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人来青宝城前, 杨柳生先借由百里言冬探了探江随山的底细。
但百里言冬这小子看着单纯傻气,实则心机深沉,不论杨柳生怎麽询问,他只会装疯卖傻。
“我不知道啊, 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到了千鹤山了。”
“我也不清楚啊, 我中途就晕了。”
“有这个怪物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都是大哥的功劳, 我什么也没做。”
“……”
若不是还要给百里家几分面子, 杨柳生定会好好教训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混小子。
他们出剑阁时那么多赤日弟子在场,百里言冬即使没有得到胜天剑, 但也确实突破了剑阁百层,过几日剑阁放榜,他的名字还要压杨柳生一头。
在杨柳生眼中,百里言冬和江随山一样,都是故意隐藏实力,把他当成傻子戏耍。
可整个赤日城都知道百里言冬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百里家族也许久没再出过修道之才, 他又是何时偷偷修炼的?
想到百里言冬,杨柳生便分了神,本来游刃有余地抵挡江随山的进攻, 却在那一瞬间出了岔子,躲闪不及, 只能睁眼看着他刺向自己的腰腹。
“哈——!”
杨柳生以剑柄去抵挡,这招惊险,很大可能会伤到手腕。
江随山的剑离他的手背只有一寸, 剑尖突然一旋, 擦着他的手臂, 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将他本就已经被划破的衣袖彻底砍断。
那一块带血的白布自天空悠悠落下,银线绣成的暗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落入泥土之中。
手臂刺痛,鲜血冒出,却并不致命。
杨柳生正不解他为何突然收招,抬眸时却突然瞥见江随山唇角的一抹笑意,心中咯噔一下。
这小子竟是在戏弄他!!
不愧是车挚的徒弟,和他一样的顽劣!
杨柳生双眉一凝,心中怒火腾升,“小友既然如此,那杨某也不会再客气了。”
江随山没说话,只是将剑收回,负手背在身后,冲他抬了抬下巴。
杨柳生:“……”
狂妄自大!
目中无人!
杨柳生剑身凝出寒霜,周身的温度骤然下降,寒风扬起他的衣摆,在空中画出狂乱的弧线。
围观的弟子骚动起来:
“是杨掌门的寒霜斩!”
“许久不见寒霜剑法!!”
“上次杨掌门使出寒霜斩还是三十年前!”
“新掌门还未即位便能见到这番比拼,实在精彩!”
“若是新掌门输给了杨掌门,那……?”
“他能拿到胜天剑,又怎么会输?!”
“要是输了,那这掌门之位可就由不得他了。”
杨柳生在得到自己的第一把剑时,便在努力钻研寒霜剑法。
赤日学院的主流是洪乐生留下的赤日剑法,可他还未能将剑意完全传达给自己的徒弟,便撂挑子失踪了。
虽说现在赤日弟子能习得的五层剑意已经少之又少,他能至七层,已是翘楚。
可他仍觉得不够,一套不够完善的剑法,不足以支撑起他修行的决心。
所以他以应对赤日剑法为目标,自创了寒霜剑法,每一招都与赤日剑法相对应,是赤日剑法绝对的克星。
三十年前他便是靠着这一招寒霜斩,打败了他师父的赤日剑法,坐稳了代理掌门之位。
车挚交给江随山的,也是他所习的赤日剑法,虽然车挚也在先人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创新,但和他专门为对抗赤日剑法所创的寒霜剑法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寒剑刺目,杨柳生手臂也凝出了寒霜,他眼底的疯狂呼之欲出。
胆敢对他不敬,那他今日便废了这臭小子,让他再也无法执剑!
空中寒风卷起旋涡,将杨柳生包裹其中,只能在缝隙中依稀瞥见一丝身影。
众人正瞪着眼睛努力去找杨柳生的位置,一旁车挚的心却是揪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旋涡边缘的他的徒弟。
漩涡中的杨柳生是假象,真正的杨柳生怕是已经藏在某处,等待给他致命一击。
寒霜剑法的可怕之处,便是快而无形,像冬季肆虐的大雪遮挡行人视线,连危险悄然靠近都无法察觉。
车挚攥紧胸前的衣裳,紧紧地盯着江随山的四周:他不怕杨柳生突然袭击,他怕江随山不躲。
陈映澄失踪,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程度,若他一心求死,故意不去躲杨柳生的剑,就算车挚的修为还在都无法救下他。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小雀,小心!”
车挚瞥见他身后一道白影,出声呼喊,眼睛一眨,江随山便被卷入旋涡,消失得无形无踪。
“随山——!!”
他大喊,冲上前去,几个赤日弟子过来拉住了他。
“随山!随山!小雀……你别做傻事,你要是死了,真的就再也见不到澄澄了!”
“江随山!!”
车挚崩溃的声音在院中回荡,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万念俱灰之时,身侧的赤日弟子忽的叫了一声:“快看!两道真气,不对,是三道!”
车挚缓缓抬头,只见那道蓝色旋涡中多了几丝金光,盘旋缠绕,并渐渐地将杨柳生的真气覆盖,而在金光之中,还掺杂着红色的火光。
那红色火光越来越亮,像夏夜平原上燃起的篝火,连天色都一并吞噬。
在火焰中,一道血痕遍布的白色身影缓缓落下,旋涡散开,江随山身姿挺拔,背对他们而立,杨柳生的躯体失去托力,飞速降落。
“杨掌门!”
两三个人上前去接住了他。
“江随山……”
车挚注视着那道身影,见他在空中停滞了片刻,也似羽毛般落下。
“徒儿!”
车挚冲上前,牢牢地托住了他,手臂被重力砸到几乎折断。
这场斗法看似没有赢家,杨柳生引以为傲的寒霜斩被破,落了一身的伤,江随山站到最后一刻,可本就有伤的腰腹部再次被贯穿,重伤昏厥。
但一个近三百年道行的元婴尊者对战结丹不足一年的道者,使得还是自己独创的剑法,却落得平手的下场。
谁输谁赢,明眼人自有分辨。
杨柳生在青宝城养了三日,便可以下床活动了,身上也没有半点后遗症。
而江随山还在昏迷,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车挚将自己府中所有的护卫都派到江随山房外守着,不给杨柳生近身探望的机会。
“我不过是想瞧瞧咱们下一任的掌门,你何必这般防备我?江小友重伤昏迷,我或许可以医治。”
杨柳生第三次来探望,又被车挚拦下。
车挚啐了一声,“我徒弟现在活得好好的,你一进去可能就生死未卜了!”
杨柳生阴阴笑道:“师弟说得如此可怕,在你眼中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自私自利,沽名钓誉的鼠辈。”
“呵,师弟还是和从前一般口无遮拦。”
杨柳生眼珠一转,环顾四周的护卫。
十几个金丹,他若想硬闯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他伤好未愈,这又是在旁人的地界,传出去到底还是有损他的名声。
罢了。
杨柳生将目光转回车挚脸上,笑意更深,“我就算真的和师弟说的一样是鼠辈,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你这徒弟不知何时才行,师弟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守着,不如和我喝喝茶,聊聊天?”
车挚抱着胳膊,“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杨柳生:“聊聊当时重伤师弟,杀了你城中主司的那个妖孽。”
车挚:“……”
杨柳生:“师弟当时清醒,自然知道是谁伤了你。”
“我不知道。”车挚道,“那怪物背后袭击,我怎么能知道?”
杨柳生挑眉:“哦?可你的伤在腹部。”
“是吗?但我就是没看到。倒是你们,都查了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抓到那只怪物,真是废物!”
杨柳生:“师弟……”
车挚:“行了!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和我扯皮,不如回去查查那个妖怪,免得以后提起赤日学院,说你们只知道吃喝玩乐受百姓的供奉,半点实事不做!”
“……”
杨柳生轻笑,额间青筋突突直跳,“既然如此,便不再打搅师弟了。”
再听着他说下去,杨柳生真的会忍不住掐死他。
“慢走不送。”
车挚站在原地目送,确定他离开后,才转身进了房间。
江随山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临行前陈映澄送他的香囊,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挚对外一直宣称他还在昏迷,一来他受了这样重的伤,短短几日便清醒过来,杨柳生定会更加忌惮。
二来……杨柳生此行是为了“请”他回去做掌门,若让他知道江随山醒了,肯定又会来相劝,容易再起冲突。
“随山。”
车挚走过来,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头注视着那枚香囊。
“小雀。”车挚又叫了一声,“我已经将人安排下去找了,不日肯定能得到消息。”
他抬眸,语气冷淡:“已经找到了一个月了都没消息,更何况这几日。”
车挚神色一僵,“你怎么……”会知道?
看着他的神色,车挚便有了答案。
他徒弟不是傻子,明知他早就得知陈家失联,定会派人去寻,之前说等他冷静下来再安排,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他扯下的谎。
他也不敢告诉江随山,这整整一个月,他的人找遍了清河大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庄,皆是一无所获。
要么是陈家人隐姓埋名,故意不让他们寻得,要么他们已经离开了清河大陆。
他的人大都认识陈元覆和陈正拓,见到了自然能认出来,而且他们带去了那么多人,总不可能全都抹去了踪迹。
所以很可能是后者。
清河大陆之外,是妖魔横行,祸乱不断之地。
若他们真的离开了清河大陆……车挚也不敢保证他们能安然无恙。
车挚还在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告知他此时,江随山却已经想清楚了。
陈映澄要离开,要躲,就一定会躲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这样才能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地丢下他。
他从前听陈映澄说过许多大陆之外的地界,只是不知道她会去往哪里。
江随山摩挲着那枚香囊,在剑阁内日日放在胸口,时时拿出来抚摸,上面的刺绣都有了被磨掉的迹象。
师徒二人沉默良久,江随山将香囊收入怀中,道:“师父,我要去赤日学院。”
车挚:“……为何?你要动用赤日学院的力量帮你?可杨柳生他绝非善类,他对掌门之位觊觎多年,赤日学院满是他的亲信,你去了赤日城,便是羊入虎口。”
“那些都不重要。”江随山起身,从床头的橱柜中抽出针线盒,放出了被压制多日的胜天剑,“大陆之外的地界,位置,路线,只在赤日学院的藏书阁中有记载。”
他将剑握在手中,掌心曾经嵌入的同渡鸟羽毛,此时黯淡无光。
“天涯海角,我总能找到澄澄所在。”
极岛。
陈映澄只听岛上的人说过花蜜酒难酿,真到了自己的亲自动手的时候,才切实感受到了这地狱般的难度。
她在岛上的花林忙活了两日,累得浑身酸疼才采集到一小瓶花蜜,只有手掌心那么大。
而酿成一小壶花蜜酒,需要整整十瓶花蜜!!
把她累死了她都酿不出来!
康椒一群人干得热火朝天,陈映澄速度没他们快效率没他们高,又累得要都直不起来,在得知这一噩耗后干脆将那小瓶花蜜一扔,撂挑子不干了,窝在树下乘凉。
“你们费那么大的劲儿酿花蜜酒,就为了去大陆换点东西?你们缺什么啊这么想不开,我借你们点钱,你们自己去买就好了。”
康椒手边已经有了五瓶花蜜,他将陈映澄扔下的花蜜拾起来送还给她,“既然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能换的肯定都是宝贝。”
陈映澄:“比如?”
她身后的小兔妖边柔笑得羞涩,“我的尾巴太短了,听说大陆有卖的狐狸尾巴,我想买一根回来接上。”
陈映澄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臀部,察觉到不礼貌,匆匆收了回来。
“狐狸尾巴用钱又不是买不到。”
边柔摆手道:“不能的!那九尾狐不缺钱,就爱喝花蜜酒!”
竟然是自己卖自己的尾巴?陈映澄想想都觉得疼。
这花蜜酒真有这么美味?
“那你呢?”她看向康椒,“你想要什么?”
康椒脸上飞跃出羞涩和欣喜,“我听说大陆有我的同族叫翠眼蛇王,他那里有一种能解百毒的翠心玉,我想跟他换那个!”
“……”
陈映澄嘴角抽了抽,“你知道翠眼蛇王在哪儿吗?”
“不知道。”
“你知道翠心玉是他的心脏吗?”
“啊?不、不知道。”
陈映澄:“那你就想拿着花蜜酒去换?”
康椒局促地并拢脚尖,“可是、可是我们的花蜜酒好喝啊,那狐狸都能为了花蜜酒割尾巴,那那个蛇王自、自然……”
九尾狐有九条尾巴,可蛇只有一颗心脏啊!
康椒忽然觉得自己想的理所当然了,怎么能做出挖别人心脏的缺德事儿?
他猛地抱住脑袋,蹲下身去,“那怎么办啊,换不到翠心玉,就不能给我姥姥解毒了……”
“你姥姥中毒了?”
“嗯,是慢性蛇毒,虽然不致命,但会一点点累积,侵蚀肺腑。”
陈映澄:“她怎么会中毒,和你爹有关吗?”
康椒点点头,又摇头,“不是我爹伤的她,是我爹的族人,我爹他是被族人驱逐才来了极岛,姥姥当年救他的时候被他族人所伤。虽然姥姥经常说不怪我爹,但我爹他……总是会愧疚,这些年一直是我爹用修为帮她拖延毒素的蔓延。”
他眸中流露出伤心的神色,嘴巴一瘪,眼看泪珠就要从眼眶里掉下来。
陈映澄忙伸手打断他,“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换到的,听说翠眼蛇王的心脏可以再生,你试一试,万一能遇到呢?”
她将花蜜捡起来,递给康椒,“我的这瓶送你吧,帮你一起酿花蜜酒。”
“真、真的吗?”
“我又没什么要换的东西。”陈映澄道,“不过……”
她脑瓜一转,道:“你若找不到翠眼蛇王,便帮我换一袋子碧花果回来,也有解毒的效用。”
“真的?”
“自然,我是修道之人,知道的法子比你多。”
康椒将信将疑,接过那个白玉瓷瓶,在瓶身上看到三道波纹的印记。
“这是什么?”
“是我的标记。”陈映澄坐回到树下,催促道,“你快去吧,后日那条鲸鱼便要带你们出海了,免得来不及。”
康椒捧着瓷瓶,小声道:“你这样帮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陈映澄闭上眼,挥挥手,“举手之劳,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去大陆的时候帮我带几件时兴的衣裳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