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上元夜薨逝,依照礼制,需在宫中停灵六日。
左右也算过完了年,一干皇室子弟宗亲们开年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为太后守灵,充当孝子贤孙。
不论这活计好不好干,眼看着也到了第六日,待明日一早,灵柩入皇陵,众人便可歇息了。
这期间,因有政事,皇帝并非时刻守在灵前,只得空的时候过来看看罢了。
与其不同的是,那位已经变成了废人的皇长兄,即太后与先帝的长子萧元曌,倒一直守在灵前,尽管其已经耳聋眼瞎,智力低下,却表现的十分悲切,日日痛哭流涕,便是宫人们请他去歇息,也劝不动拉不走。
众人见了,都暗叹母子连心,纵使皇长兄已经不懂世事,却也知道生母已去,生死离别。
停灵最后一夜,皇帝终于再度现身,所有人都跪地叩拜,不敢失礼。
皇帝领众人再度向母后行过礼,目光就落在了自己的长兄萧元曌身上。
自打当年中毒,萧元曌一夕之间由翩翩皇子变成了废人,先帝与李太后痛心之余,便一直将他护在其自己的王府中,鲜少令其现身。
今上登基后,这种情况尤甚,除过他自己偶尔去看长兄几眼,外人根本见不到萧元曌。
或许称其被软禁,也并不夸张。
因此,众人其实已经很少如今次这般见他露脸,宗室中那些后来嫁进的新妇,又或是后来出生的幼童,几乎是第一次见到他。
依照年纪来算,他应是比皇帝长两岁,也不过而立之年,看面相也与皇帝也有七分相似,然皇帝登基多年,早已是一副帝王的威仪模样,这位皇长兄却因着身上的病,变成了十足的呆傻状。
尤其此时因哭的时间太久,面上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叫人心生同情十足,也十分可笑。
皇帝扫过一眼,面上喜怒不显,却转头对萧元翊道,“昔日你同长兄最为亲厚,眼见皇兄如此,怎不照顾一二?”
众人心间一顿,直觉皇帝大约对萧元翊记了仇,此时是在故意报复。
毕竟萧元曌身边一直有宫人随侍,就算邋遢了些,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萧元翊这个端王世子去伺候不是?
众人都觉得,若是依照除夕那夜的情形,萧元翊没准会跟皇帝顶几句,哪知今日却是他们想错了,皇帝这话说完,萧元翊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立刻上前,接了工人手中的帕子,为大堂兄细细擦拭起来。
而再瞧那位大堂兄,俨然如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一般,竟对他咧嘴笑了起来。
萧元翊低垂着眉眼,不说一句话。
众人看在心间,也仿佛都明白了过来,也对,他们堂兄弟自幼感情就不错,想当初萧元翊生母早逝,端王爷这个当爹的并不算靠谱,是这位皇长子将堂弟带在身边日日开导,才叫幼年失母的男童渐渐缓了过来。
皇帝说他二人向来亲厚,倒不算为过。
经历过母后临去前的那次争吵,说实话,皇帝近几日心情也是压抑,方才确实是故意给萧元翊找茬。
而此时,眼见他低眉顺眼老实照做,又不好继续发作,便偃旗息鼓,重回了自己的寝殿,留下众人继续为太后守灵。
左右母后心间的孝子只有长兄,那便由着长兄在灵前当孝子吧。
第二日一早,太后入皇陵,皇室众人身穿孝服,一路将太后灵柩送到了皇陵,与先帝合葬。
等忙活完所有的礼数,再返回宫中时,已经正午。
依照礼制,众人需在宫中用完午膳再出府,至此,皇太后的丧礼便算是全部行完。
此为午膳,并非午宴,一大家子人只能用些素斋,并不能食荤腥与饮酒,因此时候不长,便结束了。
萧元翊从殿中起身,往宫门口行去。
没走几步,与一妙龄女子相遇,对方瞥见是他,忙行了个端庄的礼数,“见过世子。”
这女子一身素装,却并非宫女的装扮,像是来参加丧礼的哪家贵女。
萧元翊并不认得她,却也并没有闲心好奇对方的身份,便只微微颔了下首,便要继续往前走。
哪知对方却又将他叫住,“世子……您这是要出宫吗?”
萧元翊只当她有什么事,便留了下步,问道,“有事?”
因着好奇,他便自然而然的打量了对方一眼,却见那女子顷刻就面若桃花,粉着脸蛋儿同他道,“小女乃安国候次女,名叫孟盼姿。”
世子爷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问的是把他叫住有什么事,她却自报起家门来了……这女人是听不懂他的话?
他于是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你找我有事?”
青年郎君面目如画,冷峻不失矜贵,虽是一身肃静的孝衣,也不落半点凡尘,孟盼姿心间愈发的小鹿乱跳,却大着胆子又道了句,“小女今日一早就见到了世子,却没想到现在才能与您说上话……”
萧元翊嗯了一声,“然后呢?”
她的重点是什么?
然后就见这位孟姑娘又道,“其实……小女上元夜也在报恩寺外观灯,曾与世子擦肩而过,但世子行色匆匆,没容小女上前请安。”
萧元翊丧失了最后一点耐性,又重申一遍,“我在问你,你把我叫住,有什么事?”
大约是被他目中的冷光吓到了,孟盼姿啊了一声,不敢再兜转,只好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小女此次是陪祖母入宫为太后送行的,但方才祖母身子不适,府中的马车已经将她先行送回了府……小女是想问世子,如若您也是要回出宫,可否捎带小女一程?小女也想回府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等来府中的马车……”
这样的暗示实在太过明显,孟盼姿有些娇羞,却更加期待,以她的相貌,以及安国候府的名号,如此主动提出要求,想必不会遭到拒绝。
旁人都道端王世子性情乖戾,京中贵女们虽时常谈论他,却无人敢肖想,她却与旁人不同,孟盼姿觉得,少年儿郎谁不会轻狂?端王世子那是有轻狂的本钱,从前才敢那般放肆,但从年前他凯旋来看,就知他非池中之物,迟早是会扬名立威的。时光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更遑论,人家是正统的高祖之孙,端王爷嫡世子,如若攀上他,将来必定也是皇家之人了。
孟盼姿的算盘自是打的美,可她最大的失误就在于,她根本不了解萧元翊。
这位小爷,岂是能以常理揣测的?
枉费她一脸的娇羞,却只听到萧元翊说了三个字,“不方便。”
“什么?”
孟盼姿一脸的桃花转瞬成了愕然,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他他,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没错,世子爷就是这么不给面子,留下这三个字后,他就大步往外走了。
半晌,安国候府的二小姐终于反应了过来,又是咬唇又是绞帕子,心间十分的不甘。
萧元翊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出了宫门,他令马车疾行,却不是回端王府。
车行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停下,他撩帘下车,进了一处幽静的院落。
没错,正是元正那日,他曾带姜穂儿来过的地方。
一路穿过连廊与花园,进到温暖的室内,就看见他要找的人正临窗而坐,望着窗外的景色。
前夜又下了一场雪,此时尚未化尽,残雪压在光秃的枝头,平白的呈现出凄冷的模样。
那人呆呆的望着景象出神,直到他踏进室中,才转过头来。
“来了?”他开口问道,声音带着沙哑。
萧元翊点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而后,缓声道,“伯母已经下葬,与伯父葬在一起了。”
那人点了点头,并未太多苍楚之色,只问道,“可还顺利?”
萧元翊点头。
随后,终于听见他叹了口气,“是我不孝,父皇与母后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萧元翊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方安慰道,“人生总有诸多遗憾,伯父与伯母总会理解的。”
无论如何,他能平安存活于这世间,对于先帝夫妇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没错,这是他的大堂兄,大名叫做萧元曌。
若仔细观察,他与当今皇帝萧元晟有七分相似,一见便知是同胞的兄弟。
除过萧元翊,及极少数几位可靠的人,并无人知晓,他本人其实一直居于此处。
众人都以为,在内城束王府里的那位盲傻废人是他,但其实,那只是他昔日的一名替身,为了保护他,对方甘愿变成那般模样,替他打消皇帝的戒心。
当年中毒之后,经过各路名医的全力诊治,真正的大皇子并未完全变成痴傻的废人,他的神智一如从前,耳力与听力也尚可,唯独受损的,是两条腿。
他所中的奇毒残留在了肢体之中,令他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只能靠轮椅代步。
从前所有的一切,也都随之远去了,他蛰伏在此,甚至不能告诉生身父母,叫他们带了遗憾离世。
萧元翊也知道他心痛,所以特意过来安慰他。
当然,这么多的苦楚都已经吃过了,他大仇未报,又如何会被轻易打倒?
所以沉默过后,萧元曌道,“我还好,你同叔父往后要多替自己筹谋,毕竟皇祖母也已经年事已高……”
总有一日老太太也是要离开的,萧元晟丧心病狂,睚眦必报,待老太太一走,必定不会放过他们。
萧元翊闻言点头,“放心,伯母丧事办完,父王明日就会称病在家中休养,我也还病着,他不敢逼得太紧。”
萧元曌颔首,又道,“拖一拖时间也是好的,听闻此次丧期仅有半年,你不如可以筹谋一下亲事,联络朝中势力。”
左右因着皇后与贵妃内斗,萧元晟的文武势力已经有些裂隙,此时下手,是最好的时机。
然话音落下,萧元翊却沉默了。
萧元曌看出了些什么,问道,“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并未被他否认。
萧元曌感兴趣起来,问道,“不知是何方贵女?如若家世得当,正可以考虑。”
萧元翊却端起一杯茶送到唇边,喝过一口,才道,“她的家世,大约并不高。”
萧元曌了然,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还是白日,萧元翊不能停留太久,说过几句话,便离开了。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有心腹上前,问萧元曌道,“主君何不再劝劝世子?此时正是他联姻增加实力的好时机啊?
萧元曌摇了摇头,叹道,“元翊向来率性不改初心,他并非会为了身外事委屈自己的人。”
心腹却叹息,“可是殿下的仇,又要拖到何时才能报?”
萧元曌眼望窗外,道,“这些年他帮我这么多,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仇,再去委屈他。”
心腹点了点头,终于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