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不同于晚上的“热闹”, 白日的南杨庄清冷安静,尤其午间,村民几乎都在补觉。

但人毕竟还是要吃饭的, 所以未时之后, 村中活动的百姓也变多,不少人提着农具下地, 去侍候庄稼。

陈映澄午后便在田埂旁蹲着, 发现一个大爷来得最早, 一直忙到傍晚都没离开, 其他人干活时还交谈几句,抱怨夜里的孩啼扰人, 唯有这大爷一言不发。

太阳落山,别人忙完都离开了,大爷还没走, 今夜是弯月, 月光也并不明亮,陈映澄都看不清田里的情况, 只能听到大爷挥动锄头的声音。

待夜色将田野彻底吞噬, 陈映澄掏出一枚夜明珠来,施术置于大爷头顶,照亮了他四周。

锄地的大爷一愣, 抬头向四周打量一圈, 陈映澄笑着朝他招招手, 大爷显然并不领情,眉头皱起, 提起锄头便往外走。

“这就是你在这儿蹲了一下午想出来的妙计?”

望着大爷愤怒的背影, 冷成光出言嘲讽, “这大爷看起来脾气不怎么好。”

“这可不是普通的大爷。”大爷从田里走出来后,陈映澄跟了上去,“他家中三个孩子,最大的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儿子儿媳又都在西口县务工,三个孩子全靠他和家里的老伴照料。”

冷成光早把这些相关的资料看过无数遍,脸上也没有意外的神色,“所以呢?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陈映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去过西口县的义堂吗,那里养了很多狗。”

冷成光不明所以,“去过,夜半常有狗吠,扰人。”

“通常,只要有一只狗开始狂吠,村里的其他狗也会跟着叫起来。不安的情绪会传染,如果一个两个孩子夜间啼哭倒没什么,但如果是几十个孩子一起,那这哭声便会迅速传遍整个村庄。”

“你的意思是,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异常,其中部分孩子是被哭声惊吓的?”

陈映澄点头,“今早咱们走访过的那几户人家,多是由父母照料。”

“你这不是废话,不都是由父母照料?”

“也有爷爷奶奶照看的啊。”

陈映澄指了指前面越走越快的大爷,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大爷——”

她叫了一声,对方拔腿就跑,扛着锄头拎着水壶还能健步如飞,把陈映澄都给看愣了。

“看来这位大爷根本不给你面子。”

冷成光嗤笑一声,也加快了脚步,两人一路小跑,一直跟到了人家家门口。

他们家的条件在村中并不算富裕,一间瓦房,院子里种着菜,养着两只鸡,绳上晾着老人和孩子的衣裳。

大爷一进去便把木门关上,提着锄头对着二人发狠,“你们鬼鬼祟祟地盯了我一下午,到底想干什么!我这里可没有钱财,老命一条!”

“大爷您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冷成光摊手,示意他把锄头放下,“大晚上的,您别吓着孩子。”

大爷一回头看到大孙女趴在门口,语气更加凶狠,“我看着你们就不像好人!离我家远点!”

陈映澄朝他身后的小女孩笑笑,道:“菁菁,还记得姐姐吗?”

“姐姐好。”小女孩从门口走过来,又被大爷一把拽到身后。

“你认识他们?!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姐姐不是坏人,她给了我漂亮镯子。”

说着,菁菁拉开衣袖,露出腕上戴着正好的玉镯,大爷神色一僵,伸手拽了下来,抬手便要往下摔,但一想到这东西可能价值不菲,他手悬在半空,把玉镯递了出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家不需要你们的施舍!”

菁菁大哭起来,跳着去抢他手里的镯子,“这是我爹娘送给我的!爷爷你还给我!”

“……”

大爷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手里的锄头砰的一声落了地,他蹲下身,含泪将小女孩抱起来。

“菁菁,你刚才说什么?是谁跟你说这是你爹娘给的?”

不等小女孩回答,他又瞪向陈映澄,“是你,是你哄骗她对不对?!”

“大爷,您先冷静。”陈映澄将他手里的玉镯夺下来,塞到菁菁手中,待小女孩止住哭泣,她才道,“四月份,西口县突发暴雨,聚阳河附近的布庄,有两名工人失足落水……”

“你等等!”大爷将菁菁放下,推着她去屋内,“去看看你奶奶做好饭没有,爷爷待会儿回来。”

目送小女孩进门,他打开木门出来,带着二人到了树下,盘腿坐在了树旁。

“你们青宝司的人来,不是为了调查妖怪的事情吗?为何要戳别人的伤心事?”

他的语气不似刚才那般愤怒,反而带上了浓重的无奈和疲惫。

陈映澄也蹲下身来,正打算席地而坐,冷成光眉峰一皱,扯了块帕子给她垫着,自己则蹲下来。

“布庄死了人,青宝司却没接到报案,想必是西口李家帮忙安置了,对吧?”

“…是。”

他脸皱作一团,眼中含泪。

陈映澄问:“他们葬在何处?”

“……”

他抬手挡住脸,泪水填满他脸上的沟壑,鼻腔中发出呼呼的气声,本就有些佝偻的身躯显得愈发渺小。

“尸体没找到,没找到啊!那河说大也不大,怎么会找不到尸体!他们说是被水里的水鬼给吃了。”

他流着泪倾诉,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陈映澄心中升起内疚和同情,却还是要问下去,“李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们把我儿子儿媳的随身之物送了回来,许诺只要我们不发丧,便会给我们家一笔足够让三个孩子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财。”

冷成光听出不对劲,“为何不让你们发丧?”

大爷摇摇头,“我上哪儿知道去,但他俩没了,家里的孩子还得活,我跟他奶岁数都大了,万一哪天没了,总得给这几个孩子留点钱财。”

“所以你答应了他们?”陈映澄问。

大爷点点头,擦了擦眼泪,长叹一口气,“李家的人出面,我哪儿能不答应啊。”

这事儿和李家又有什么关系?

冷成光还想追问,陈映澄却给他使了个眼色,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大爷,您节哀,今天我们就不打扰了,那玉镯就当是送给孩子的见面礼。提起您的伤心事,实在抱歉。”

大爷沉默地低着头,二人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之时,却听到他颤抖的声音。

“村里现在变成这样,和他俩的死没有关系吧?”

“我们会查清楚的。”

陈映澄说完,听到后面又是一声长叹。

夜幕降临,村中哭声又起,陈映澄拿着罗盘,挨家挨户地敲门,虽然挨了不少的骂,但也渐渐坐实了她心中猜测。

冷成光在一旁跟着,几次好奇地想询问,生生忍了下来,直到陈映澄将罗盘收起,二人要回客栈,他才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西口县布庄的事情?如你所说,青宝司都没接到任何的消息。”

“我梦到了。”陈映澄道。

“那你倒是挺有本事。”冷成光调侃一句,转头发现陈映澄又用那种复杂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怎么,你梦里还有我?”

“没有。”陈映澄摇摇头,说,“这事儿恐怕不是咱们能解决的。”

冷成光:“细说。”

“回客栈吧。”陈映澄道。

客栈里头依然只有那小二,但他今日没在厅堂守着,而是在厨房和院中忙碌打扫。

百里言冬和江随山坐在昨夜的位置,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几坛酒。

“陈小姐!”

今天他们回来得早,百里言冬还没喝醉,笑嘻嘻地冲她打招呼。

陈映澄白了他一眼:这百里言冬竟然还是个酒鬼,带着江随山也不学好。

莫名其妙被瞪,百里言冬把手收回袖中,尴尬地甩了甩。

江随山没理会他的尴尬,也没给陈映澄眼神,倒了碗酒放在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

“想必这位就是百里家的少爷,幸会。”

还是冷成光开口打破了沉寂,他主动上前和百里言冬交流,后者打量着他,起身回礼。

“你是冷家的?听说你爹死了,节哀。”

“……”

冷成光冲他露出礼貌的微笑,“二位是来调查小儿夜啼一案的?”

百里言冬看了江随山一眼,道:“是啊。”

他这段时间本来是待在赤日学院修行的,虽然说他没考进去,也没有正式拜师,但是每日跟着学院那些弟子修炼,也能学到一些真东西。

是车挚突然寄信过来,让他们帮忙调查南杨庄的案子,他便跟着江随山过来了。

遇到陈映澄之后,他才发觉这可能是车挚为了调解江陈二人矛盾故意设计的。

江随山在赤日学院整天跟着没有思想的傀儡一样,不是在主殿研究古籍就是在禁地忙活阵法,一天下来甚至一句话都不说。

他以前觉得江随山这样不正常,但是见了陈映澄之后,他竟然开始怀念赤日学院的江随山了。

他在赤日学院虽然沉默,但好歹还情绪稳定。来了这里之后他每天跟中了蛊似的,情绪飘忽不定,天天一大早就把他喊起来练剑。

虽说跟高手对练是个长进的好机会,但他哪能打过江随山啊,只有被虐菜的份儿!

而且江随山还突然开始喝酒了,自己喝不行,还得拉着他一起喝,百里言冬喝酒的时候喜欢跟人聊天吹嘘,玩行酒令,但他闷得出奇,一味地喝酒也不搭理他。

他都快被这人给逼疯了!

这一切的根源肯定处在陈映澄身上,但他又不敢提,江随山明明想她,见了陈映澄却故意不理睬。

离异夫妻都这样吗?反正他是看不懂。

冷成光主动跟他们说话,百里言冬觉得抓住了机会,既然他们查的是同一个案子,便抛出诱饵来拉近关系。

“你们查到什么了?”

冷成光:“所获不多,二位呢?”

百里言冬:“我们也没查到什么。”

冷成光:“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是啊,总不能每天都不让人睡觉吧,我们今天去了趟西口县李家……”

江随山打断他,“可以了。”

“李家?”冷成光听到关键字,转头冲陈映澄笑了笑,“你们还真是挺有默契。”

陈映澄:“……”

刚才就该让二位把嘴闭上。

不过既然提起来了,陈映澄知道江随山和她想到了一处去,便坐到他们旁边,示意冷成光也坐下。

“你们查到了什么?”她对着冷成光道。

我?

冷成光歪了下脑袋,便听到江随山的声音响起。

“李家并无异常之处。”

他也看向前方的百里言冬。

“东西又不在他们家里,当然没有异常,你们这样是打草惊蛇了。”

“我没见李家的人,只是在附近察看。”

陈映澄顿了顿,道:“这事儿我们解决不了,得让赤日学院出面。”

“赤日学院的人,就一定可靠吗?”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回,视线却从没放到过对方身上。

百里言冬实在憋不住,趁着他们沉默的空档,追问道:“什么什么?李家什么事儿?这里什么事儿?多大的事情啊还得告诉赤日学院?!”

冷成光抬眸看向陈映澄,她眉头皱起,神色忧愁。

“这里,有何异常?”他问。

陈映澄凝视着他的脸,轻轻叹气,“这里的人,有些不是正常人了。”

冷成光神色一凛,“何出此言?”

没等陈映澄回答,小二从后院回来,见四人都在,他扬起唇,“几位都认识啊,真是巧了——”

陈映澄发间金簪飞出,直戳小二心口,他的话戛然而止。

“杀人啦!”百里言冬叫了一声,低头却见江随山神色平静地端起酒碗。

那小二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心口,片刻后,又重新挂起笑容,“几位饿了吧,要不要我做点东西?”

江随山将碗中的酒喝完,走到小二面前,抓起金簪的末端,用力划开了小二的胸口。

百里言冬捂住嘴,却没有看到想象之中的血腥画面,皮肉之下,是盘根交错的深绿色藤蔓,像是无数只肉虫交缠涌动,组成了他的身体,被利器划破后,其中几根迅速枯萎凋零,但马上又有新的长出来。

陈映澄掏出罗盘,上面的指针还在飞速转动,最粗的那根主针却定向了小二的位置。

江随山把簪子拔出来,用衣袖仔细擦去上面黏稠的汁液,转身递给陈映澄。

陈映澄伸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握住顶端,避免接触到他的手掌,还没捏住,江随山突然把手掌攥上。

“还没擦干净。”他将簪子收到袖中,“等擦干净了再还给你。”

“已经……够干净了。”陈映澄盯着他脏污的袖口,心中发涩,“我自己来就是。”

“……”他背过身去,看着还在冲几人微笑的小二,问,“要怎么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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