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宝城。
陈映澄离开的第三日, 吴轻妙觉得像是过了一整年那么漫长。
学院的日子无聊得很,陈映澄也不在,她连个能聊天说八卦的人都没有。
比如说, 冷成光家里那位姨娘即将临盆,她听旁人说, 那是个男孩。
这样一来, 冷成光便不是家里的独子了。
冷成光年初的时候考入了青宝司, 离开了学院。
他在时学生们惧怕他, 可他走了时候,反而有些想念这位嘴毒的师兄,也会一同担忧冷成光未来的处境。
其实单凭他已经进了青宝司这一点来看, 多一位弟弟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但冷相七近期表现异常,几乎逢人便提他要多一个孩子, 脸上喜气洋溢。
而据青宝司某位师兄所说,冷成光进入青宝司后从没和冷相七说过话,父子二人在路上遇见时也不理会彼此。
就算是隶属不同部门的同僚见面都会打声招呼, 他们是亲父子, 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所以外面都在传, 冷相七将来会着重培养新生儿,把家业交给这个小儿子来继承。
流言传到冷成光耳中, 他轻蔑一笑, 不置一词。
他已经在另一片区购置了宅院,正打算搬离冷家, 远离冷相七。
外面说得也没错, 自从去年后院那个小妾怀孕的消息传出来, 他和冷相七几乎便没再说过话, 比陌生人还不如。
但至少陌生人不会心心念念想让对方死。
这几日他在收拾行李, 冷相七将他院子里的人全都调空,他只能自己打包,寻了外面的马车来搬运。
幸亏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在冷家住了这么久,除了些衣物和书籍,其他的都不是他的。
在新家收拾好之前,冷成光一直住在青宝司的宿舍。
住在他对门的是高春至,那个曾经被他奚落嘲讽过的姑娘,居然和他同一批考进了青宝司,名次还在他之上。
冷成光回房时偶遇高春至,对方正要出去,平日素面朝天的人打扮得俏丽,见到他后下意识地缩起身子。
“要去见陈主簿?”冷成光随口寒暄。
高春至面上一红,“不是,只是随便逛逛。”
冷成光勾了下唇角,没再追问。
米香小馆那事之后,高春至有些怕他,两人虽然一同考进来,但在不同的司部,高春至在水利,他在粮部。
平日两人不常见面,但他最近住宿舍,见面得次数也就多了。
冷成光正打算进门,高春至忽然叫他一声,待他转身,便见她面带犹豫,“冷公子,你近日一直住在这里?为何不回家?”
“不想回。”冷成光淡淡道。
高春至垂眸顿了半晌,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和冷大人吵架了?”
冷成光:“……”
他本想说别多管闲事,但是瞧见对方眼底那一抹愧疚,便猜到这人在想什么。
高春至被陈映澄带走后,冷相七又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他都没去,这也导致父子二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许是觉得他不中用了,冷相七要了旁的孩子。
“我和我父亲关系一直不好,和你们没有关系。”
说罢,转身进门,从内里反锁。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听到冷相七的名字,他便觉得烦躁。
藏了十几年的种子,一直深埋在心底,这几个月却有了要冒头的趋势……甚至已经开始成长,几欲要冲破他的胸腔。
冷成光捶着心口,克制住那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用不了多久,那女人就要生产了。
冷成光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大概是他的……第三个弟弟。
陈元覆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像百里言冬那样的纨绔子弟。
世家大族的独子,父亲是青宝城城主司,母亲握着整个青宝城的经济命脉,自小衣食无忧,又是城中著名的天才神童,十二岁考入永同书院,十四岁便做了主簿,在入仕的同时,修行也没落下。
天才总是骄傲自负,陈元覆年少轻狂,手头有了权力,便大刀阔斧地对青宝城面貌进行整改,街头巷尾,那些难民,流浪汉,码头的散工,都要被清理。
他本意是想让百姓有一个安稳干净的环境,可是出身高贵的人怎么会知道底层人的苦难,政策发布后,城区街头确实少了许多流浪的乞儿,但青宝城的牢狱中人满为患,沈婧的伙伴也在其中。
之后便是沈婧为了给底层百姓谋取生路,勇闯青宝司与陈元覆对峙,在不知不觉间互生情愫的故事。
陈元覆一直以为沈婧只是普通人家的孤苦姑娘,直到陈正拓出生,他才知晓初见时一身布衣的妻子,竟然是水兴城主司的女儿。
这期间沈婧从花坊的帮工一步步到了清歇处的掌权者,暗中收购了陈母手中的商铺,发展壮大,没有依靠他一分一毫。
婚前婚后,陈元覆对沈婧言听计从,不仅出于爱意,也是敬重。
“我母亲是个伟大的人。”
陈映澄倚在小雀的肩头,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秋海棠,花形多姿,叶色柔媚,如梦幻般绽放,散发着幽香,在静谧中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岳母大人年年搭棚施粥,救济难民,是实实在在的善人。”小雀道。
陈映澄笑了一下,道:“都说商人唯利是图,也有人说我娘这样是为了贤名,是伪善。”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道。
和她的想法一样。
陈映澄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语气疲惫,“我昨夜做了噩梦。”
“怎么?”
他身体微僵,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昨夜,他听着陈映澄梦呓整晚。
她喊了爹娘,喊了哥哥姐姐,甚至喊着师父,唯独没有叫他。
他几次去抓她的手,都被她甩开。
做噩梦的是陈映澄,恐慌和不安却一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他不顾陈映澄的挣扎,紧紧地扣住她的手掌,手背被她抓出数条血痕。
幸好,她最后轻声叫他:“小雀。”
她睁开眼,压着他的脑袋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又含泪沉沉睡去。
他又是一夜未眠,把人紧紧抱在怀中,胳膊被压倒麻木也舍不得放开。
早晨醒来,陈映澄神色郁郁,似乎记得昨日梦境,疲惫至极,但还是强颜欢笑和他一同来花圃。
他没有主动问询,等到现在,终于听到她开口提起那纠缠多年的噩梦。
“梦见有人……梦见有人要杀我。”
“谁?!”
小雀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灼热。
陈映澄摇摇头,“是个没见过的人。”
“噩梦而已。”他轻声安慰,揽着陈映澄的肩膀,“小姐,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陈映澄很轻地扬了下唇角,“我怕你也打不过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就算他真的不敌对方,他的尸体也会成为陈映澄的最后一道防线。
陈映澄笑而不语,仰头吻上他的唇角,他低头想要深吻,被陈映澄躲过,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钻。
“不给亲。谁让你昨夜不让我亲。”
昨夜他被蒙住双眼,陈映澄指尖在他背部作画,要他猜谜,从肩胛骨一路蜿蜒到腰腹,他猜是山脉,陈映澄偏说是龙图腾。
答不对,便不许他摘下眼罩。
连接两人的只有陈映澄指尖那点温热,她在身后偷笑,他伸手去摸索,被她躲开。
期间他与陈映澄谈判数次,甚至小声哀求,她都不肯释放他的双眼,控制着他的感官,后来干脆把他的手腕也束缚起来,又轻又慢地折磨他。
他最喜欢小姐主动,可昨夜那遭像是将干渴之人置于清泉之前,却绑住他的手脚,只在他舌尖滴上几滴,远远不够止渴,反而让人更加口干舌燥。
他在情急之中挣脱腕上的细绳,陈映澄怪他不遵守规则,从他身上脱离,只用指尖触碰。
他低声唤着“小姐”,却让陈映澄玩性大发,堵住泉眼,不给他一丝解渴的机会,看他几近崩溃地颤抖。
他被折磨到大汗淋漓,眼罩都被泪水浸湿,一向乖顺听话的人难得闹起脾气,偏头躲开陈映澄的亲吻。
现在陈映澄又借口此事不让他亲,全然不提她昨夜是何等顽劣。
小雀无奈控诉,“小姐,你这是倒打一耙。”
“我怎么了?”陈映澄语调娇嗔,“是你自己答应陪我玩,却半途破坏规则。”
“小姐……”
他竟觉得陈映澄说得有理,他不听话,那是惩罚,在痛苦极点的给予欢愉。
沉思许久,只道,“下次不能那么过分。”
陈映澄的脑袋撞在他腹部,“谁过分?你过分的时候多着呢,要我数一数?”
他伸手,准确地捂住陈映澄的嘴,“小姐别说了,我在反思。”
掌心感受到她的唇角在上扬,他低头,在她脸颊轻吻,如羽毛拂面。
陈映澄闭上眼睛,沉醉于花香,她夫君的怀抱宽厚温暖,令人心安。
幸好,和她成亲的人是小雀。
不是江随山。
再次梦到父母爱情之后,陈映澄梦见了自己的“爱情”,准确来说,是原书中‘陈映澄’的“爱情”。
陈元覆想为自己天生呆傻的小女儿招一位赘婿,便设下绣球招亲,广纳天下英才。
当然,能被选中参加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的青年才俊,家世干净,相貌英俊,又没有过于高调的背景,易于掌控。
彼时的江随山刚刚从剑阁出来,名扬天下,世人都以为他进了赤日学院,殊不知他已经抵达青宝城,化名洪阙,参加了陈家的招亲。
出众的相貌和气质,陈家人一眼相中,利落的剑法更是无人能敌,他毫不费力地夺下绣球,成了陈小姐的夫婿。
但他不过是借此潜入陈家,寻找车城主和他生母被杀的真相。
后来陈元覆被一剑穿心,才知晓自己看着万般顺眼的女婿,竟然就是那位举世闻名的天才少年。
他在陈家蛰伏如此之久,做小伏低,最后以陈家夫婿的名义,大义灭亲,将陈家资产用以资助百姓。
用陈家的血,成就了他的名,全了他的道义。
陈映澄连着两日梦见她与江随山相处的场景。
江随山待她极好,不嫌弃她呆傻,将她当成妹妹看待,为她簪花描眉,和她一起在烈日池塘边看鱼戏莲叶间。
梦中她看不清江随山的样貌,但许多个瞬间,他给她喂饭的时候,替她打水擦脸的时候,拂去她发间落叶的时候,动作像极了小雀。
他又化名洪阙,所以当梦里自己叫他“小阙哥哥”时,陈映澄心脏总是震颤,不自觉地给江随山带上小雀的面容,以至于梦醒还在恍惚。
小雀给她擦脸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是转念一想,她又不是原书的陈映澄,小雀也不是江随山。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是在父母师长的祝福下,因为相互喜欢才成了夫妻。
他们夫妻恩爱,才不会让江随山有可乘之机。
陈映澄紧紧地环住小雀的腰,满心依赖:小雀这名字确实不大好,等他们回去,便让师父帮忙取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
百里言冬又被拉去给谢友晴道歉。
他很不服,他都被赶出家门了,他爹凭什么再管他?!
百里言冬开口质问,挨了他爹一个大嘴巴子,押着他来到谢家门前,不顾周围来往行人,踹向他的腿窝,让他原地下跪。
接二连三地丢人,百里言冬早该免疫,可这次要他为没做过的事情道歉,实在是委屈。
百里言冬咬紧嘴唇,从早跪到中午,膝盖都失去了知觉,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百里言冬不是普通男儿,他是脸皮十分厚的男儿。
大庭广众下落泪,他爹看了都于心不忍,差人去向谢阁老致歉,拉着他回了家。
而谢友晴那个狠心的女人,居然还是不肯见他们!
百里言冬忿忿不平,破口大骂几句,又被他爹关了禁闭,寻了十几个金丹修士看守。
他本来还想再去找找陈映澄他们碰碰运气,这下也没了办法。
谢府。
谢友晴面容苍白,咳嗽不止,房内熏着草药,门外七八位大夫等着上前医治。
谢阁老站在她床侧,目光扫过她憔悴疲倦的面容,却还涂了鲜艳的口脂,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百里家那小子虽是混球,但这次也算无妄之灾。
可他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去责怪自己的女儿,更不能因为此事丢了自己的面子。
到底是姑娘家的小性子,也就随着她去,宽慰几句,又将她一直想要的古画送她赏玩,谢阁老便自她房中离开。
江雅红等在院外,见他出来,迎上来询问,“友晴如何了?”
“无碍。”
他眉头轻皱,眉目间的忧愁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江雅红:“我听海花阁的阁主说……”
谢阁老伸手制止她,“我都知道。”
“……”
江雅红抿唇,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前谢友晴给她使过无数次绊子,在众人面前故意让她出丑,险些害得他们的孩子无法降生,他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
自己在他身边十余年,终究比不上他发妻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江雅红微微欠身,“我去瞧瞧友晴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等等。”谢阁老叫住她,“友晴病中一直念叨她的意中人。”
“意中人?!”江雅红微愕,“友晴何时有了意中人?”
“我不清楚,大抵是在海花阁遇见的,你去打听一下,她这段时日都遇到过什么人,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少年,要格外留意。”
“友晴长这么大,难得有了喜欢的男子。”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如果合适,我便要送她风光出嫁,也算圆了她母亲的遗愿。”
江雅红神色一僵,点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