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姑娘的事遂成了坊间笑谈,这样正好,她便能一心钻研刺绣之事。
而入京后的少年在高中后就当了个小官,成了百姓口中的梁大人,因姑苏再无他的牵挂,他竟一次也未回去过,此后数年间凡有人介绍哪家姑娘给他他也都回绝了去。
说是没了牵挂,谁也不信。
梁大人一路高升,铁面无私,查获诸多贪官污吏,为此还得罪了不少官员,但再多人记恨他也不能使其改变心志。
后来,梁大人接到一封密信,信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多地官员的多种罪状,其中便有姑苏穆程贪污重罪。
在梁大人一一查证之下,信上多半人的罪状都属实,包括姑苏穆大人……穆家被抄,穆大人与家中男丁被流放,唯留妇孺住在个狭窄的小院里,几个姨娘、嫂嫂弟妹听人说是梁大人经办此事,便把仇怨推去了她的头上,嫌她占了间屋子便把她赶了出去。
那年她二十有八,因绣功极好,倒也有富贵人家的夫人太太愿意收容她,也是那年,她接到了皇后懿旨,令她绣件凤袍。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等殊荣让人艷羡,然也不是容易差事,整整三年她才绣好一件华美无双的凤袍,皇后娘娘大喜,赐她府邸宅院,那年她已三十有一。
她在白府住了三年,白夫人在她有了自己的府第后就把自家女儿送来她这里,拜她做女先生学刺绣,她本就喜欢白家小姐,加之闲来无事便应下这事。
白家小姐是她唯一的学生,她将全部手艺倾囊相授,二人要好得连白夫人都吃味,不过还是主动提起要让自家女儿认她做义母的事。
她这个义母兼师父瞧着白家小姐长大,白家小姐十六岁那年便与一位京城来的公子结了缘,那位公子姓景,家中排行第四,自称景肆。
景肆爱捉弄白家小姐,她时常气红眼睛来芝婆婆这里,芝婆婆问了几回才晓得有这么个人在,便生气说往后她来这里时多带几个人,然第二日小姑娘就是红着脸,带着枝梅花过来的。
也不知那个景肆做了什么,竟把白家姑娘芳心偷了去,在白家小姐年满十七后就把人迎娶回京去,也是那时候人们才知景肆贵为皇子。
年近四十的芝婆婆没了稀罕的学生,闲闲无趣只有和白夫人一起嘆气,某日往布市去时忽闻街道上车马声,她回头一看,马上坐着的正是梁大人。
哪怕二十载未相见,他们还是一眼认出彼此,那日她是含着泪回去府上的,哀婉嘆息几日才重新把心事藏好,互不相见便是,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可世事难料,她的侄子竟在嫖赌时杀了人,她弟妹前来求她,说她的儿是当年尚在腹中才保下来的,是穆家的独苗,又道梁大人是她老相好的,她还是皇子妃的义母,定能救下他的。
旧相好……她刚刚藏好的心事又被人剜了出来,她终于还是答应了,救他们穆家的独苗,然后去求见了梁大人。
他们都老了,各自未娶嫁,然而所说的话只是官与民的话,那一面后,她的侄儿得了救,听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做包庇之事……
也是那之后,她便离了姑苏,一路去过好多地方,终于在若榴歇了脚,巧的是她前些年曾在姑苏街头救过一人,那人正是李元的爹,因是恩人,他便将老宅院给了她,自己跑去儿子在村头建的新房里住,去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李元照看好恩人,李叔的古道热肠或许皆是来自他爹身上。
在若榴住了没多久,便有个灵气的姑娘来拜她为师,这灵动模样,让她想起自己的乖徒儿,便应承下来,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琴棋书画全都会的女子唯独做不好针线活,笨手笨脚学了快一年也没学会皮毛,那时她已怀了身子,赌气说:“将来我的女儿定比我厉害百倍。”
芝婆婆讲到这处时笑说:“不过这事你娘还是说错了,我们小意岂止比她厉害百倍,少说也有千倍罢?”
***
从暖洋洋的小屋里出来时天空竟撒了雪下来,夏意被寒风吹得清醒些,伸手接了两片雪。
六花银栗在手心消融,她转头跑回屋子里与芝婆婆说:“下雪了。”
今冬的雪来得极晚,大雪都过去许久了才飘雪。
芝婆婆起身,披好披风才出屋,果真见大片大片的雪往下落,她取出把油纸伞给小姑娘,道:“快些回去罢,当心雪下大。”
“嗯!”她撑着伞出院,掩上柴扉便又收好伞。
好容易才下雪,还是不撑伞为好。
片片玉絮,纷纷扬扬落下,发髻上、衣裳上、甚至脸颊与手背上都有,凉凉雪瓣化做水滴。衣裳上的细绒毛在寒风中被吹得开花,偶沾上一片雪,融化后就合成一缕,任风吹也吹不开。
天寒地冻的,人都钻在屋里暖和,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便傻乎乎地走几步转上圈儿,走几步转上圈儿,终于在转了第四圈后见着个披着大氅的少年郎。
玉树临风的少年啊。
她再不转圈儿,直直朝他跑去,欢声问他:“可是我转晕了?”
景深解开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你没转晕,晕的是我,恍疑是我见着小仙子了。”
他忽然嘴甜,夏意又红了脸,低头牵了牵厚重的大氅,道:“它挨着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