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渡鸟的羽毛长在身上时, 白云一般柔软蓬松,但脱离了鸟身便会变得坚硬无比。
同渡鸟是百里家的吉祥物,他们不会做出杀鸟拔毛的行为,每一根羽毛都是等待它们自然脱落, 所以可想而知要用羽毛做一个枕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
这种枕头在市上千金难求, 但百里言冬一提江随山, 他爹问都没问, 直接允许他将东西带走了。
那东西硬如板砖,枕在脑袋后面其实并不好受, 百里言冬跟江随山说完需要注意的事情后并未离开,满脸纠结地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随山不想追问,可他表现得太明显,让人想忽视都难。
“还有事?”他问。
“嗯……”百里言冬小心试探着开口,“我昨日见了谢友晴, 是她来找的我。”
江随山:“所以?”
百里言冬:“她似乎知道了你就是那日海花阁的人, 想见一见你。”
“不见。”
百里言冬松了一口气,“那我明日便去回绝了她。”
见江随山要走,他又忍不住多嘴, “其实不止谢友晴,现在赤日城许多人都想见你呢, 尤其家中有适婚女子的,都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一面。谢友晴想见你是为了什么我不清楚,但左不过还是因为……”
“我已有妻子。”江随山道。
“是是是, 你是已经成亲了。”百里言冬回忆起陈映澄, 问道, “那是青宝城陈家的姑娘吧?”
江随山变了脸色, 他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才去打听了一下,不过听说当时和陈小姐成婚的人是她家中的侍卫,也似乎并不叫你这个名字。”
“……和你无关,她是我的妻子。”
他也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江随山不想跟他解释,转身关上门,将话还没说完的百里言冬挡在门外。
“一个两个都打哑谜。”
百里言冬小声嘟囔几句,便去竹林寻车挚。
他偶然从父亲口中得知家中一位姑奶奶辈的曾和这位有过一段缘分,只是没能修成正果便病逝了。
这位差点成他姑爷爷的长辈也不大待见他,但江随山在剑阁的经历只有他知道,车挚便忍着他夸张的性子和他聊上几句,百里言冬也能在他那里八卦一些江随山和陈映澄的往事。
幸亏他俩聊天了,不然他还不知道同渡鸟羽毛这事儿,自然也没机会献出他们家的枕头。
江随山几天没合眼,有了这枕头,兴许能睡上几天好觉。
也许是江随山心中的愿望太过强烈,这晚他真的进入到了陈映澄的梦境之中。
梦境不同于寻常的幻境,里面的东西总是模糊朦胧的,只有他周围一圈的景色看得稍微清楚些。
通过那些花草,江随山认出他这是回到了映月山庄。
陈映澄梦见了他,梦见他们在映月山庄,这说明陈映澄也在这里!
江随山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穿过虚幻的梦境,找寻陈映澄的踪迹。
“芹娘~~~~我饿了,我想喝海鲜粥!”
没走几步,耳边便响起陈映澄撒娇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江随山忍不住勾起唇角。
只是听到了小姐的声音,他便觉得干涸了数日的心脏重新鲜活起来,这些日子因小姐抛下他而产生的委屈和幽怨全然消散了。
只要能再见到小姐,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小姐……”
他循着声音走近,紧张又期待。
陈映澄坐在她的秋千上晃悠,春日阳光明媚,桃苑的花开得热烈,微风阵阵,花香浮漫,这是个悠闲舒适的梦境——
如果没梦到江随山的话。
看着花园中闯出的人影,陈映澄下意识地站起来,躲到秋千之后。
就是不知道这是原书的江随山还是现在的江随山,如果是后者的话倒还好些,如果是前者,那便又是噩梦了。
“澄澄!”
江随山快步走近,双臂已经微微张开想要去拥抱她,却见陈映澄十分迅速地躲了起来,警惕地打量着他。
“小姐……?”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
又是澄澄又是小姐的,还真分不清是江随山还是她的小雀。
陈映澄轻轻叫了一声,“小阙……哥哥?”
哥哥?
江随山一愣,身体微微颤抖,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眼睛瞪大,目光炙热。
“澄澄,是我。”
他大步上前,刚一靠近,陈映澄便大叫着跑开。
“啊啊啊啊离我远点!!我不要嫁给你!救命啊!”
“……”
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眨眼间他手心出现了一道道细碎的裂纹,再一抬头,陈映澄的梦境如镜面般破碎。
江随山醒来,全身僵硬,陈映澄的话在脑中回放无数遍,密密麻麻地铺满他的大脑。
我不要嫁给你。
我不要嫁给你。
我不要嫁给你……
小姐真的后悔和他成亲了。
所以才要离开,甚至在梦里都不想让他靠近。
为什么……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
小姐不喜欢他的脸了?还是觉得他不好用了?
是因为那次他在床上没有听小姐的话停下来吗?
小姐嫌他不听话,还是嫌弃他身上的伤疤?
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世,嫌弃他的父母吗?
……为什么不要他?
夜色深重,江随山起身点上蜡烛,找到了一面铜镜。
他结丹后,容貌便几乎停驻,镜中的五官还是从前的模样,小姐亲口说过他好看。
可他的气质大不如前了,眼底有了乌青,双眼无光,神色黯淡,没有半点精气神,显得颓靡。
这幅样子也怪不得小姐会厌烦。
江随山吹灭蜡烛,躺回床上,他得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才行。
……
白光从窗户洒进来,天边泛起鱼肚白,江随山还是没能睡着。
他睁着眼睛,眸中布满红血丝。
他想不通,为什么陈映澄突然就不喜欢他了。
更是止不住地去想,她在梦中都如此厌弃他,若他寻到了她的所在,却得到一封休书,他该怎么办?
陈映澄白天才去给前往大陆的人送行,晚上便梦到了原书江随山,吓得她当场便醒了。
果然她就该在家里宅着,不能和清河大陆扯上一点联系。
不过昨夜也不算是完全的噩梦,至少这次她有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力,没有像从前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
梦里的她勇敢得让人惊讶,居然敢对男主说出那样的话。
可惜她一下子就吓醒了,不然还能看看男主的反应。
后半夜陈映澄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想着梦里的场景。
这次的梦境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些,而且梦里的江随山朝她走来的时候,脸上好像带着激动和欣喜……男主会那样吗?
自从原书的江随山有了小雀的脸,她的梦便变得稀奇古怪,有时梦到对方要杀自己的场景,那张冰冷的脸却也会突然变得温柔,对她露出笑意。
梦里的人好像有双重人格一样,一会儿是小雀,一会儿是江随山。
一会儿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一会儿又叫嚷着要杀了她。
她也分不清了。
天已大亮,陈映澄揉着昏沉的脑袋起床,决定今日跟着她父兄们去海钓,让海风吹吹脑子清醒一下。
赤日学院上下都在准备祭剑大典,清扫祭台,招待宾客,身着不同门派院服的人在学院内穿梭,城中的客栈住满了来观礼的人。
连豢养的灵兽都得出来帮忙的情况下,祭典的主人公却并不在,整个主殿空无一人。
竹林中,车挚看向第一千次望着铜镜叹息的徒弟,目光古怪。
“那枕头用的如何?你昨日见到澄澄了?”
江随山没回答,向他抛出疑问,“师父,我变丑了吗?”
车挚:“怎么会,英俊得很依旧。”
江随山:“那为什么小姐在梦里见了我,会嫌弃?”
“……她怎么说的?”
“让我离她远点,说不想嫁我。”
车挚:“嘶——”
他的目光变成了同情和疑惑:听了这样的话,江随山居然还能这么平静地坐着?
江随山将镜子扣在桌上,“师父,你说,如果小姐真的要休了我,我该怎么办?”
他一脸平静地问出这种话,车挚更觉毛骨悚然。
“你想怎么办?”
“既是小姐的意思,我也只能听从。”
“真的??”他怎么不信呢?
江随山唇边竟带上笑意,“小姐若是真的见了我便厌烦,我一直留在她身边,她或许会更讨厌我。”
“……”
车挚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发烧了,还是疯了?”
“我只是不想让小姐为难。”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推开车挚的手,“师父放心,我很好。但梦境终究是梦境,小姐究竟是不是真的不愿与我相处,还是要问过她才能知道。”
车挚:“……”
他能放心才有鬼了?
他徒弟好像精神不太正常了。
百里言冬是不是骗了他,他给的那个枕头绝对有问题!!
面对车挚的质问,百里言冬大呼冤枉,他们家那枕头可是旁人花钱都不会卖的,只送有缘之人,用过的都说好!
江随山变成这样,肯定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可能是陈映澄的问题。
车挚不听他的解释,逼他去把枕头要回来,百里言冬哪敢啊,那枕头江随山宝贝得不得了,百里言冬只是提了一下,就差点被他的眼神杀死。
在得罪恩公和得罪车挚之间,百里言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不过这枕头却有用处,现在江随山每晚都上床睡觉,比谁都准时。
但再进入陈映澄梦中,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祭剑大典举行,他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也把胜天剑放了出来。
在众人都在惊叹胜天剑耀眼之时,江随山心不在焉地为它拂尘,为它系上剑穗。
胜天剑认他做了主人,江随山却并没打算把它当成自己的佩剑。
他有小姐送得信物已经足够,不需要别的剑,胜天剑于他只是一种实力的证明。
许是察觉出他的心思,胜天剑动了怒,化作银针钻回到他的针线盒中,祭剑大典没能彻底完成,杨柳生以此为由,暂缓了让他继任掌门。
祭剑大典乱作一团,江随山看了眼天边即将消失的夕阳,转身回去睡觉。
他的心思完全放在寻找陈映澄身上,白日去探寻大陆外的区域,晚上准时准点地躺在床上。
这期间他摧毁了两个魔域,发现了一个残破的幻境,帮着赤日弟子抓了个千年的妖怪。
他好像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有晚上躺下的时候,心中才会冒出一点期待,而在清晨又转化成浓烈的失望。
在他即将被这沉重的失望逼疯之时,陈映澄终于又梦见了他。
那是一片妖艳的山茶花林,夺目的红色昭示着旺盛的生命力,漫山遍野,热烈又洒脱。
陈映澄像只欢快的小蜜蜂,穿梭其中,采撷花蜜。
这一次江随山没敢靠近,怕再吓醒了她,只是远远地看着。
这里的景色很陌生,江随山心想,这或许是陈映澄现在所在的地方。
那定然不是魔域或者妖域,那些地方阴湿寒冷,连太阳都见不到。
江随山闭上眼睛,似乎能听到风声和海浪的声音……像是某座与世隔绝的小岛。
极岛。
陈映澄曾经跟他说过的,那世外桃源一样的,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岛屿。
它似乎真实存在着。
连赤日学院最古老的地理古籍中,极岛也只是被一笔带过的地方。
没人知道它在哪儿,去寻找的人都一无所获。
那确实是个很好躲藏的地方,毕竟无人知道它的位置。
难怪他找不到她。
江随山呼吸凝滞,似是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来到她面前。
“澄澄。”他叫道。
忙碌在花树下的陈映澄转过身来,露出惊喜的神色,“姐姐!你怎么来了?”
她大步朝他走来,“不是在商会忙着吗?”
“想见你,便过来了。”
江随山化成陈映瑜的模样,克制着,不急不缓道。
陈映澄笑道:“姐姐你可真肉麻,咱们早上才见过的。”
“是啊,可是现在又想你了。”
“哎呀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你这么想我啊,那我勉为其难地抱抱你。”
陈映澄张开双臂,浅浅地揽了下他的肩膀,江随山脑子里的弦根根崩断,在失控的边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陈映澄很快离开他,江随山眼皮颤了颤,忍不住去回味刚才她呼吸擦过侧脸时的感觉。
想要紧紧把她拥入怀里。
但不能吓到她。
“澄澄,你在这儿忙什么呢?”
他开口,声音有几分沙哑和苦涩。
陈映澄并没发觉,把手里的花蜜举起来给他看,“采花蜜呢,要给康椒椒他们酿花蜜酒,过几天他们便要出岛了。”
“康椒椒?是你的新朋友吗?”
“姐姐你忘了吗,是岛上那只小青蛇啊!”
“小青蛇?”江随山眼神暗了暗,面上的情绪平淡至极,“我们澄澄还养了别的宠物?”
“是人啊,是半妖!”陈映澄转身继续去采花蜜,抱怨道,“姐姐你总是在商会忙,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都不记得。你上次还见过他呢,还夸他的眼睛漂亮。”
江随山:“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吗?”
“那小姑娘是边柔,她是小兔妖,康椒椒是男孩,站在她旁边那一个。”
“……”
江随山上前,拉下她的手腕,放在手中,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眸微垂,遮盖眸底铺天盖的浓烈情绪。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们澄澄,真的交了许多新朋友啊。”
“是啊,很多。”陈映澄看他一眼,不明所以,“等他们回来,我还要跟着他们去小岛北面,听说那里有许多妖怪。姐姐,你不会拦着我吧,爹娘都同意了。”
“那可要小心些。”江随山攥住陈映澄想要缩回去的手,声音中带了一丝无奈与苦涩,“你在这里这么久,一点也不想小雀吗?”
“……”
陈映澄脸色微变,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出现裂纹。
别醒过来!
别放开他。
求你了。
江随山用力抓紧她,不肯松手。
在梦境彻底破碎前,他听到了陈映澄仿佛来自虚无的声音:
“有一点。”
“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