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九年, 三月初三日,纪明遥出阁。
她的新婚丈夫是温从阳。
这桩婚事从前年春天就在议,到今日恰是两年。温从阳是她嫡母的亲侄子、她名义上的表哥, 与她青梅竹马, 对她钟情, 两家又本是姻亲, 谁人见了不说,这正是一门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尤其对温从阳,真正是“洞房花烛夜,抱得美人归”的良辰吉日吧。
毕竟嫡母说, 这婚期竟是温从阳缠住他母亲和祖母,从几个日期里自己选定的。
他从来都很期待。
一室压抑的寂静中,纪明遥额前盖头被掀开。
她眼前亮了些。
满屋起哄声顿起。
纪明遥抬起头, 看见了身着吉服的温从阳。
他自幼便是讨人喜欢的好样貌。一双桃花眼,面如傅粉唇若涂脂, 笑起来两颊各有一个深邃酒窝,神色总是软的、单纯的、含情的,是不分长幼、身份的女子见了都会舒心的脸。
他此刻又笑得格外欢欣,看向她的眼神满含热烈, 又带着几分小心。
——像是懵懂无知的孩子, 终于得到了他最期待、最心爱的礼物,正在谨慎拆封, 思考怎样永久保存。
满眼皆是吉庆的大红,满室宾客亲友都在恭贺他们新婚。此情此景, 纪明遥也理当沉浸在成婚的喜悦中。
可她心里很平静, 没有太多波澜。
她只是在紧急思考, 她该不该笑。
笑, 是当着许多宾客不端庄。
不笑,是大喜的日子扫兴。
——这都是何夫人会挑剔她的话。
她该选哪一句呢?
最终,纪明遥还是微微笑了笑。
大婚吉日,不出意外,一辈子就这一次了。高兴些吧。
她这一笑,在温从阳眼中,正如春日烂漫、百花齐放。
他一眼看呆,围绕的众堂客女眷也不由看直了眼,等回过神,纷纷夸赞新娘子行事大方不扭捏,又夸她神仙一般的好模样,又说,新郎官新娘子郎情妾意,今后必定夫妻恩爱和睦到老。
大喜的日子,来客口中自然只有好话,谁也不会在这时候扫兴。何况都是高高兴兴为了贺喜来的,再看着新娘子这个笑,谁还能有不快意?
亲舅母广川子夫人还一叠声地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从阳自从定亲,人着实勤谨了,今日真正有了家室,还怕来日不更上进出息,孝顺老太太和他娘吗?”
张老夫人满口谦虚:“他那点勤谨算什么?不过骑射瞎闹,当个玩意儿。亲家太太总说这些,又叫他小孩子家得了意了。”
“世人谁不是从小儿过来的?”广川子夫人忙笑说,“老太太也说了,他小孩子家,愿意吃苦上进就得夸,不然,不是把心气儿都压没了。小小的年纪,总不能和老头子一样暮气沉沉的,那不是委屈了咱们新娘子!”
张老夫人笑得开怀。
孙子终于娶了妻,娶的是他喜欢了七八年的女孩儿,还是自己女儿养大的孩子:从小到大听话懂事,又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国公之女。这婚事对理国公府来说,真是再没不圆满了。
何夫人也笑,但她心里总还有些不舒坦。
新人礼成,堂客簇拥着张老夫人,尽去赴宴。
何夫人也没有不叫儿子和新媳妇亲近的理。她一同侍奉婆母出去,只留下陪房李桥媳妇伺候。
纪明遥与温从阳对视。
温从阳只顾傻笑,满心的话不知从哪句开始说。
而纪明遥在思索该说什么。
若这五间新房内,只有她、温从阳和她的人,她还能稍微自在些。可何夫人的陪房在,那她的一言一行,便需仔细斟酌。
但她很累。
“出嫁”太消耗人。整个流程都在推着她离开安国公府,进入理国公府。她凌晨起身后只吃了两口点心,一过卯初,到现在连水都没沾唇。花轿很晃,被蒙着盖头走路很慌,在安国公府辞别“父母”要让自己忍着恶心说好听的谎话,两家宾客又太多……
她已身心俱疲。
至少,此刻,她不想再为难、勉强自己,做温从阳的欢乐新妻。
“表哥快去入席吧,别叫宾客等急了。”纪明遥笑着催他,“你看时辰。”
温从阳舍不得走。他神色就显出两分委屈。
纪明遥又笑:“小心你迟了,老爷也不高兴。”
温从阳只得站起身。
“妹妹,你等我!”他先说。
可走出去一步,他又想到什么,忙回头说:“妹妹快先吃饭,这不必等我!”
纪明遥终于感到一丝——释怀。
“多谢表哥。”她笑,“这里有嬷嬷们,表哥不必挂怀。”
温从阳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纪明遥垂眸,调整呼吸。
春涧等忙围上来:“姑娘,更衣拆冠吗?还是先吃饭?”
“哎呦,姑娘们!”李桥媳妇走上来,笑道,“这已礼成,该改口了!”
她便笑问:“大奶奶,这新婚之夜,只怕不好用太多酒菜,我去给奶奶盛些清淡粥汤小菜来?”
纪明遥轻轻闭上眼睛。
行,好,好!
再睁开眼,她已恢复无暇笑容,先握住春涧青霜的手:“你们跟我多年,称呼习惯了,一时难改无妨,以后日子长着,自然慢慢就改了。想来,表哥和老太太老爷太太也不会挑你们这个。”
李桥媳妇正发愣,纪明遥已笑向她问:“李嬷嬷,我年轻,人生第一次成婚,不知道,这‘新婚之夜不好用太多酒菜’,是理国公府的规矩?”
李桥媳妇张了张嘴。
“是啊,嬷嬷快说呀!”青霜紧接着就追问,“我们虽年轻没见识,可也没听过哪家的规矩是大婚当天不给新娘子吃正经饭的!”
“我们姑娘——理国公府的大奶奶,出阁累了一整日,连口热饭热菜都没有?”白鹭也抬手抹泪。
李桥媳妇身上开始冒冷汗,不由就后悔,自己怎么动了歪心,想试试大奶奶出嫁之后的脾气?
两个丫头咄咄逼问,紧咬不放。
再看新大奶奶,笑容似是和善,眼中却冰冷不耐,显然就算出阁到了温家,也还是那等尖锐不饶人的性子。
——连婆母的陪房都能在新进门第一天得罪,这等眼里不揉沙子,怎么可能容得下如蕙做大爷的人?
如蕙那些想头,只怕是不成了。
但日子还长着,再看就是!
“这倒不是规矩,奶奶和姑娘们也误会我了!”李桥媳妇连忙低了头服软,“是我怕奶奶顾着大爷,不、不好意思吃饭。所以才想叫奶奶清清静静吃几口养身养胃没气味的,原也是为了奶奶好!”
纪明遥多看了她两眼。
“原来是嬷嬷的‘好意’。”她没再继续诘问,只笑道,“可嬷嬷太操心了。表哥与我是自幼的情分,也是嬷嬷从小看到大的,嬷嬷怎么会以为,表哥会不让我吃饭?便是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也都向来疼我。我来了,若连饭都不敢吃,岂不让长辈们伤心吗。”
李桥媳妇不敢再多说一句,只顾认错。
“嬷嬷也累了,先去歇着吧,若有事,我叫人请你。”纪明遥命,“青霜白鹭,去送送嬷嬷,也认认新院子的路。”
李桥媳妇毕恭毕敬告退下去。
出门之前,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李如蕙低着头,双唇紧抿。
纪明遥看春涧花影:“先给我拆头发,吃饭吧。”
好饿。
“她毕竟是这里太太的陪房,二管家的娘子,这里太太最信重的嬷嬷。”春涧边给姑娘摘凤冠,边悄声说,“这里太太本就左性,今日纵然姑娘有理她没理,她私下多上几句话,只怕姑娘也不好受。若再叫这里太太和老太太告诉了太太,姑娘回娘家也要受气。”
“我知道。”纪明遥详细对她们说明,“但我更不能第一天就让她们以为,我嫁进来了,要在这里做儿媳孙媳,就要对她们这些婆婆、太婆婆的人退让服软。我软一次,今后就再难硬气起来了。”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她笑问。1
花影轻轻背诵:“‘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别怕。”纪明遥握住她和春涧的手,“两家是亲戚,虽然碍着太太,我必要做个好儿媳妇,可这里也有顾忌,不会对我太过分,日子总能过下去。我会护着你们的。”
从开始议亲,到现在两年整,对成婚之后会遇到的所有事,她几乎都有准备。
希望她的准备,不会全部用上。
凤冠摘下,纪明遥浑身一轻。
“吃完饭洗澡,就等着吧,今天应该没事了。”她松快站起来,走向堂屋。
李如蕙等原本服侍温从阳的四个大丫头恭敬侍立。还有四个十二三四的小丫头,只在廊下听吩咐,不能入内。
青霜和白鹭回来了,一起服侍姑娘用饭。
纪明遥没用温从阳的丫头。
这四人经过方才的事,更不敢在新奶奶面前拿大现眼。奶奶不叫她们,她们便老老实实站着不说话。
纪明遥一顿饭用得还算舒服。
她坐回卧房消食,身边都是自己人,再没一个别人,才终于感到她真正在休息。
至少今夜可以平安过去。
——这样想着,她站起身,准备去洗澡,便有一股热流涌下。
月事。
月事来了。
她月事准了一年多,只有上月的月事一直没来,偏偏正在今夜突至。
一瞬之间,纪明遥就做好了决定。
“快给我准备月事带。”她在春涧耳边说,“悄悄的,别让人发现。我的里衣也染上了,不必洗,找个机会烧了。”
成婚当天便要同房,她是有所准备,也看过了嫡母送来的画册。
但既然有机会拖延,她当然要问清自己:
和温从阳日常相处,她已能感到舒适,但她对这个人的感情,是否真的到了可以发生亲密关系的地步?
她不在意“贞洁”。
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内心,是否真正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