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老太太有要事传唤,温夫人嘱咐了明遥一句,便忙与安国公赶过去。
心中挂念着女儿,温夫人一路没与丈夫说几句话。步履匆匆到了老太太院里,丫头早在正房门口打起帘子,她也不等安国公,自己先迈步进去,一眼就扫到了缩在婆母怀里的亲女儿!
“明达!”
温夫人忍不住叫出这一声,先打量着女儿似乎没伤也没病,只是眼圈红肿得很,神色也有些呆滞,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给婆母问安:“老太太。”
她身后,安国公也忙问:“母亲,明达这是怎么了?”
“哎……”徐老夫人摸着孙女的脸一叹,指了指旁边椅子,“你们先坐。”又命屋里服侍的人,“你们都出去。”
两个大丫鬟给老爷太太上了茶,便随众人静悄悄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纪明达一直躲在祖母怀里,没起身给父亲母亲问安,可安国公和温夫人谁也顾不上挑女儿的礼。
明达是家中长姐,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从五六岁起便收敛了小女儿脾气,十多年来都是京中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八风不动的典范,连高烧烧得起不来身、人都糊涂了的时候,还不忘让丫鬟去给长辈问安……今日却这般反常,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
温夫人坐不下,更没心思喝茶,只站在女儿旁侧,伸手探她的额头。
“明达没病,”徐老夫人心里也不大拿得准,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犹豫,“我看,她和崔珏的亲事,不如就算了罢!”
这话一落地,温夫人还没开口,安国公先变了脸色。
……
正院。
既不必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纪明遥与四个妹妹弟弟便都遵从温夫人的话,留在正院用早饭。
一家子亲姐弟,不需太过避讳,五人在堂屋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依长幼围坐。
纪明达不在,便是纪明遥居首位,纪明德为次,温夫人的嫡出长子纪明远第三,张姨娘的一双孩子:四姑娘纪明宜与二爷纪明丰分别居第四、第五。
五人的分例菜都摆上来,一桌几乎放不下,但用饭时,席间安静得只有杯盘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
纪明德满腹心事,小半刻钟过去,碗里的燕窝粥还没下去两口,身旁丫鬟想布菜都不知道怎么布。
父亲和嫡母都不在这。她轻轻放下羹匙,有心和人说一说:不知老太太那边怎么样了?或是:大姐姐二姐姐今日大喜……
可向左一看,纪明遥正就着小菜专心吃第五个小笼包子,她今早又才被纪明遥不留情面揭穿过……
向右是四妹妹纪明宜,一向和纪明遥最好,虽才十岁,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还是算了。
对面的纪明远和大姐姐一母同胞,性情比大姐姐还刻板严肃,她虽然是姐姐,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
至于纪明丰,才五岁,又是纪明宜的亲弟弟……
她的话和谁说,只怕都是自讨没趣。
纪明德把燕窝粥搅成了一碗糊涂,到底没吃几口。
纪明遥得以清清静静吃完早饭,清清静静回房暂歇,非常满意自己今早不体面、不大度,直接戳穿了纪明德的决定。
再加上不用去安庆堂请安,没被徐老太太挑剔打量、没事找茬,这个早晨简直完美!
从今年开始,她和纪明德便不必上学了。嫡母的意思是,等大姐纪明达出阁,便让她和纪明德也管一两年家事练练手,省得以后成婚,到了别人家万事不懂,被人哄骗了去。
纪明达和崔珏的亲事从去年秋天便在议,到本月月初殿试传胪,崔珏被钦点探花后正式定下。崔珏年已十八,纪明达十七,婚期暂定秋日,也就是说,纪明遥还有不到半年的清闲……
半年啊。
纪明遥托着托盘,把清晨梳妆时剩下的花朵往丫鬟们头上簪。碧月适合月季、春涧适合桃花、花影适合玫瑰,青霜今天穿的白绫儿裙子上锈了粉牡丹,盘子里正好有一朵给她戴——
“姑娘都没戴这个,我也不戴。”青霜躲着不要。
“这么好的花儿,没人戴可惜了,你不替我戴,不就是我糟践东西了吗?”纪明遥让碧月等按住她,把一朵彩霞牡丹稳稳簪在她发髻上,端详片刻,笑道,“好看的很!戴着罢!”
花影适时递过去镜子给她照,笑说:“你今儿别出门了,在屋里躲一日懒,今日我替你,明日你替我,如何?”
青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舍不得把花摘下来,咬牙说:“行!”
“二姑娘,温大爷到了!”一个婆子站在廊下,满面堆笑向里回说,“人已在太太屋里,姑娘请过去吧。”
“嗯,知道了。”纪明遥缓慢放下托盘,也照了照镜子。
头发没乱。
她再看看身上,衣服也很整齐,几乎没什么褶皱。
挺好!
既来之、则安之,是纪明遥重生在古代这十五年来的第二条人生准则(第一条是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十五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在大周朝,作为女子成婚的年龄都不算很早了,何况她只是“相看”,还没定亲,“相看”的对象又是大富大贵之家知根知底年轻俊俏的表哥……她已经很幸运了!既然是决定“终生”的大事,当然应该认真对待。
就像她猝死之后,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遵从身体的需要,至少睡四……五个时辰,不但请安最晚到,上学时功课完不成也绝不牺牲睡眠时间,宁愿被先生教训几句甚至打手板,平日不留心维护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注重穿着打扮,也不着意发展琴棋书画等兴趣爱好……可那些都是在嫡母的“宠爱”默许下的。在真正关乎到性命安全的事上,她更是从来没有懈怠过。
比如,“大家闺秀”应当懂得的礼节、规矩和“潜规则”。
比如,日日留心徐老夫人对她的态度。
比如,用心、尽力完成每一件嫡母期许她能做到的事。
纪明遥端正心态返回正院,行到半路,迎面两个安庆堂有体面的嬷嬷过来,见了她忙说:“二姑娘,老太太有话吩咐。”
“是什么话?”纪明遥含笑问。
她身旁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早互相换起眼神,心里埋怨老太太今日还不让姑娘安生,听那两个嬷嬷说道:“大姑娘今天身上不爽快,不能与小崔大人相见了。小崔大人也正等在太太房里呢。我们人微言轻,怕慢待了小崔大人,只好请二姑娘替大姑娘赔个礼——”
纪明遥早已养成习惯:凡是与徐老夫人相关的事,至少要在脑子里多过三遍,何况这话一听便不对劲。
从纪明达和崔珏去年议亲开始,徐老夫人便防着她。到现在半年了,她和未来姐夫崔珏互相连影子都没见过一个,怎么今天倒要她替纪明达赔礼?这可不但会见面,还会说好几句话呢!
未成婚的姐夫与小姨子……之间,也的确不适合有过多交谈往来。
当着安庆堂的嬷嬷,纪明遥只装着自己什么都没想,笑道:“知道了,辛苦嬷嬷们走一趟,我这便过去。”
看那两个嬷嬷不动弹,她还故作不解,问一句:“嬷嬷们不用回去复命吗?还是要看着我去说?”
纪明遥自认对徐老夫人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看不起庶出的孩子,也会算计庶子庶女,但她也要“体面”。让人看着庶出孙女做事不算不体面,可被明说出来,就太不体面了。
安庆堂的人自然也了解她们的主子。
果然,两个嬷嬷脸色微变,犹豫一时,说声:“有劳二姑娘。”便折返回去了。
她们一走,碧月等便忙簇拥上来,都要劝二姑娘:可不能替大姑娘赔这个礼!
纪明遥忙安抚她们,笑道:“碧月,你快带两个人去学里找明远,说大姐姐身上不好,我不合适见姐夫,得他来说。你快快地去,我慢慢地走,咱们一起到正院才好。”
“哎!”碧月答应一声,带了两个婆子就往前院学堂跑。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纪明遥顿感安心。
碧月是她十岁那年太太送给她的人,这么多年照顾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想到嫡母,纪明遥稍稍握紧了手帕。
太太一早就被叫去了安庆堂。这两个嬷嬷自然是徐老夫人派来的,那太太……知情吗?
太太对这件事怎么想?
崔珏书香世家出身,曾祖以军师为江夏侯,官至宰相,祖为太傅,父亲虽早亡,也曾官至礼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他本人十二岁进学,十七岁高中顺天府解元,十八岁得中探花,点翰林院编修,有一亲兄长亦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目今为正四品顺天府丞……
若非大周开国至今四十年,历经三代帝王,“开国六公爵”已只余安国公府一家仍袭国公之位,纪明达又是大周京中最有盛名的闺秀,品行、才学、容貌无不出类拔萃,太太又与崔珏的母亲是亲表姐妹,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在,还不知这门好亲事会花落谁家。
为这亲事能成,太太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就是想给亲生女儿一个最好的未来。老爷也极为看重这位前途无量的未来女婿。
就算徐老夫人突发恶疾,神志不清,要拿这门亲事作难,太太碍于婆媳之间,不好不敬徐老夫人,老爷便能坐视不管吗?
晴空朗朗。遥望着花园里的繁花如云,纪明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尚不知在安庆堂发生的全貌,多思无益。
她能做的都做了,只要太太明白,她从来没对崔珏有过心思便好。
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继续缓步向正院走。
碧月也恰好请过纪明远到了。
“明远!”纪明遥忍不住笑唤一声。
“二姐姐。”纪明远走得头上沁出微汗,更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前,说,“二姐姐安心。”
“嗯!”纪明遥也算是彻底放心了。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显出挺拔身姿。纪明远稳步走在前面,先行迈进房中,与未来姐夫崔珏赔礼:“大姐姐今日身体不适……”
身穿穹灰色锦袍的今科探花已放下茶杯起身,余光瞥见身侧的温家大爷比他还早一步跳起来,满眼放光,激动得脸都红了。
崔珏身量修长,如玉山松形,容色昳丽而不过于冶艳,眉眼清隽。分明似是温和的相貌,抬眼扫过来人时,却又无端显出几分凌厉。
纪明遥只与这位一向“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未来姐夫相视一眼,耳边便充盈了温家表哥温从阳的呼唤:“遥……二妹妹!”
“表哥!”纪明遥立刻专注于眼前的人。
温从阳笑如三月春风拂面,分明身量与一旁的崔珏相差无几,年龄也只小一岁,却一个已是幽幽青年,一个仍是少年模样。
他的眼神炽烈直白,在明远与崔珏面前,让纪明遥难得有些羞赧。
“表哥请。”她低头侧身。
“妹妹请!”温从阳只顾着看她,险些忘记与纪明远和崔珏道别。
“温兄慢走。”崔珏淡淡颔首。
他望了一眼这对表哥表妹的背影,听见纪二姑娘明媚娇柔的声音问:“表哥上次同我说,今春一定练成马上十环,不知练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