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 时间好似变得舒缓悠长起来,每日里仍有活计,但田也耕完之后, 就不是特别辛苦了, 桑萝甚至抽空用树桩凿出了四个木盆来, 洗脸的洗脚的, 各种用处。
除此之外最大的一点变化, 沈安这群孩子干活之余能得暇凑在树下一起读书了。
凉亭、书桌、凳子当然都还没有,但那有什么关系,抱几块石块, 捡几个木桩, 围到一块坐着,照样读得热闹开心。
孩子们的要求原也不高,他们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就连许家兄妹三个,对于这样的读书条件也颇适应, 且有一种在学舍书房里感受不到的新奇恣意。
桑萝得闲过去, 看到的就是孩子们分成三处,沈安带着十里村的孩子们一处,这是还在读千字文的,许文茵跟着沈宁一起,就在这一群孩子里。而王云峥和许文博各在一处,表兄弟俩课业进度不同, 各学各的, 因都读得不算大声, 倒也互不干扰。
不做重体力活,桑萝就把家里的三餐制改成了和其他各家一样的两餐,哺时沈安归家就说起许家表兄妹三人读的书来。
“云峥和文博今天给我看了他们的书, 大嫂,他们用的书是用毛笔写在一卷很光滑很白的布料上的,说是绢帛,卷成一卷一卷,各有绢袋装着,再收进一个木匣子里,他一路背在胸前的包袱里装的就是这个木匣子了。”
“帛书。”桑萝不奇怪,这时的书籍并未刻印,全靠手抄流传,王家那样的家境,家中子弟用的是帛书很正常,她问沈安:“看了是带了些什么书来吗?”
沈安点头,道:“给我看了,有《千字文》和《急就篇》,云峥说这两本都是蒙学用书,再就是《论语》、《左传》、《礼记》、《春秋》,这是学了蒙学后依次再要学的,他说读书有先后,我现在在学《千字文》了,等我把《千字文》里的字都认全,意思也都明了,会把《急就篇》借给我抄,后边若是《急就篇》也学好了,再借我《论语》。”
说到云峥会借书给他抄,沈安的眼睛极亮。
桑萝弯了弯唇:“那你可要好好谢他,一时没什么可以相谢的,也把这情分记在心里,现在书都是各家珍藏,大多书在外边买都没处买去。”
而她自己,读书时国学并未学全不说,就算学了,这么些年下来其实也忘了许多,《千字文》是原主学过,记忆才更鲜明些,再要更多的,她想默几本书给他们也难了。
沈安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小兄妹俩这方面的品质倒不需要桑萝怎么去操心,便问他:“现在千字文学到哪了?”
沈安一听这话,面上有些赧然:“大嫂教我读的,我现在都能背了,但真正不看书,单摘出来能认会写的才只一百七十余字。”
桑萝笑笑:“不错了,从给你做好竹简到现在也不过三月余,后边大多时间你们都要学习射猎,再就是进山了,能看书的时间也有限。”
转而又问沈宁:“阿宁呢?”
沈宁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微低:“今天二哥才考过,我不如二哥聪明,不少字还会缺笔少划的,真正不出错能默下来的只有七十多个字。”
桑萝笑笑,未必是不如沈安聪明,不如沈安用功倒是一定的,沈安哪怕逃进山里这些日子,夜里安顿下来,口中必也是念念有词默声读着什么的,所有人中,她也只看到一个王云峥和沈安是这样了。
勉励了几句,釜里的粥也好了,桑萝把早上做的炖黄豆端出来,又拌了个豆芽,便是晚食了。
沈宁吃着饭,不知想到了什么,歪头算日子:“大嫂,我大哥他们走了得有六天了吧?还是七天?”
桑萝被她问得愣住,她倒不是就记不清沈烈走了几天了,只是忽然意识到,自从进山后,她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不那么清楚,山里的每一天,从凶险到充实,再到如今有点岁月静好的恬淡,每一天都很好,但她似乎把时间的概念给丢了。
好比现在,她清楚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是二月初二半夜逃了出来的,但现在是二月底还是三月初?三月初的话,具体是哪一天?
桑萝发现她不知道。
握着竹筷的手顿住了好一会儿,桑萝才道:“第七天吧,顺利的话再有两三天也该回来了。”
这话揭过,事情却被桑萝记下了,饭后碰到洗了碗出来倒水的秦芳娘,问了问。
秦芳娘笑了起来:“三月初二了,我也不记得,但我爹娘和周村正他们都算着呢,要算农时。”
桑萝长长松出一口气,还有人记得就好。
就怕山中无岁月,自己都过糊涂了。
因着这事,她琢磨起来找陈有田要了几截竹子,回家后片成了竹片,又回山洞里从沈烈给做的置物架上翻出这几天从大山洞那边陆续搬过来,放在架子上的一个针线篓,取了纳鞋底用的锥子,在竹片上刻下了今儿的日期。
再往后,每过一日,划上一道,隔一阵子刻个具体的日期,这样总不会再把日子给过迷糊了。
沈烈一行人三月初六才回来,比预计中的迟了约一两天。
第一天还好,时间有点浮动正常,到第二天,谷中各家口中没说,心里其实都有些担忧了,怕路上出什么事,三月初六一早就有孩子轮番守在峡谷口,至半下午,听到节奏正确的几次石块敲击后,才确定是运粮的人回来了。
有欢喜等着的,有快速奔进谷内给各家长辈报信儿的。
桑萝听信儿奔到谷口时,谷口的石块已经挪开了,沈烈提着一袋粮刚从夹道里出来,她上下打量他,并无什么不妥,这才安心,马上就要出峡谷帮着往里搬粮,被沈烈拦住了。
“这次运的都是大袋的,你提不动,不用过去,我们多走两趟就行。”
大袋的,一袋一百二十斤,这重量桑萝还真提不起,也没逞强,点点头退到一旁。
心想只有大袋的粮了,那说明就连排在仅在许家之前的卢家的粮都运完了,后边的粮应该不多了。
桑萝料得没错,沈烈一行人把东西都捣腾进来,把峡谷入口堵严实后与她说:“剩下的粮加上留守的人,人手足够,一次应该就能运完,所以单只是运粮这件事的话,我们只需再出去一趟就够了。”
桑萝看了看,这回留守人员又换了一批,也是,在林子里行走危险,长期窝在山洞里也不好受,尤其第一藏粮点的山洞是个洞口颇窄的狭洞,里边并不多亮堂,换一换对大家都好。
也是东西全搬完了,桑萝才发现沈烈他们这趟回来带回来的不止是粮。
各家出门的青壮都没少弄山货,用柳树枝条编的小筐子,一人两个,挂在扁担上,里边多是各种菌子,当然,也有些别的野菜。
男人手上都有活,这会儿来接人的要么是当媳妇的,要么是当娘的,看到有鲜货笑得都合不拢嘴,正是要做哺食的时候,一个个拎着小筐子那双脚走路都生风。
沈烈落在后边,也给桑萝看他带回来的东西,献宝:“想着你们在山谷里怕是没什么时鲜菜吃,我也弄了不少野菜,这些菌子是捡认识的采的,都能吃,你看看,可以鲜吃几顿,其余的晒起来。”
桑萝看得眼睛都亮了,真的,她最近要么吃泡发的干菜,要么就是黄豆豆芽,看到两筐的菌子能不两眼发亮吗?
不由把头往沈烈那边凑近了点儿,一边接过其中一个筐子抱在手上,一边小声抱怨:“你说着了,这里面什么都好,就是外边满山的东西,我们在里边愣是不敢往外去,吃不着。”
沈烈笑了起来:“等最后一趟粮运完吧,我想办法在高处山洞那个出口外做些掩护,咱们从里边出去能安全查看外边情况,又不让外边轻易看到咱们的。趁现在深山没什么人,到时叫上大山和卢二几个,隔几天可以带你和几位婶子进林子里走一趟,其实你爬树也练得利落,咱们自己去也可以。”
说到这里又想起那山洞位置实在是高,问桑萝:“上到高处那个山洞,敢上吗?其实有落脚点的,到时我给你弄根绳子系好,很安全的,往那里出入动静最小,不易被人发现。”
桑萝心说这不就和攀岩差不多吗?想了想那高度,有点儿怵,不过还是点头:“现在还不行,不过练几次就敢了。”
沈烈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呢,就又扬了起来。
桑萝真的,你说她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嘛,没错,但有时候又格外勇敢,像弯弓学箭,半路遇袭在树屋上帮忙她就是主力,又好比现在,近三丈高的险峰,说上她还真敢上。
“行,那再忍忍,这回我插了秧再出去,最多十天就回来了,到时就带你出去。”
陈大山就在两人前面几步远,听着沈烈那厮在后头跟桑萝嘀嘀咕咕的说话,那声音,啧,他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沈烈笑容没落过。
而且再听听,说的什么话,自己都可以去,嫌大伙儿碍眼了。
没眼看了,赶忙紧走几步和沈烈拉开距离。
又不由仰头望天,瞧瞧,他二十一,沈烈十九,居然是沈烈先成婚,哎,显见得娶媳妇这事儿不看年岁,得看老天爷。
这一落还不知道要落下几年呢,万一外面乱久点,啧,别回头沈烈娃都能买酱醋去了,他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脚下就又走快了几分,还是少听少看,少听少看,省得他酸。
陈大山一走快,沈烈和桑萝算是彻底落在最后了,两人也没在意,一点儿不知道陈大山在瞎想些什么。
桑萝倒是想起正事,问沈烈:“对了,你们这趟比预计的迟了一两天,路上遇着什么事了吗?”
沈烈点头:“我去了趟和许掌柜约定的山洞,途中好几处地方发现有人活动的行迹,咱们留守的人手太少了,担心藏粮点不安全,连夜另找了地方弄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把粮食和留守的人都转移了。”
“原来是这样,现在避在山里的人很多了吗?”
沈烈也没先说什么,而是从袖里摸出一支小巧的竹管给桑萝,“这是许掌柜前一阵藏进去的信,信上说征兵征粮过后县里统计出来各乡乡民逃者十之有三,让我们在山里注意安全,另外,河南道失守,有人在那边称天子了。”
河南道,大乾大多粮仓都在那儿。
这世道的乱早就无可避免了,事到如今,桑萝倒愿它被摧毁得再快一些,摧毁后才有重建,颠沛沉浮的百姓也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她拧开小竹筒抽出里边的纸条,简略看了看,大概是沈烈说的那个意思,末尾又带了沈金几人的消息,日子清贫艰苦,但安好。
桑萝舒出一口气,把字重新卷起往竹筒中放,这时听旁边沈烈唤她:“阿萝。”
桑萝侧头望他:“嗯?”
沈烈落在身侧的手指紧张的微蜷了蜷,试探着问:“你教我认字行吗?”
桑萝眉头动了动:“你想认字?”
沈烈点头:“这次收到的信,多亏了魏清和在,若同行中人没有识字的,我纵然收到信了也没办法知道许掌柜写的是什么,还得回来一趟让你帮忙看。”
他眼睫颤了颤,垂眸掩去眼底几分不安和自卑,这才抬眼看桑萝:“你教我认字可以吗?”
“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桑萝唇角微翘,眼含笑意看向他:“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会比较愿意跟着小安学的。”
沈烈一愣,对上桑萝戏谑的目光,脸上烘一下就热了起来。
他确实有悄悄跟着沈安在学背千字文,只不过他时间太少,在十里村的时候除了要教沈安这群半大孩子,还空出时间分别教几家亲眷,只晚上回家后沈安睡前背书时他细听着,跟着不发出声音的默读。
他自以为很隐秘,没承想桑萝都知道。
他有些无措,手心里渗出细细密密一层汗意来:“那会儿,不太敢麻烦你。”
没说是怕自己学得慢丢人。
桑萝看到他耳根渐渐染上的赤色,笑了起来:“现在倒不觉得是麻烦我了?”
现在?
现在他有点儿私心。
沈烈紧张得喉头微动了动:“现在小安不是带着一帮孩子在学习嘛,白天自然没空教我,我凑在一群孩子中间也有些奇怪,对不对。”
“晚上又太暗了,伤眼,所以跟你学吧,我自己跟着小安背,就是写字的时候你帮我看看,有不对的帮我指出来?”
桑萝原也只是打趣几句,教沈安沈宁是教,多教一个沈烈有什么关系,笑着应了,抱着小筐往回走。
侧头就看到沈烈笑得开心,似又怕太肆意,不时压一压,而后又扬了上去。
颊边的酒窝就跟着一隐一现。
就答应教个识字,值当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