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遇沙弥将话说完后,便垂首站在原地,只拿眼角余光悄悄打量净涪心魔身。
净涪心魔身看他一眼,“你有话想说?”
宗遇沙弥咧嘴笑笑,点头道,“净涪师兄,你要见他吗?”
净涪心魔身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宗遇沙弥脸上显出几分为难,犹豫片刻,最后却是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净涪师兄......”
净涪心魔身看着他。
宗遇沙弥尽力压低了声音,目光还不时觑着溪流那边的年轻道人,跟净涪心魔身说道,“不瞒净涪师兄,这檀越我虽是前几日里第一次见他,但自见了他后,却总觉得他可交可信。”
他说完,抿了抿唇,目光快速地在那年轻道人身上转过一圈。
尽管他只说了这么些话,但净涪心魔身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宗遇沙弥与这年轻道人在数日前才初初相识,但那年轻道人却能给他可交可信的感觉,怎么想其中都必有缘由。
要么,是这年轻道人自身殊异,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任何一个人对他生出好感来;要么,便是这年轻道人与宗遇沙弥存在着某种关联。因着这种关联的存在,宗遇沙弥才会与这年轻道人“一见如故”。
若是前者,那么这年轻道人自身存在的殊异之处,却是跟净涪心魔身先前见过的信翁有些相似了。而若是后者......
宗遇沙弥来历已然基本清晰,在此间世上,除了那张瑶玉之外,应是再没有其他至亲了,所以这年轻道人与宗遇沙弥之间的关联,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是血亲。
可既然宗遇沙弥与这年轻道人之间不存在着血脉之间的渊源,那么年轻道人与宗遇沙弥之间那种“一见如故”的关联,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中间的种种怪异之处,便是灵窍尚未完全打开,思维迟钝的宗遇沙弥,也不由得生出许多怀疑来。
当然,怀疑归怀疑,从本心上来说,宗遇沙弥还是更希望这与他“一见如故”的年轻道人真的来历清白,不是要来算计净涪心魔身些什么。
若不然,只怕往后就不能再与这位檀越来往了。
宗遇沙弥心下沉沉,脸色也带上了许多阴霾。
净涪心魔身再看他一眼,却是笑了起来,他道,“去请他过来吧。”
宗遇沙弥猛地抬头,看向盘膝坐在巨石上的净涪心魔身。
净涪心魔身这时却是不看他了,只道,“师弟且去便是。”
宗遇沙弥再不说其他,转身就走。
待他将净涪心魔身的意思转达给那年轻道人时候,宗遇沙弥清楚地看见了身前不远处那位年轻檀越面上的亮光。
他沉默了一瞬。
年轻道人唤了他一声,“宗遇小师父?”
宗遇沙弥对年轻道人咧嘴一笑,再道,“曾檀越请随我来。”
曾缘道郑重点头,跟在宗遇沙弥身后越过溪流,来到溪流这一边。
到得净涪近前,曾缘道便躬身作礼,深深一拜,“泰谷洞天弟子曾缘道,拜见净涪法师。”
净涪心魔身微微点头,抬手示意,“曾檀越客气,请坐。”
宗遇沙弥便给搬了块溪石过来放在净涪心魔身前方。
这块宗遇沙弥搬过来的溪石比之净涪心魔身坐着的那块溪石来是要矮了一头,但在搬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被宗遇沙弥简单清理过一遍,还算是干净。
曾缘道无声谢过宗遇沙弥,又对净涪心魔身点头一礼,便一掀衣摆,稳稳当当坐在了溪石上。
待他坐定,净涪心魔身便问道,“曾檀越要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曾缘道一整脸色,先道,“缘道确实是有些事想要告知净涪法师。”
他顿了顿,却是看定了净涪心魔身脸色,问道,“恕缘道冒昧,敢问净涪法师,您这一趟,可是要往虚灵洞天去?”
净涪心魔身点点头,也不隐瞒,直接道,“再过得一阵子,就是虚灵洞天之主收录关门弟子的日子,我早先时候得了虚灵洞天之主的请帖,此刻还算是清闲,是要往虚灵洞天去观礼。”
曾缘道正色道,“既是这般,缘道有话想要提醒净涪法师。”
净涪心魔身微微颌首,端正了神色。
曾缘道缓缓道,“净涪法师应是知晓,虚灵洞天......也不单单只是虚灵洞天,我玄光界各洞天福地,其实都守着一条规矩。”
宗遇沙弥也在旁边听得认真。
“当每一位洞天之主确定自家洞天这一代的关门弟子时候,便也是道门洞天下一代洞天之主考核正式开始的日子。”
“虚灵洞天这一回也不曾例外。”
曾缘道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但因为如今我玄光界天地局势变幻莫测的缘故,这虚灵洞天下一代洞天之主的考核,便平白添了许多变故。”
宗遇沙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显然,即便他这会儿也没想明白曾缘道这一句波澜不惊的话语中到底潜藏着几多滔天风浪,但他的灵觉已经先他的神智一步,给了他提醒。
倒是净涪心魔身,面上表情依旧平静。只是他面容上始终含着的一点温和笑意慢慢淡去,由一丝悲悯取而代之。
宗遇沙弥先是小心地看了净涪心魔身一眼,才问曾缘道道,“可是还有人插手虚灵洞天着一代洞天之主的考核?”
曾缘道对宗遇沙弥点头,见宗遇沙弥面上尚且带着几分不解,这几日时间已经对宗遇沙弥很有一些了解的他便解释道,“若单单只是玄光界天地之外的道门各法脉在此间插一手,那尚且罢了。”
“不过是惯例而已。”曾缘道这话说得尤其稀疏平淡。
“但不是。”
他道,“还有许多人掺和了进去。”
宗遇沙弥下意识地问道,“很多人?都是谁?”
曾缘道只微微笑着垂落眼睑,却是不再细说了。
其实也不奇怪,虚灵洞天下一任洞天之主的考核被人随意插手,显然会在如今的玄光界天地中再掀起一片风浪这件事,到底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情,甚至很有些丢脸。
家丑不外扬。
曾缘道到底是玄光界道门的弟子,而净涪心魔身和宗遇沙弥却都是佛门一脉,出于对净涪心魔身庇护的感激,他又知道净涪心魔身即将趟入这场浑水去,曾缘道提醒净涪心魔身一回无可厚非。
可若是将事情都给净涪心魔身抖搂出去,那就不太妥当了。
净涪心魔身得了他提醒后仔细探查得出真相,那是净涪心魔身自己的本事,却是不能太苛责他的。
宗遇沙弥或许这会儿还想不明白其中关要,但净涪心魔身却是领会的,他对曾缘道点了点头,“多谢提醒。”
曾缘道低头,“多谢净涪法师体谅。”
净涪心魔身摇摇头,却是问道,“曾檀越的伤势还没有彻底好转吧?可需要我帮忙?”
曾缘道连忙道,“多谢净涪法师好意,我家中尚有几株灵药可堪一用,就不劳烦净涪法师了。”
净涪心魔身点了点头,又与曾缘道随话闲说了几句。
尽管只是几句闲话,曾缘道却是若有所思,在陪同净涪心魔身说话时候,也不自觉地垂落眼睑,沉入定境中去。
宗遇沙弥羡慕地多看了曾缘道两眼。
净涪心魔身没理会他们两人,也沉定了心神回归识海世界,然后分出些许心思去查看本尊和佛身那边的情况。
佛身那边细说来,着实没有什么大事,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温养着那枚白玉玉佩中的法师残魂。
便是心魔身的目光投落在他身上,也是停留了相当一段时间,方才引来佛身的目光。
‘心魔身?’佛身问道。
‘嗯。’心魔身应得一声,就又问道,‘佛身,你似乎不单单只是在温养那白玉玉佩里的残魂?’
心魔身的目光遥遥在净涪佛身与他手上的那枚白玉玉佩上来回转悠。
尽管这会儿他没有催动佛身的法眼,可只凭这一双肉眼照见,他也能看见那枚白玉玉佩表面涌动着的那片分明连接着净涪佛身和那白玉天重天世界的灵光。
那存在于白玉玉佩与净涪佛身之间的连接,心魔身清楚那代表着什么。可那源源不断从白玉天重天世界里灌入白玉玉佩里的灵光,心魔身也同样看得明白。
那分明就是白玉天重天世界对白玉玉佩的温养。
净涪佛身倒还是平静。
‘毕竟这白玉玉佩里的法师跟白玉天重天世界有渊源,有一直在相互呼应,我便索性通过这一层契机,借由白玉天重天世界的力量来温养他了。’
‘得白玉天重天世界的帮助,白玉玉佩里的这位法师能恢复得更快也很好一些。’他道,‘不然若只得我自己一个人忙活,怕是真的要再拖到下一年去。’
心魔身听得佛身的话,不自觉皱了皱眉头,问道,‘你这般着急,是不是又察觉了什么?’
佛身慢慢颌首,应道,‘我等在算计玄光界魔门六重天的事情,基本已经传遍整个诸天寰宇了。你真的就觉得......他们会任由我等算计而无所作为?’
心魔身顿了一顿,却是道,‘那又如何?我等谋算玄光界魔门六重天,是有些要通过玄光界魔门六重天来摸索出更为合适的清理景浩界暗土世界沉积办法的意思,但我等更看重的,难道不是因为玄光界这魔门六重天庇护魔门一脉修士,让他们行事无所顾忌,使这天地间因果纷乱,业报未尽,想要还这天地众生一个公道么?’
心魔身的话语说得大气凛然,便是周身气机,也由此而平添了七分刚正。
佛身笑了开来,‘呵呵。’
心魔身斜了他一眼,‘难道不是?’
‘这倒也是事实。’佛身先是点了点头,旋即话风一转,道,‘但真正关键的,却不是这个吧?’
心魔身就也笑了开来,反问佛身,‘你谋算玄光界魔门六重天的缘故,不就是这些了么?难道还有别的什么?’
佛身深深看了心魔身一眼。
心魔身坦然回望。
佛身暗下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和心魔身细辩,‘这般说法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净涪三身最开始打定主意要谋算玄光界这魔门六重天,实则是要从魔门里夺取玄光界暗土天地的掌控权,将玄光界这个客场化作自家的主场,好让他们三身能够在这一个棋局中占据一点优势这样一个真相,心魔身不想说,那便不说了吧。
没得与他为了这件事计较起来。
但不提这茬子事不等于佛身在这方面没有话说。
他道,‘现在的局势与我等最初开始谋算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时候的情况已事有了许多差异。’
心魔身沉默着,没有反驳。
早先时候他们确定谋算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时候,安元和还待在浮屠剑冢里,其他各方想要谋算浮屠剑冢的修士以及将要在这局棋局里争斗厮杀的诸多棋子们亦同样不曾入场。
可现在却是不同了。
现下,安元和已经出了浮屠剑冢,便是他,也不知道安元和的真切下落。安元和如今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净涪三身也同样不清楚。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安元和如今还存活着,未曾陨落。
而除了安元和以外,其余各方要谋算浮屠剑冢的修士以及那诸多棋子倒是陆续现身了,他们各自的立场也似净涪三身最开始时候预料的那般纷繁复杂,各有争斗,但对于净涪三身来说,真正关键的还是安元和。
毕竟从一开始,净涪三身就不是这场棋局预定的棋子,也对这浮屠剑宗没有太多贪求。任这玄光界最后会被折腾成怎么样,这诸天寰宇又会被这一场棋局搅动出怎样的一片风浪,净涪三身也是可以脱出身去的。
他本是局外之人,不过是因着安元和这个挚友被牵扯进来,净涪三身方才涉入这场棋局而已。
哪怕是现在这个局势已经渐渐纷乱的眼下,只要净涪三身愿意,他也还是可以轻松脱身去,没有人会出手阻拦他。
心魔身咧着嘴笑开,和佛身道,‘但我觉得有趣啊。’
佛身沉入识海世界的大半心神在归属于他的那三分之一界域里显化出身形,一双眼睛遥遥望定心魔身。
心魔身回望着他,不躲不闪。
佛身的目光转了回来,往另一侧落去。
那三分之一识海世界界域里,净涪本尊的身形也已经显化了出来。佛身的目光落下时候,便正正与他对上了一眼。
净涪本尊道,‘他在无遮天里明悟自身道念,你也在白玉天里颇有所得,我亦同样在水月天里参悟真幻有无......’
佛身眸光渐渐平静。
净涪本尊看见了,却也继续道,‘显见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与我等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段缘法。这段缘法既已开启,便也该有个结果......而且元和只是暂时未曾现身,而不是永远不会在这玄光界天地中现身。’
得了净涪本尊的支持,心魔身气势大涨。
待到净涪本尊的话语停下,他便也接着道,‘其他各方谋算浮屠剑宗的势力也罢,将以这浮屠剑宗为棋盘争斗厮杀的诸多棋子也罢,总归丢不开浮屠剑宗去。’
‘元和是我等挚友,他的性格如何,不用我和本尊细说,佛身你也知晓。’
佛身的面色淡了淡。
心魔身看着他,继续道,‘既然一切都以浮屠剑宗为盘,那么元和他总是要来这里走一遭,了结此间因果的。’
‘我们会等到他。’
‘所以这里的魔门六重天......’心魔身笑了起来,‘我们也不该轻易放过。’
佛身许久没有说话。
心魔身脸上笑意不减,却是问佛身道,‘难道佛身你对这里的魔门六重天......还有些什么安排?’
心魔身问话的时候,脸上也很自然地显出几分好奇来。
他是真的在好奇。
佛身他必定不会是对他们谋算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的动作忽然生出抵触。单凭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这么多年对玄光界中魔修一脉的庇护,就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他方才也确实从佛身那边察觉到了一点异议。
所以是他对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又有了什么想法吗?
而佛身他所以会生出这样的转变,是因为他在温养白玉玉佩中那位法师残魂时候,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还是说......
心魔身的目光悄然从佛身心神中转出,落到了佛身手里捧着的那枚白玉玉佩上。
他似乎看见了那枚白玉玉佩中昏睡的残破魂体。
心魔身的目光很快从那枚白玉玉佩中挪开,脸上笑意微深。
单只这般看着,心魔身似乎与平常时候的他没有什么不同。但同为净涪的佛身与本尊,却都能察觉到自心魔身那边陡然传来的、无比明显的怀疑与冷漠。
佛身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也看向手中的那枚白玉玉佩。
净涪本尊倒没有去看那枚白玉玉佩,他只看定了佛身,等待佛身自己的判断。
佛身完全垂落了眼睑,心神沉敛。
过得足有一刻钟时间,佛身方才睁开眼睛来。
迎着心魔身和净涪本尊的目光,佛身摇头,‘没有。我没有任何发现。’
心魔身往净涪本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净涪本尊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直接对佛身道,‘那我来。’
佛身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直接就放开心神,接纳从心魔身那边涌来的力量。
同时,一股力量也从净涪本尊所在向着心魔身那边传递过去。
这就是净涪本尊在支应心魔身了。
在净涪本尊与心魔身同时沉定心神,仔细翻查佛身心神的时候,被心魔身仔细收好的那枚景浩界天地烙印不知什么时候洒落一点灵光,照耀在净涪三身汇合一处的力量上。
得了这一点从景浩界天地烙印洒落的灵光相助,心魔身终于发现了一点异常。
他心神骤然用力,裹夹着净涪本尊的力量一道,往佛身心神处重重一刷。
一点五彩异光从佛身神魂处跌落。
被逼出佛身神魂之后,这一点五彩异光只是在净涪的识海世界中略停一停,便要飞遁而去。
但还没等这一点五彩异光有什么动作,净涪本尊、心魔身乃至佛身头顶,各有一道灵光冲出,又飞快地合成一道三色辉耀的神光,死死困住这一点五彩异光。
心魔身、佛身和净涪本尊同时睁开眼睛,直接看定那点五彩异光。
心魔身更是叹了口气,与佛身道,‘佛身啊佛身,你看你这一回的好意,都给我们带回了什么来?’
佛身脸色铁青,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净涪本尊不曾理会心魔身和佛身两人的小小争锋,直接抬手一拿,便将那点五彩异光摘了下来。
他定睛仔细看了一阵,便将那点五彩异光往心魔身的方向递去。
心魔身顾不上再挤兑佛身,利索将那点五彩异光接了过来,也仔细翻看起来。
可惜的是,任他看得再是仔细,也没看出些什么来。
他一面小心地拿眼角余光在净涪本尊面上转了转,一面端正着神色开口道,‘这位法师......’
‘不单单只有佛门的气息......似乎还有着魔门各脉的气息......’
在异与同这方面,已经明悟自身道念的心魔身着实是净涪三身之中的行家。哪怕是对上净涪本尊,心魔身那也是一点不怯场。
心魔身没从净涪本尊面上看出些什么来,便索性自己猜着来。
‘佛门的气息应该是他的根底,所以这一位......在生前确实是佛门的法师不假。但他的气息不是很纯净,有些浑浊......’
‘说不得,是在生前便已经被魔染?’
听到魔染这两个字,佛身并不觉得高兴,脸色反而又更沉黑了些。
可这却还不是关键,更关键的是心魔身接下来的动作。
心魔身说着说着,斜了眼睛来看佛身,与他说道,‘佛身啊佛身,这回你可真是看错了啊。’
‘以这位法师的本事,哪儿需要你再温养一年过半载的时间才能醒转过来?’
‘人家这不就已经醒了吗?’
心魔身说完,看了净涪本尊一眼,净涪本尊无声颌首。
才刚刚留心到心魔身和净涪本尊之间那小动作的佛身都还没张口来说什么,便察觉心魔身的一部分心神已然转落到他所掌控的这具傀儡肉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