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青宝城。

陈映澄离开的第三日, 吴轻妙觉得像是过了一整年那么漫长。

学院的日子无聊得很,陈映澄也不在,她连个能聊天说八卦的人都没有。

比如说, 冷成光家里那位姨娘即将临盆,她听旁人说, 那是个男孩。

这样一来, 冷成光便不是家里的独子了。

冷成光年初的时候考入了青宝司, 离开了学院。

他在时学生们惧怕他, 可他走了时候,反而有些想念这位嘴毒的师兄,也会一同担忧冷成光未来的处境。

其实单凭他已经进了青宝司这一点来看, 多一位弟弟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但冷相七近期表现异常,几乎逢人便提他要多一个孩子, 脸上喜气洋溢。

而据青宝司某位师兄所说,冷成光进入青宝司后从没和冷相七说过话,父子二人在路上遇见时也不理会彼此。

就算是隶属不同部门的同僚见面都会打声招呼, 他们是亲父子, 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所以外面都在传, 冷相七将来会着重培养新生儿,把家业交给这个小儿子来继承。

流言传到冷成光耳中, 他轻蔑一笑, 不置一词。

他已经在另一片区购置了宅院,正打算搬离冷家, 远离冷相七。

外面说得也没错, 自从去年后院那个小妾怀孕的消息传出来, 他和冷相七几乎便没再说过话, 比陌生人还不如。

但至少陌生人不会心心念念想让对方死。

这几日他在收拾行李, 冷相七将他院子里的人全都调空,他只能自己打包,寻了外面的马车来搬运。

幸亏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在冷家住了这么久,除了些衣物和书籍,其他的都不是他的。

在新家收拾好之前,冷成光一直住在青宝司的宿舍。

住在他对门的是高春至,那个曾经被他奚落嘲讽过的姑娘,居然和他同一批考进了青宝司,名次还在他之上。

冷成光回房时偶遇高春至,对方正要出去,平日素面朝天的人打扮得俏丽,见到他后下意识地缩起身子。

“要去见陈主簿?”冷成光随口寒暄。

高春至面上一红,“不是,只是随便逛逛。”

冷成光勾了下唇角,没再追问。

米香小馆那事之后,高春至有些怕他,两人虽然一同考进来,但在不同的司部,高春至在水利,他在粮部。

平日两人不常见面,但他最近住宿舍,见面得次数也就多了。

冷成光正打算进门,高春至忽然叫他一声,待他转身,便见她面带犹豫,“冷公子,你近日一直住在这里?为何不回家?”

“不想回。”冷成光淡淡道。

高春至垂眸顿了半晌,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和冷大人吵架了?”

冷成光:“……”

他本想说别多管闲事,但是瞧见对方眼底那一抹愧疚,便猜到这人在想什么。

高春至被陈映澄带走后,冷相七又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他都没去,这也导致父子二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许是觉得他不中用了,冷相七要了旁的孩子。

“我和我父亲关系一直不好,和你们没有关系。”

说罢,转身进门,从内里反锁。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听到冷相七的名字,他便觉得烦躁。

藏了十几年的种子,一直深埋在心底,这几个月却有了要冒头的趋势……甚至已经开始成长,几欲要冲破他的胸腔。

冷成光捶着心口,克制住那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用不了多久,那女人就要生产了。

冷成光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大概是他的……第三个弟弟。

陈元覆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像百里言冬那样的纨绔子弟。

世家大族的独子,父亲是青宝城城主司,母亲握着整个青宝城的经济命脉,自小衣食无忧,又是城中著名的天才神童,十二岁考入永同书院,十四岁便做了主簿,在入仕的同时,修行也没落下。

天才总是骄傲自负,陈元覆年少轻狂,手头有了权力,便大刀阔斧地对青宝城面貌进行整改,街头巷尾,那些难民,流浪汉,码头的散工,都要被清理。

他本意是想让百姓有一个安稳干净的环境,可是出身高贵的人怎么会知道底层人的苦难,政策发布后,城区街头确实少了许多流浪的乞儿,但青宝城的牢狱中人满为患,沈婧的伙伴也在其中。

之后便是沈婧为了给底层百姓谋取生路,勇闯青宝司与陈元覆对峙,在不知不觉间互生情愫的故事。

陈元覆一直以为沈婧只是普通人家的孤苦姑娘,直到陈正拓出生,他才知晓初见时一身布衣的妻子,竟然是水兴城主司的女儿。

这期间沈婧从花坊的帮工一步步到了清歇处的掌权者,暗中收购了陈母手中的商铺,发展壮大,没有依靠他一分一毫。

婚前婚后,陈元覆对沈婧言听计从,不仅出于爱意,也是敬重。

“我母亲是个伟大的人。”

陈映澄倚在小雀的肩头,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秋海棠,花形多姿,叶色柔媚,如梦幻般绽放,散发着幽香,在静谧中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岳母大人年年搭棚施粥,救济难民,是实实在在的善人。”小雀道。

陈映澄笑了一下,道:“都说商人唯利是图,也有人说我娘这样是为了贤名,是伪善。”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道。

和她的想法一样。

陈映澄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语气疲惫,“我昨夜做了噩梦。”

“怎么?”

他身体微僵,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昨夜,他听着陈映澄梦呓整晚。

她喊了爹娘,喊了哥哥姐姐,甚至喊着师父,唯独没有叫他。

他几次去抓她的手,都被她甩开。

做噩梦的是陈映澄,恐慌和不安却一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他不顾陈映澄的挣扎,紧紧地扣住她的手掌,手背被她抓出数条血痕。

幸好,她最后轻声叫他:“小雀。”

她睁开眼,压着他的脑袋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又含泪沉沉睡去。

他又是一夜未眠,把人紧紧抱在怀中,胳膊被压倒麻木也舍不得放开。

早晨醒来,陈映澄神色郁郁,似乎记得昨日梦境,疲惫至极,但还是强颜欢笑和他一同来花圃。

他没有主动问询,等到现在,终于听到她开口提起那纠缠多年的噩梦。

“梦见有人……梦见有人要杀我。”

“谁?!”

小雀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灼热。

陈映澄摇摇头,“是个没见过的人。”

“噩梦而已。”他轻声安慰,揽着陈映澄的肩膀,“小姐,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陈映澄很轻地扬了下唇角,“我怕你也打不过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就算他真的不敌对方,他的尸体也会成为陈映澄的最后一道防线。

陈映澄笑而不语,仰头吻上他的唇角,他低头想要深吻,被陈映澄躲过,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钻。

“不给亲。谁让你昨夜不让我亲。”

昨夜他被蒙住双眼,陈映澄指尖在他背部作画,要他猜谜,从肩胛骨一路蜿蜒到腰腹,他猜是山脉,陈映澄偏说是龙图腾。

答不对,便不许他摘下眼罩。

连接两人的只有陈映澄指尖那点温热,她在身后偷笑,他伸手去摸索,被她躲开。

期间他与陈映澄谈判数次,甚至小声哀求,她都不肯释放他的双眼,控制着他的感官,后来干脆把他的手腕也束缚起来,又轻又慢地折磨他。

他最喜欢小姐主动,可昨夜那遭像是将干渴之人置于清泉之前,却绑住他的手脚,只在他舌尖滴上几滴,远远不够止渴,反而让人更加口干舌燥。

他在情急之中挣脱腕上的细绳,陈映澄怪他不遵守规则,从他身上脱离,只用指尖触碰。

他低声唤着“小姐”,却让陈映澄玩性大发,堵住泉眼,不给他一丝解渴的机会,看他几近崩溃地颤抖。

他被折磨到大汗淋漓,眼罩都被泪水浸湿,一向乖顺听话的人难得闹起脾气,偏头躲开陈映澄的亲吻。

现在陈映澄又借口此事不让他亲,全然不提她昨夜是何等顽劣。

小雀无奈控诉,“小姐,你这是倒打一耙。”

“我怎么了?”陈映澄语调娇嗔,“是你自己答应陪我玩,却半途破坏规则。”

“小姐……”

他竟觉得陈映澄说得有理,他不听话,那是惩罚,在痛苦极点的给予欢愉。

沉思许久,只道,“下次不能那么过分。”

陈映澄的脑袋撞在他腹部,“谁过分?你过分的时候多着呢,要我数一数?”

他伸手,准确地捂住陈映澄的嘴,“小姐别说了,我在反思。”

掌心感受到她的唇角在上扬,他低头,在她脸颊轻吻,如羽毛拂面。

陈映澄闭上眼睛,沉醉于花香,她夫君的怀抱宽厚温暖,令人心安。

幸好,和她成亲的人是小雀。

不是江随山。

再次梦到父母爱情之后,陈映澄梦见了自己的“爱情”,准确来说,是原书中‘陈映澄’的“爱情”。

陈元覆想为自己天生呆傻的小女儿招一位赘婿,便设下绣球招亲,广纳天下英才。

当然,能被选中参加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的青年才俊,家世干净,相貌英俊,又没有过于高调的背景,易于掌控。

彼时的江随山刚刚从剑阁出来,名扬天下,世人都以为他进了赤日学院,殊不知他已经抵达青宝城,化名洪阙,参加了陈家的招亲。

出众的相貌和气质,陈家人一眼相中,利落的剑法更是无人能敌,他毫不费力地夺下绣球,成了陈小姐的夫婿。

但他不过是借此潜入陈家,寻找车城主和他生母被杀的真相。

后来陈元覆被一剑穿心,才知晓自己看着万般顺眼的女婿,竟然就是那位举世闻名的天才少年。

他在陈家蛰伏如此之久,做小伏低,最后以陈家夫婿的名义,大义灭亲,将陈家资产用以资助百姓。

用陈家的血,成就了他的名,全了他的道义。

陈映澄连着两日梦见她与江随山相处的场景。

江随山待她极好,不嫌弃她呆傻,将她当成妹妹看待,为她簪花描眉,和她一起在烈日池塘边看鱼戏莲叶间。

梦中她看不清江随山的样貌,但许多个瞬间,他给她喂饭的时候,替她打水擦脸的时候,拂去她发间落叶的时候,动作像极了小雀。

他又化名洪阙,所以当梦里自己叫他“小阙哥哥”时,陈映澄心脏总是震颤,不自觉地给江随山带上小雀的面容,以至于梦醒还在恍惚。

小雀给她擦脸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是转念一想,她又不是原书的陈映澄,小雀也不是江随山。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是在父母师长的祝福下,因为相互喜欢才成了夫妻。

他们夫妻恩爱,才不会让江随山有可乘之机。

陈映澄紧紧地环住小雀的腰,满心依赖:小雀这名字确实不大好,等他们回去,便让师父帮忙取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

百里言冬又被拉去给谢友晴道歉。

他很不服,他都被赶出家门了,他爹凭什么再管他?!

百里言冬开口质问,挨了他爹一个大嘴巴子,押着他来到谢家门前,不顾周围来往行人,踹向他的腿窝,让他原地下跪。

接二连三地丢人,百里言冬早该免疫,可这次要他为没做过的事情道歉,实在是委屈。

百里言冬咬紧嘴唇,从早跪到中午,膝盖都失去了知觉,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百里言冬不是普通男儿,他是脸皮十分厚的男儿。

大庭广众下落泪,他爹看了都于心不忍,差人去向谢阁老致歉,拉着他回了家。

而谢友晴那个狠心的女人,居然还是不肯见他们!

百里言冬忿忿不平,破口大骂几句,又被他爹关了禁闭,寻了十几个金丹修士看守。

他本来还想再去找找陈映澄他们碰碰运气,这下也没了办法。

谢府。

谢友晴面容苍白,咳嗽不止,房内熏着草药,门外七八位大夫等着上前医治。

谢阁老站在她床侧,目光扫过她憔悴疲倦的面容,却还涂了鲜艳的口脂,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百里家那小子虽是混球,但这次也算无妄之灾。

可他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去责怪自己的女儿,更不能因为此事丢了自己的面子。

到底是姑娘家的小性子,也就随着她去,宽慰几句,又将她一直想要的古画送她赏玩,谢阁老便自她房中离开。

江雅红等在院外,见他出来,迎上来询问,“友晴如何了?”

“无碍。”

他眉头轻皱,眉目间的忧愁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江雅红:“我听海花阁的阁主说……”

谢阁老伸手制止她,“我都知道。”

“……”

江雅红抿唇,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前谢友晴给她使过无数次绊子,在众人面前故意让她出丑,险些害得他们的孩子无法降生,他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

自己在他身边十余年,终究比不上他发妻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江雅红微微欠身,“我去瞧瞧友晴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等等。”谢阁老叫住她,“友晴病中一直念叨她的意中人。”

“意中人?!”江雅红微愕,“友晴何时有了意中人?”

“我不清楚,大抵是在海花阁遇见的,你去打听一下,她这段时日都遇到过什么人,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少年,要格外留意。”

“友晴长这么大,难得有了喜欢的男子。”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如果合适,我便要送她风光出嫁,也算圆了她母亲的遗愿。”

江雅红神色一僵,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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