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巷灯光昏暗,巷道两边的涂鸦密密麻麻——诡笑连连的人物;奇形怪状的生物;吃人的鬼怪;成堆的骷髅;如蛇蜿蜒的铁链;各种手,各种眼,各种躯干,各种脚,各种内脏。涂鸦层层叠在一起,各种风格交融宛若梦魇。仿佛是人们梦境的碎片被投射在了这截长长的巷墙上。
随着警车的行驶,涂鸦如幕布缓缓往后流动。光线不明处,有些涂鸦看似活了,欲脱墙而出。
乔纳森猛然感到一阵惊骇,目光在各种手,各种眼,各种躯干,各种脚,各种内脏之间迅速游离,他意识到这散落在涂鸦之中的黑色肢体属于同一种风格,这意味着它们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这个涂鸦者极大可能是居住在黑人社区里的某个叛逆的小年轻。
“被肢解的巨人?”乔纳森不禁呢喃道。
“什么?”詹姆斯没听清楚。
“你看那些手,脚,眼,躯干,内脏……”乔纳森指着巷墙上的涂鸦说,“你觉得涂鸦者想表达什么?”
詹姆斯放慢了车速,往乔纳森手指的方向看去,哼了一声。“不过就是药嗑高了脑子坏了。”
“心理医生估计不这么简单地看。”乔纳森继续说,“社会学家也不会这么简单地看,表象后面必然有深沉的原因。”
“深沉的原因就是不公平。”詹姆斯说,“不只是环境上的不公平,还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公平。就像我们在这里苦哈哈的巡逻,某人在艾比利山庄的别墅里喝着顶级的红酒,吃着一万刀的神户牛肉,顺便给怀里价值百万刀的狗来一块,然后拎起你开的罚单,看着你的印着警徽的名片,想着怎么把你搞到他三百平的床上。”
“要不我跟上级说你想换搭档。”
“你怎么不从我这话的表象里听出我这是在担心你呢。这是一个老警察对于一个涉世末深的年轻警察的殷切关怀。”
“我涉世已经够深了。不用你多操心。”乔纳森说。
“你走出象牙塔不过六年时间,你入警不过五年。这叫涉世深?以为开了几次枪,看了几具尸体,抓了一帮混蛋,就涉世深了?一般像我们这样出身的,得要到三四十岁才真正看清这个操蛋的社会。
“而那个家伙,大概还是孩童时候就已然明白世事的诡谲。二十岁左右稚嫩的外表下是三四十岁老谋深算的心。财富和地位会促进他们尽早成熟,你在哭鼻子吵着你妈要巧克力奶油冰淇淋的时候,人家已经在看财经新闻,听董事们大谈时政和经济,玩比特币,进行结交人脉而开的派对,把地球已经飞了一圈。你读的是免费的公立学校,人家上的是高不可攀的精英学府,一年的学费比你妈一辈子赚的钱还多。
“你以为为什么富人能够延续数代,甚至是数个世纪?为什么他们中有人家道中落仍然能重回上流,可不只是靠对普罗大众的愚弄。”
乔纳森没作声。
“猜猜我是怎么知道他有狗的?”
“当然是靠你练了二十多年的火眼睛金。”乔纳森淡淡地回答。
“当他打开手套箱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个膏,上面画着狗狗的老袋。没准那膏的价格跟你一月的薪水差不多。”
“有这么贵的膏吗?”乔纳森问。
“所以你只是一个穿着警服的青蛙。想想你站在他穷奢极欲的大宅里,看着他的狗吃着神户牛肉时的傻样吧。”
“我是青蛙,你是什么?难道是穿着警服的天鹅?”乔纳森反唇道。
“你要是没事,找找老袋在哪吧。”
詹姆斯话音刚落,最后一截涂鸦已经滑到了警车后面。警车往左拐去,驶进了一片社区。这是一片黑人社区。房子看上去有些颓废,就像用瓦楞纸糊成的。一些房子门前杂草丛成,黑洞洞的窗户似乎显示此屋已人去楼空。一般而言,这里的居民不会搬到别处去,监狱是他们惟一可搬去的地方。
但有些房子,虽然亮着灯,屋前仍然杂草丛生,房子一侧停着一辆饱经沧桑的破车,尽显潦倒孤寂。
一座接一座潦倒而孤寂的房子再破败一些,就接近于荒野坟地的感觉了。有的房子在前面楔入了一圈木桩子,或者加了一道铁栅栏,但都不高,一眼可判的不太结实。
此时才九点半,整个街道空空荡荡。作为犯罪的热区。天一黑,人们就躲进屋子去了。自从疫情肆虐以来,这里的居民就更不信任警察了。很多人失去了工作,加入了帮派,用尽一切手段,偷也好抢也好,或者从黑市上以低价购买也好,弄来一把枪。只有枕着枪,人们才能安心点。
但居民的安心,换来的是警察必然身置更危险的境地。打击罪恶,是警察的本职,但很多时候,警察没办法制止罪恶,就如身置暴力中的警察通常无法阻止暴力一样,而他们本身也是暴力的一部分。警察和罪犯就是以暴制暴的较量。而这股力量,从历史和全球范围来看,是此消彼长。
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凭经验判断,像是两群人在打架。乔纳森正想着,空气里突然响起几声枪声。
乔纳森赶紧拉响警笛。
接着,他看到一群乌合之众如惊弓之鸟抱头鼠窜。一半的人穿着蓝衣服,一半的人穿着黑衣服。他们分别是蓝衣帮和黑衣帮,男生个个裤子到臀部,少数的几个女生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暴露。
还未等詹姆斯向调度中心汇报完情况,人们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惨淡的灯光下,躺着一个黑人小伙子,穿着蓝色T恤,至臀部的宽松牛仔裤。
他的手边似乎没有枪。
但有一把刀。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栗,手指抖动着,仿佛要喊出什么,显然因创剧痛深而无法出声。
乔纳森习惯性地拔枪,冲过去,一脚踢开了刀子,见小伙子胸口一片暗紫,身下也溢出一滩暗色液体。
此时,詹姆斯已经拿来了急救包。
“你来。”詹姆斯对乔纳森说。
乔纳森估计小伙子八成是救不回来了。流的血太多了,而且他的瞳孔在放大,呼吸变得急促。
但是,出于人道主义,一些流程是不可少的。
这也是詹姆斯把这必要的流程甩给他的原因。他只是不愿意浪费力气,不愿意自己的警服沾上血,与小伙子的肤色无关。或者更纯粹些,他就是在倚老卖老,把脏活丢给年轻的警察。
乔纳森脑子里虽然冒出了一些有的没的想法,但他已经打开了急救包,用剪刀剪开小伙子的T恤。
不幸被言中,子弹正好击穿了心脏所在的位置,血泊泊地从洞口涌出来。男子的腹部,右胸口上还有几处刀伤,所有的伤口都在向外冒着血。
“我……”小伙子终于吐出含糊的音,听上去嘴里像被血灌漫了。“我不……不想……死。”
“坚持住,注意呼吸,救护车很快赶到。”乔纳森边说边迅速用止血棉按住小伙子的胸口。
堵在胸部的止血棉很快被血洇红了。
“我不要死……救我,救我……”小伙子喊起来,眼泪从眼角滑下,“我才……十…………八。”
乔纳森这才注意到小伙子的脸是那么的年轻,即使卷入帮派的争斗,也掩饰不住过于年轻的稚气。即使不曾对生活抱有希望,双眸里也有几许对生命的憧憬。18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纵然早已品尝到生活的残酷。
“你叫什么名字?”乔纳森问。一来是例行公事,二来是为了分散小伙子的恐惧。
“托……托马斯。“
“为什么聚众闹事?”
托马斯睁大眼睛,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
“开枪的是谁?”乔纳森赶紧问。
托马斯嘴唇嗫嚅着,似乎他发出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谁?”
乔纳森跪下来,弯下腰,把头低下头去,低得能听到托马发出的呼气吸气的声音。当他准备把耳朵靠近时,托马斯突然没气了。
他抬起头,见托马斯的眼睛睁着,孔瞳里映着光点。
“可悲的人,愿天国没有绝望。”詹姆斯冷淡地说。
“他才18岁啊。”乔纳森看着托马斯深色的脸颊,突然觉得他长得有点像科普拉警探。若不是记录仪现在开着,他大概是会说出来的。
“嗯。这里人的平均寿命是很短的。”詹姆斯说,“早早的混迹社会,但早已被社会抛弃。能从这里爬出去的人一定是被上帝眷顾的人。等到了一定的年龄,人们会相信命运。”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赶来的同事和救护车的警笛声。
“你是说他命中注定会在这里死去吗?”乔纳森仰起头来,盯着詹姆斯说。
“他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要么死在通往监狱的路上,要么死在监狱里。你不是涉世挺深吗?”詹姆斯讥讽道。
“也许他会以死了的状态活着。如果他有幸活下去。”
“多数人都是以死了的状态活着。”
乔纳森没有说话,默默地拿开了按压在止血棉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