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未升,清晨方启。
日晷上铜针轻飘飘的阴影还未指向卯初,大周朝京城,敕造安国公府厨房里的下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忙了小半个时辰。
小爷们和姑娘们惯例是卯正初刻给太太请安,卯正二刻,再由太太带着给老太太请安,辰初是各位主子们用早饭。
今日虽是休沐日,国公爷不上朝,请安却不能误,各位主子们都该起了。
大厨房总管李三两口子紧盯着人给各房送热水,生怕有哪一房的错漏了,叫捅到太太跟前儿,让他们吃挂落。
尤其是大姑娘和二姑娘——
“今儿可是小崔大人和温家大爷都来的日子,错不得呀,”蒸汽缭绕里,李三媳妇不放心地和丈夫说,“我得去老太太那伺候着,早饭你盯着些。”
家里四位姑娘,独有大姑娘是太太的嫡出女儿,又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尊贵无人能比。余下三位姑娘都是姨娘所出。
老太太所住的安庆堂在国公府西侧,是个前后足有四进的大院落,里面自然设了茶房,寻常要茶要热水便宜得很。可近日天气暖了,未来姑爷小崔大人上门,大姑娘晨起说不定还要洗澡,院里茶房供应不上,误了大姑娘的事,厨房也逃不了挨一顿呲。
至于二姑娘……虽说从四岁就抱到太太身边养了,太太格外喜欢,这些年看得和亲女儿也差不多,可一来和大姑娘比,终究不如,二来……嗐,就算她做下人的背地议论主子,实是服侍了这些年,她看二姑娘就不是会为了见温家大爷晨起洗澡的性子。
这府里也没谁会为了奉承二姑娘不顾大姑娘。
李三家的领人从后边穿堂拐进了安庆堂,七八个婆子小丫头正扫洒青砖地,把昨夜的落花混着尘土都收到簸箕里。见了她们来,这些人便避到一边,只点头当问好。
还有一个老婆子凑上来,小声说:“今日可奇了,都这个时辰了,大姑娘还没起呢。”
李三家的心里也是一奇。
虽说这几日,她也隐约听人说过两句“大姑娘神色不好”的话,但毕竟不关厨房的事,她也不敢多议论。可现下——
她比个手势,让旁人先等着,自己轻轻走进去,才走到连接正堂和后院的穿堂,忽见东厢房的门猛然一开,看装束身形,竟是大姑娘一手拿帕子捂着脸跑出来,一径就跑去了老太太屋里!后边四五个丫鬟嬷嬷忙追不迭。
李三家的别说见过了,就是听都未曾听说过大姑娘这般失态,不禁又一愣。
——这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大事?
“姑娘,二姑娘?”
大丫鬟碧月轻手轻脚拉开三层床帐,窗外清晨微光与房中的明亮烛光便都照在了账内如云般轻软厚密的锦被上。
锦被中睡着一个年轻姑娘。她背对床外,把脸也埋在被子里,只露给丫鬟们一弯比锦缎更亮的乌发,似乎正睡得香。
“二姑娘,该起了。”碧月轻声笑道,“我知道姑娘醒了。快起吧。今日温大爷来呢。”
哎,睡不成了。
“二姑娘”纪明遥叹了口气。
她用比乌龟快不了多少的速度翻身、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正是卯初!”碧月连忙同人把二姑娘扶下床,一面说着,“昨儿太太特特吩咐过的,叫姑娘今日好生装扮,不可怠惰。离请安就剩半个时辰了,姑娘可真不能再睡了。”
“知道,知道……”纪明遥还闭着眼睛,享受最后一会轻飘的睡意。
一屋子丫鬟嬷嬷簇拥她坐到妆台前。擦牙洗脸过后,她终于有了七八分清醒,便看向光净明晰的铜镜。
碧月正同春涧和花影给她梳“朝云近香髻”。
这是一个生动、有趣而不失端方的闺中常见发髻,分股拧盘后交叠于发顶,梳起来虽然不算复杂,加上插戴簪钗花朵的时间,至少也要一刻钟余。纪明遥向来不在穿戴上废心思,从十岁开始都是碧月一手包办。她帮不上手,无事可做,便看着镜子里发呆。
重活一世,还没“及笄”,竟然这就到了正式“相看”,准备成婚的时候了。
还真快……
上辈子这个年龄、这个时间,她还在上……高一。
寒窗苦读十几年,三年后,才上完大一第一个学期,魔鬼一样的期末考试结束,她熬夜打完游戏,一闭眼再一睁,就到了这里,成了安国公府才出生的二姑娘,名字也在“明遥”上多了一个姓,变成了“纪明遥”。
才穿越的时候还觉得是做梦,但现在,想起来上辈子才像做梦一样。
碧月向二姑娘发间簪好最后一根镶珍珠点翠蝴蝶赤金簪,春涧在院中采了两盘时令花朵进来,玉兰、牡丹、玫瑰、月季桃花海棠……朵朵开得正盛,花瓣花蕊上还带着点点晨露。
碧月拈起一朵粉白牡丹,在二姑娘发髻上比了比,心里犯起了难。
“去年春天,表哥夸过我戴海棠好看,”纪明遥在镜中和碧月对视,微微一笑,说,“就海棠吧。”
“……哎!”碧月低头捡花,不敢再看二姑娘坦荡荡的目光。
虽然她自觉是为了二姑娘好——二姑娘容光照月、这两年越发显出倾城之姿,既已精心装扮,若再加繁丽牡丹相映,难免会将大姑娘全然掩住……太太还罢,只恐老太太又不喜欢,又要看二姑娘不顺眼……可,这毕竟是关乎到女子一生的婚姻大事……怎能尽让着旁人呢?
“我与表哥自幼相识,今日认真相待便好,倒也不需太过郑重了,没得累赘。”纪明遥向后握了握碧月的手。
再说,嫡母温夫人会嫁一个女儿回娘家,已是纪、温两家早便心照不宣的事,嫡母更是从去年春日开始,便暗示会是她和表哥温从阳结亲,而从温从阳的态度来看……
他也对这门婚事心知肚明。
所以,今日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只是走个过场。
或者说,是两边长辈在给他们创造相处机会。
婚事结两姓之好,尤其两家已是姻亲,自然更加希望他们和美……恩爱,再续两家多年情谊。
纪明遥站起身,由丫鬟们整了整衣襟,笑道:“走吧。”
正值三月晚春,天气和暖,清晨的风却还带着些微凉意。
时间还来得及,纪明遥便想赏花慢行,偏才出院门没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二姐姐稍待,等我一等!”
纪明遥只好停下脚步,回身看见安国公府的三姑娘纪明德捏着帕子小步跑过来,到她身边时微微喘着气,又笑盈盈唤一声:“二姐姐。”
“三妹妹。”纪明遥还礼,同纪明德一起向正院走。
她和纪明德一向关系淡,更懒得多纠结,便直接问了:“你往日不都是最早到的吗,怎么今日比我还迟?是特地在这等我?”
姐妹十五年,纪明德知道这位二姐姐的性子,也甚少惹她。可她也着实没想到,二姐姐会毫不婉转地把这话直白问出来。
她心里发讪,无话可答,便先看纪明遥浅碧色裙摆上缀着的米珠,又看她淡绯色披帛上金线绣的孔雀,最后看她发间颤巍巍的海棠,忙问:“二姐姐今日不是要和温大表哥相看吗,怎么不再盛装些?家里的牡丹都开了——”
纪明遥轻轻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大好清晨,春色如许,三妹妹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打扮的若不合适,一会太太自会教导。你我同岁,或许不久便是你相看的好日子,那时你想怎么装扮,自然就随你的心了。”
纪明德抿了抿嘴唇,说:“是。”却又没忍住,多添了一句:“就只怕……我没有二姐姐的好福气。”
这回纪明遥连看都懒得看她了。
和往日一样自在行到正院,正是卯正初刻。
昨夜安国公留宿,纪明遥转进紫檀嵌百宝山水屏风,入内请安,便是先问一声:“老爷。”再叫:“太太。”
纪明德在她身侧一同问安。
先到的“大爷”纪明远、四姑娘纪明宜和“二爷”纪明丰早已站起来。三人并不出声问好,只低头以示长幼有序。
“好了,都坐吧。”安国公夫人温氏笑道,“明遥过来。”
纪明遥乖乖上前,被嫡母拉住手,上下仔细打量一回。
“倒是还算听话。”温夫人点头,目光又扫过庶女发间的海棠,心中却一叹。
这样的季节,今日的场合,明遥理该打扮得更明艳些。可老太太素来把嫡庶看得要紧,虽然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今日两对孩子也不在一处,但还是别叫老太太觉得明遥抢了明达的风头了。
明遥总是这般知分寸,不知也给她省了老太太的多少唠叨。
再想到明遥从小叫人害没了亲姨娘的可怜之处,温夫人心内不禁更添了怜爱。
她就握着纪明遥的手,笑问安国公:“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是时辰了。”安国公抚须起身。
他看看三个女儿,本想说一句明遥既已近及笄,将要成人,今又议及亲事,也该将幼时闺中的怠惰脾气收一收,最起码早起一刻,请安别再总是最后一个来。可看到夫人握着明遥的手还没松开,满眼疼惜,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省得他倒又成了恶人。
几人便都起身。
正房的两个大丫鬟上来,替温夫人扶正大钗,温夫人则拿起梳篦,给明遥抿了抿鬓角。
温夫人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手离开她耳边时,纪明遥心里有一瞬发空。
下一瞬,忽有一个丫头进来,回话:“老太太院里来人了。”
婆母派人来传话是寻常事,可听得这一声报,温夫人心头却忽地一紧。
想起这几日亲生女儿纪明达心绪不佳,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她不及看安国公,便忙问:“是什么事?”
“老太太说,今日免了爷们和姑娘们的请安,”安庆堂的丫头匆匆进来,回说,“只请老爷和太太速去,有要紧的事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