求、金银相赠,看守的禁军回禀了头儿,很快把休书送到安国公府。

安国公已回书房。门上仍全是温夫人的人,休书便直接送到了温夫人手里。

沉思半晌,她亲去启荣院。

虽看女儿面色尚好,她也没敢立刻拿出休书,只说:“你父亲也被禁足,家里是无力再替你舅舅求情了,理国公府革爵……只怕已成定局。将来从阳身上也没了爵位,最多还能保住平安日子。就算他真肯上进、出息了,想再有国公府的威势也难。明达,你还年轻,娘也知道你心高。趁这孩子还不算太大,你……仔细想想?”

纪明达懵然护住小腹。

想想什么?

“你才十九,和离再嫁容易,可带着孩子就难了。”避免太刺激她,温夫人尽量说得委婉,“况且,这孩子也要姓温,不能姓纪。”

纪明达两手将小腹护得更紧。

娘……不似玩笑。

可是——

“娘——”她张口,声音带了哀求,“可是,他都会动了!”

温夫人霎时湿了眼睛。

她也生育过,还是生了明达和明远两个,怎么不懂为人母的心?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在肚子里伸手、踢腿、翻身,还能听见人说话。自己的血肉养活的孩子,怎么轻易舍得!

“可事已至此,长痛不如短痛!”她叹息,“你就想想,你是愿意有这个孩子,继续在温家和从阳过一辈子,还是情愿舍了他,另嫁旁人?”

另嫁旁人?

纪明达顺着母亲的话想。

再嫁,她还能嫁什么样的人?

但这时,孩子又动了动。

纪明达瞬间断了念头。

“娘,我、我舍不得。”她眼泪砸在手上,“我舍不得!”

怕她哭伤了身子,温夫人忙轻言安抚:“其实不改嫁也不是不好!”

她说:“一则,经此一事,家里不如以往;二则,改嫁虽不罕见,可大多再嫁都不如初婚;三则……我恐怕也不好与你父亲强着来了。你父亲给你选的人家,我不放心。”

“你看你父亲最疼三丫头,她的丈夫是怎么样?”她叹道,“你若再嫁,应也是差不多的人。”

老爷上哪去寻文臣联姻?只有勋贵、武将。

可惜当年推拒了舅母说的文霄,更不能再提亲事。不然,把明达嫁去张家也好。

不过,若纪明遥真成了张家媳妇,张家没分家,一家姐妹,怎好都嫁一家兄弟,明达还是不能嫁。

如此一想,温夫人也就不遗憾了。

纪明达缩在母亲怀里抽噎。

三妹夫柴敏,她见过。虽是英武男子,可样貌离温从阳还差了些,更别说与崔珏相比。柴家门第不算低,但家中人口繁杂,他又只是第三子,上有两对兄嫂,嫂子们的出身还不如孟淑人,学识浅薄,礼仪荒疏,言行叫她难以尊敬。至于男子好色,倒是小节。只要姬妾都和李如蕙一样安分,她可以不在意。

只看现在,柴敏本人是比温从阳更有能为,已在禁军任实职。

只是,嫁去这样的人家,真就比继续和温从阳过更好吗?

温从阳已被她教得有些长进,假以时日,必能与梦中一样立功封将!

舅舅只是削爵夺官,她便要舍了外祖母、舍了舅舅、舍了……孩子,和离改嫁,她还怎么再见长辈们?

她舍不得这个孩子!

温夫人注视着女儿的神色。

见女儿逐渐坚定,她才从袖中拿出休书,叹说:“既你不愿和离,等理国府解了监禁,我就告诉从阳和你婆婆,说你不走。”

“这是什么?”纪明达一把拿在手里,不敢置信,“休书??!”

“是他们不愿连累了你,所以想放你自由,让你能随心改嫁。”温夫人忙说。

纪明达一目十行看完了休书。

“哈!”她笑出一声。

这算什么意思?

——温从阳有情有义、不忍连累发妻,她纪明达贪慕虚荣嫌贫爱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一朝有难就要先飞吗!

温从阳,想休了她???

他怎么能想——他怎么敢!!

“我不和离,更不下堂!”纪明达坚决道,“求娘现在就去告诉他们,这休书我不认!”

温夫人正是怕女儿被休书一激,违心不肯和离,才最后给她看!

见女儿果然动了大气,她忙叫她注意着孩子,又忙说:“这休书出来容易,我要送信进去就难了。等我去和你父亲商议,看能不能带个口信。”

待她终于躺好歇息,温夫人才向书房来找安国公。

路上,她自己也松了口气。

把女儿嫁回娘家,娘家一有难,就又把女儿接回来改嫁,她这辈子,还指望再见娘和哥哥嫂子吗?

哥哥有此一难……终究是因她被姚氏逼迫,不得不向外买人的缘故!

只恨老爷宠妾灭妻,纵得姚氏太过张狂!

可恨明遥!养她十二年,却只记得一个姨娘,把与她的情分全抛在一旁,对温家下这么重的手!

她心里有怨,便不能先来问、先来说吗?非要直接告到御前,竟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温夫人没有擦去眼角的泪,就红着眼圈见到了安国公。

“从阳送了休书来,但明达死也不愿另嫁。”她哭着说,“我虽心疼孩子,可也想到咱们府上:亲家一出事,就接孩子回来改嫁,外人又该怎么议论老爷和我?也只好随她去了!”

“何况,明达怀了身孕,过年这几天,京里也有大半知道了。”她又说,“不要孩子改嫁,更不好听,让人说嘴。若叫她生了再和离,她舍不得孩子,也更难找人家。”

她泪眼问:“老爷说呢?”

她来之前,安国公正想到,温家已全然无用,白可惜了一个女儿,不如叫她和离另嫁,至少还能再有一个如柴家一样的亲家。

可太太所言,虽有私心,却句句都在理上。

名声是要紧。

今日早朝,独他没给女儿求情,已无可更改。既如此,不如叫人只看他纪家女儿有情有义,对夫家不离不弃,方能挽回些许。

他便叹道:“只要夫人舍得,这也罢了。左右少不了她的吃穿用度,倒也不太吃苦。”

温夫人哽咽应是。

待她回去安排,安国公又沉了面色。

禁足一年。

这一年不得出入,连家人也不得出入,只有仆从能外出采买,几个心腹又全被下了狱,他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就等这一年再看!

一年时间,还能翻了这天!

即便立下太子,尚未登基,便还没成定局!

纪明遥在邹太医家用过午饭方回。

崔珏到家已有半个时辰。

虽然提前让人说过,她会晚回,不必等,但看到在车外的崔珏,她仍先问:“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崔珏笑。

“大哥叮嘱我,让你不必过去相谢。”他抱夫人下车已成习惯,“他要陪嫂子。”

他又笑:“我看,他是要和嫂子和孩子们好生说一说他朝上的威风。”

“那我就真不去了!”纪明遥也笑,问,“明天再去?”

赶在元宵节前,把大事都坐定了。

哇!

就看节后,皇帝到底会如何发落温息了!

“明天再去,我与夫人同去。”崔珏跨入家门。

待夫人午睡起身,他方道:“沈家两位想见你。”

“那就见,让他们来。”纪明遥对花影说,“家常装扮即可。”

沈家两人来至,崔珏便避到东侧书房,并不相见。

“淑人,”沈相清开门见山,“我和三弟想从此留在京里,不回扬州,也不去大同了,不知是否合适。”

“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这是你们的自由,不须禀报我。”纪明遥只说,“但即便留在京里,也不必与我往来。逢年过节,更不必走礼上门。我不收,也不见。”

沈老三抬头。

纪明遥:“想祭拜她,就自己立个牌位,不用见我。”

娘的尸身棺椁还在安国公府祖茔。她也只是虚设灵位而已。

沈老三又低下头。

沈相清点头应是。

“什么时候走?”纪明遥便问,“我着人把你们的货物、细软归置回去。放心,不少一样。”

“若淑人不嫌麻烦……就在今天吧。”沈相清垂首说。

“好。”纪明遥示意,“青霜。”

青霜便忙上前,笑道:“两位跟我来吧,听我安排。”

“等等。”纪明遥叫住他们。

沈相清连忙回头。

“若有人无故欺压,记得来找。”纪明遥轻声说。

沈相清说不出话,只能深深一揖。

他走出房门。

他忍不住回头、再回头。

直到他将走出院中,淑人仍在堂屋。她安静地望着,不喜不悲,无怒无情。

淑人……是在送他们吗?

沈相清两眼模糊。

看不清神情,淑人的面庞又与姐姐的重叠。好像是十四岁的姐姐坐在窗前,含笑看着他不肯读书做功课,非要爬墙上树摘果子。

七月的枣已熟得脆甜。他摘了满袖满怀,洗干净给姐姐吃、给二妹妹吃,送给娘吃,留下给爹和大哥回家来吃。1

姐姐给他做着袜子。看他闹够了,吃饱了,又拘他在桌前,一笔一笔教他练字,免得爹回来训斥。

等枣子摘光,树叶落尽的时候,爹就去了。

天上下起小雪,姐姐就走了。

现在,很快要是春天了。

是姐姐……再也看不见的春天。

沈相清泪干肠断。

树上已发新芽。

……

“春装都做好了。”纪明遥抚上账册。

崔珏抚上她的手。

这话,夫人昨日便说过。她只让把春装都收起来。

她心绪不佳……很差。

崔珏笑问:“我试给你看?”

“好啊!”纪明遥有一点高兴,“明天……后天吧!”

今天好累。

好像还有件事没办。

挽住崔珏,回到卧房,她打开柜子,找出温慧送的田契:“这个得还给她。”

这是成婚之前,温慧以“母亲”身份赠送——或者说补偿——她的东西。这份添妆,究竟是真有两分疼爱,还是愧疚、心虚作祟,或只为让她记得情分,婚后多相助安国公府,她不想再细究。

但她不是温慧的“女儿”,温慧更不是她的“母亲”。

她们是仇敌。

纪明遥唤天冬:“你去安国府,找冯嬷嬷出来,让她拿给安国公夫人。”

天冬接下,迅速出去办差。

纪明遥便要阖上柜门。

“等等!”崔珏撑住一侧。

“怎么了?”纪明遥问。

“那页纸……”崔珏低声说,“我也给夫人装裱了吧。”

夫人总是看得太过小心。

纪明遥一怔。

她有些开心。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主意?”

她先不应,只挡在柜子前问。

“很早。”崔珏只能如实回答,“在,夫人生辰之前。”

“这么早!”纪明遥一笑,“那怎么现在才说?”

崔珏俯身靠近夫人耳边。

“能不答吗?”

“不答——就不答!”

一手扶住他额头,纪明遥让他与自己对视:“我忘了,钥匙该给你一把。”

然后,把他们两人的重要财物都放进去。

“好想把你也放进去。”她喃喃。

“我在。”崔珏揽住她的腰。

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说:“你也在。”

纪明遥仰起脸。

她闭上了眼睛。

……

两刻钟后。

亲了太久……纪明遥决定练字静心。

崔珏也一同来至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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