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逃跑

屋里的灯火暗了下来,赤岭剪了灯芯,又点上了一支新烛。烛光将他的脸照亮,都快亥时了,老鬼还没踪影。他看了眼桌上的两碟小菜和一坛酒,现在无事,行囊也都收拾好了。他等的无趣,就走到书案上,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那句歌谣。

三山四岭,群鬼难扰,七者得一,可覆天下。

他可有过奇遇?赤岭这些日子回忆了许久,早些年住在秀青山,而后走江湖,没什么称得上奇遇的事。神女墓和长白山呢?算得上历险,可老鬼和小竹都有这些经历,也不能说是是因此受到眷顾。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有特别的奇遇?

“石头!”老鬼推门而入。

赤岭放下手里的笔,抬眼看他:“你怎么这般狼狈?”

老鬼满头杂草,脸上还有干裂的淤泥,活像逃难来的。

“容我先喝口酒。”老鬼心急地把炭火上热着的酒壶拿了起来,登时被烫死深吸了口气。他取过汗巾裹着把手倒在碗里,又把酒坛里的冷酒混了进去,满满倒了一碗,毫不停歇地喝完,大呼一声:“爽快!”

他放下碗,喘了口气,边打水,边和赤岭说:“你是不知道那刘家姑娘有多招人疼,看望她的人是一茬接着一茬,比那刚割的韭菜来的还快。我好不容易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哎,真是天妒红颜,那姑娘的右脸有块拳头大的伤,我瞧着,是要留个大疤,而且听大夫说,她的右眼也被灼伤,能不能复明都难说。”

老鬼擦干净了脸,坐回到凳子上。

赤岭把花生米碟向他那儿推了推:“然后呢?”

“然后呀,我当然是去找了同她一起放烟花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说烟花都是里长派人拿上来的,为了庆祝他们村成了满清的村,特意找了老倪烟花铺子定做的。村里选了九个姑娘去点接龙烟花,共九十九炮。谁知前头都放得好好的,轮到刘夏时就发生爆炸,好在刘夏身侧的表哥眼疾手快地将她拉走,否则现在见的恐怕是刘夏的尸身了。事情发生后,老倪烟花铺子被封,老倪也被抓走调查了。我呢,在下午就查看了炸伤刘夏的烟花,那里面的硝石配比分量不对。烟花肯定是被动了手脚,那老倪估计要被陷害了。”

“谁会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下手?”赤岭奇怪,刘夏的个性开朗大方,待人十分和善,他想不出谁会对她下手。

“听我往下说。”老鬼夹了一颗花生米吃,“我猜此人害刘夏总逃不过情仇或者金钱纠葛这两样。于是我打听了一番,刘管家对庄子里的人很宽厚,也不嫖赌,自然没什么债务,那就剩下刘夏这小丫头的烂桃花了。据说,刘夏的娘曾经想把她嫁给他表哥,但刘夏不肯。刘管家就没同意。”

“你怀疑刘夏的表哥?”赤岭喝了一口黄汤,烈酒入肠,也浇不透这许许多多的愁。

老鬼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是,刘夏受伤的时候,他那么巧就在旁边,又那么巧他被刘家拒绝了。于是我跟着他走了一路,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什么发现?”赤岭看老鬼说着说着就停住了,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老夫弄得这么狼狈,就是撞到了一幅活春宫呗。那小崽子前脚哭天喊地地说娶刘夏,要照顾她的后半生,把刘夏的娘感动得当场就要给他们拜天地了。后脚出门就去山坡那头的麦梗堆私会姘头。两人浓情蜜意的,碰了面就是……”老鬼捂住了眼,“不堪入目,哎,不堪入目。我就不详细讲了。我呢,听了他俩的聊天,小崽子原来打着要霸占刘家财产的盘算,才想着把刘夏娶为妻。等日后铲除了刘管家,再休妻娶她那姘头。我当下气愤不过,正想着收拾那对野鸳鸯时,小崽子竟取了腰带活活将那姘头给勒死了。”老鬼说完,眼前闪过那姘头惨死的脸。

“什么?”这般毫无顾忌地杀人也太过嚣张了。

“哎,你往下听,小崽子边勒还边说,他早就料到是这姘头让人在烟花上动了手脚,不过是为了给表妹报仇才与她假意欢好。那姘头流着泪死了。一时间,我倒不知道要不要教训这个小子。”老鬼又灌下一杯酒,今晚这出戏,转了又转,比他平日里看的话本子精彩多了。可叹一句,人生比戏更无常。

“那你就回来了?”赤岭问道。

“真相都知道了,我还要在那当口子吹冷风呀!当然是要回来了,就是回程路上老夫心不在焉的,掉进了泥坑,才弄得一身狼藉。”老鬼看向赤岭,“石头,你要把这事告诉刘家姑娘吗?”

“说了,能让她容颜依旧吗?”女儿家哪个不希望自己容颜倾城,当初兰儿的手受伤留了一条疤,他都安慰了许久才让她释怀。刘夏已经受了伤,该对她弥补的人也死了,他何必去插手。

“你想做个无情人。”老鬼看穿了赤岭的念头。

赤岭举起酒碗:“我就是个无需情爱的人了。”

“哈哈,无情偏又多情。”

两只酒碗相碰,一切尽在酒中。什么是无情,什么是有情,不过都是人心。老鬼看赤岭的神色,就知道他又在想要小娘子,这死小子一根筋,又不爱交朋友,要不是有他,哼哼,就是一条孤独终生的命。如今,他也会为刘夏考虑,也算是有长进了。

“石头!”小竹走了进来。

赤岭一阵头疼,这两人熟了以后,就都不敲门了。看来以后他在屋里还是要多穿一件内衫。

“哎,老鬼,你也在。难怪去你屋里找不到你。”小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发现桌上没有多余的碗,抬起眼,朝赤岭笑了笑。

赤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起身给小竹拿了一只空碗。

小竹把空碗往老鬼那伸了伸,老鬼拿起酒坛倒了半碗。她的手没有退回,反而用眼看着老鬼,好似在嘲笑他的吝啬。

老鬼摇了摇头,又将她的碗倒满了酒。

小竹一口气喝了大半,用袖口抹了抹嘴角。

尽管赤岭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心疼了一下那刺绣精美的衣袖,小竹那么喜爱各种朝代的衣裳,怎么对自己身上穿的这般随意。

小竹喝完酒,指着他俩的脸道:“在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你俩的脸那么红?”

“男儿之间的事,你这小妮子也有兴趣知道?”老鬼调笑。

小竹瞪了他一眼,心道男儿的事除了功名利禄,就是姑娘了呗。面前两人都和那功名沾不上边,利禄老鬼还爱,但和石头也没啥可聊的。那谈的就是姑娘了。她没好气地说:“想当年走江湖,我连妓馆都逛过,更别提《十欢图》了,我不巧也有所涉猎。”

小竹说得脸不红心不臊,甚是平静。

听得赤岭和老鬼一愣,啧啧啧,小竹连《十欢图》这种禁书都看过,真乃奇女子是也。赤岭心底不由得为这山庄庄主捏一把汗,要甘心让小竹为他停留,真是不易。

“咳咳,这么晚了,你来找我们所为何事?”老鬼赶紧转了话头。

“那肯定是大事咯。”小竹的手指摸着碗沿来来回回,“我们要漏夜逃跑!”

什么!老鬼差点把酒喷出来,后日就要走了,为何今夜要逃走?难不成,他不放小竹走?

“就说,干不干,马匹我都准备好了。”小竹催促道。

“他,不让你走?”赤岭开口询问。

小竹明亮的眼眸闪过悲伤,她苦涩地笑了笑:“石头,你瞧那里是什么?”

赤岭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窗外黑魆魆的山峦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高大,占据了大半的夜空。

“如你所见,我与他,隔着重重山川,哪一座都能压垮我们。”她看了一眼赤岭的眼,“我素来知道你信爱可以移山平海,那是未曾被这世道欺过。哦,说错了,应是哪怕你被世道所欺过,我亦知你这性子,始终坚信那份爱。”

赤岭被小竹眼中的情绪感染,心中涌起复杂的滋味,他当下决定:“你说,哪里见?”

小竹粲然一笑:“好,就等你这句话,老鬼呢?”

“你俩都走了,剩我一人在这山庄作甚。竹丫头,你不厚道。”老鬼饮下黄汤,这妮子尽捡好拿捏的下手。

“哈哈,老鬼,那是我待你们坦诚。寻常人见了我笑,可是要倒大霉的。”小竹提起酒碗,敬了老鬼一碗。

三人喝着聊着,到日上梢头,约定三更时分在村外的十里瀑布相见。赤岭送别两人后,伸了个懒腰,秋天的夜可真冷,寒风一吹,冻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他进屋给自己烫了个脚,正打算去炕上睡一会儿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奇怪,夜都深了,还有谁会来?

赤岭走到门口,他知道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外,一阵若有似无的馨香顺着门缝溜到他的鼻尖。

是她?

门外的刘夏痴痴地盯着烛光照耀在门上的高大身躯,他那么勇敢,那么心细,发现自己在外头了吧。她伸出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伤,泪就如珍珠脱线般落了下来。她捂住了口,不想让抽泣声传到屋里。

明明心中已千万遍告诉自己,他就要离开。明明知道他的心里并没有自己,可她的脚却如此不听话地,一路走到这里。她的心,又在期许什么呢?

“刘姑娘?”赤岭说话间,要拉开门。

“这样就很好。”刘夏的手扶着要开的门,两人之间能看到巴掌大的一条缝。

赤岭从缝中砍去,刘夏将未受伤的那半张脸对着自己:“姑娘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他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刘夏的眼望向赤岭,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可这些话辗转到了喉头,却如鲠在喉,半句说不出来。

赤岭见她不言语,也不肯进屋来,一人单薄地站在外头,心里亦是煎熬:“既然姑娘无话可说,不如早些回去。更深露重,以免着凉。”

眼见着赤岭要把门关上,刘夏鼓起勇气,深知今夜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她拉住门,话语戚戚:“石头哥,我爱慕你。你,你可愿娶我?”

这番话,用尽了她一身气力,在等待回答的时刻里,或许只有老天知道,她裙内的小腿都微微发抖了。

“抱歉,恕我不能娶姑娘。”刘夏是个好姑娘,这样的好姑娘是要有个好郎君来疼爱的,他,并不是良人。

“是,因着我的容貌吗?”刘夏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她心底期盼石头哥说是,却又一道声音坚决地说不。

“那你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我不答应,是因为内子。她若知道我要娶妻,会不高兴的。”赤岭解释道。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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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呀。”刘夏听他的第一句话,心里还隐隐高兴,她就晓得,石头哥不是看中容貌的人。再听后一句话,那滚烫的爱意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冻得她直哆嗦。她嘶吼着把话说了出来,嘴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赤岭面色一冷:“是,她过世了,但她依旧活在我心里。过去、现在、将来,永永远远地活着。刘姑娘,爱一个人时,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我懂了。”刘夏十分低落,她从袖口拿出一物递给赤岭,“这是我绣给你的荷包。你手下,我便死心。”

“我不收,姑娘也要死心。”赤岭将门合上,“夜深了,姑娘快快请回吧。”

石头哥,你真的心如磐石,刘夏擦掉眼中的泪,摸着荷包上绣着的一块石头,绣时的欢喜与憧憬与现下得凄凉想比,真是让人倍感绝望。

赤岭等了一阵,听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回身熄灭了烛火。脱衣裳的时候发现腰带上刘夏送他的茱萸掉落在地上,赤岭叹了口气,将茱萸放在了月光下。他躺在温暖的炕上,回想这些日子里,都不知是什么时候让那刘夏动了心,惹了情债。从前都是兰儿挡在他面前,替他解决了,他还特喜欢看她吃味的模样。如今,只有他来冷言冷语地拒绝了。

“咕咕——咕咕——”三更的鸟儿起得早,赤岭背着行囊到了十里瀑布。十里瀑布名为十里,其实还没有十丈长,据闻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叫十里,后人传着传着就叫它十里瀑布。

走了一会儿,赤岭看到小竹和老鬼早在瀑布旁等着他了。老鬼抽着旱烟,时不时地咳嗽一声,赤岭心道,住了山庄后,老鬼吸鼻烟倒是不怎么常见了。

“石头!”小竹先看到了赤岭,伸出手向他打招呼。

赤岭牵过马,问:“我们走陆路?”

“去码头,沿运河直下,到杭州后再走陆路南下到岭南。”小竹已提前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赤岭翻身上马:“你倒计划周全,看来早就想走了。”

“是呀,就等你这身子好了。谁曾想,养些好些日子。”小竹回望身后幽静山林,山林的后面便是山庄。

“说来还是我的不是。”赤岭一点歉意也没有。

“当然,下次你若敢再受重伤,我们可不管了,就留下你一个人。对吧,老鬼。”小竹看向老鬼。

谁知老鬼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将旱烟灭了,插在腰上:“别吵嘴了,赶紧去码头。”到时候老夫躲进房里睡大觉,你们喜欢去哪里吵都行。

三人策马前行,小竹提起缰绳才发觉自己言语间提到了“刘夏”。哎,石头是块硬石头,刘夏是留不下,造化弄人。

天蒙蒙亮,三人坐上了去往杭州的客船。小竹出手大方,订了两间船上最好的房,老鬼喜滋滋地将马交还给马贩后,拿着钥匙去了船房。

小竹收了马贩退的钱,慢悠悠地上了船,也不往自己的房间去,而是绕着整条船开始逛了起来。

赤岭跟在老鬼后面先去房里放了行囊,小竹订的房间极大,睡上二十个老鬼都绰绰有余。老鬼嘴里念叨着奢靡,浪费,面上开心地往榻上走去。

船房的左侧有几扇大的窗,推开去就能看到宽阔的运河。时辰尚早,码头人却多的很,搬货的,买早食的,在零星的灯火里,在腾腾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有生气。

不一会儿,船轻柔地摇晃了起来。离开码头了,老鬼的呼声也渐渐响了起来。赤岭觉得风愈发冷了,将窗留了条细缝,便出门去走走,或许有些地方,他与小竹挺相似的,对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最先的感受是不安。

晨风吹呀吹,往来的商船络绎不绝,赤岭将这船上的地方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圈。许多操着吴语的商贾住在他们的下面,而住在商贾下面的,是各种市井之人。赤岭走到船尾,日光从东面神奇,霎时间照满了整片水域。

巍峨的皇城越来越远,高大的城楼在赤岭的眼里慢慢模糊成一个小点,他垂手而立,听见身后一阵吵闹。

“将你的手,放干净些。”

人群里小竹走了出来,不过他身后的人显然不肯放她走,一把搭在她的肩头:“姑娘清早就冲我笑了两回,不就是想让我娶回去当小娘子嘛,现在到演起贞洁烈女来了。”

“姑娘我,笑你贼头鼠脑,笑你五短身材,笑你脓包一个!”小竹转过身,一脚将那公子踢倒在地,用降魔杵顶在他手腕上,“是这只脏手碰了我?”

死婆娘,力气这般大,那厮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愣着作甚,快抓住她!”

“谁敢!”

“啊!”

小竹的降魔杵才刺进皮肤,公子已被吓得尿留了一地。

咦~小竹嫌弃地后退几步,看到那人的手下缓过神来要抓她,硬着声音:“叫你家老爷好好收拾哥儿一顿,如有下次我卸了他整条手臂。”

“姑娘识得我加老爷?”随从里有个眼力劲的,走出来问了句。

“哼,告诉你家老爷一句话,杨城旧鼓楼。”小竹说完,传出人群看到不远处的赤岭,随口吩咐了一旁的小厮,“去,备两份早食,送到那儿。”

小厮左右为难,立在原地不动。

小竹也不催,往赤岭那儿走去。

“一大早的,好生热闹。”赤岭见小竹身后的小厮们忙着给那公子找药包扎,还得忍受他的怒骂,看的摇了摇头,吃了苦头还不收敛,可怜在一旁劝告的手下了。

“贼子见了本姑娘美貌,竟敢动手动脚的,看他过会儿怎么讨饶。”小竹扶着船栏,语气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你识得他们?”

“这种肥头大耳的人谁要认识。我么,认识他爹,又正好,他爹有把柄在我手上。不然,我千挑万选上这艘船做什么。”小竹看向赤岭,“对了,听老鬼说,你在调查刘夏的事。”

“是,老鬼查出是山庄里的一个姑娘记恨刘夏,在烟火里动了手脚。”

“那姑娘死了,对吧。”小竹握紧了栏杆,眼里透着悲悯。

“老鬼都同你说了。”赤岭点头,看来他没到瀑布前,老鬼把这事都和小竹讲了。

“你们两个蠢……”小竹把剩下的话咽进嘴里,“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呦,竹姑娘。”

赤岭正想开口问时,传来一声豪迈的嗓音。转过头一看,一个肥硕的大汉穿着一身缂丝衣裳,向他们走来,手里盘着两个玉球。

“万老爷。”小竹脸色一板,叫得不卑不亢。

“我那无知小儿惹了姑娘生气,希望姑娘能看在鄙人的面子上,饶了他这一回。”

不知怎么,赤岭看万老爷满脸堆笑的表情下总藏着些许畏惧,小竹拿了人家什么把柄,能让他这样害怕。

“好说,万老爷家的哥儿是艺高人胆大,看来平日里没少受您的教诲。”小竹讽刺道。

“是是,都是万某教子无方。来人呐!将那畜生家法伺候,叫他有眼无珠,冲撞了竹姑娘。”万老爷手一挥,立马又两个小厮驾着受了伤的万家哥儿出来。

“啊!啊!”江面上响起惨叫,吓得群鱼游的老远。

“万老爷客气。”小竹行了一礼,“哥儿还小,慢慢教着就是。河上风大,别受了风寒。”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

“姑娘大义,万某感激不尽。”万大官人见小厮将早食送了上来,“两位慢用,在下不打扰了。”

“让万老爷破费了。”小竹坐在小厮抬上来的圈椅上,开始拿长箸用饭。从三更到现在,可是把她饿坏了。

“你方才说,我与老鬼被人骗了,是怎么回事?”赤岭接过小竹递来的热粥,不禁有提起刚才的话题。

“先吃,吃完再和你说。”小竹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豆芽,放进嘴里慢慢品尝了起来。

赤岭三五下就将粥吃完,放下碗筷等着小竹解惑。

此时的小竹才喝了第二口粥,无比怀念尚芳楼的肉饼,这些日子在庄子里吃不到地道的肉饼,她倒挺想的。

等小竹喝完了粥,小厮又贴心地送上了一笼刚出锅的肉包,小竹心道那万老爷还真会做人,连她爱吃什么都记得清楚,又吃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后,才心满意足地让人上了漱口的香茶。

“嗝——”小竹打了个嗝,让人撤了食盘。

小厮又上了几碟零嘴儿,并恭敬地说:“老爷说,不忍看姑娘一人到江南,特派了他来服侍,船上所有的花费都会有老爷来出,还请姑娘定要领了这份心意。”

“知道了,多谢你家老爷。”小竹看了他一眼。

小厮心领神会地走到十尺以外,静静地等小竹的吩咐。

主子不懂事,小厮倒挺有眼力劲。小竹呷了一口香茶:“老鬼花了半晚就把这事儿打听清楚了,按说他的确厉害。可惜他没时间好好的去了解下刘夏的表哥,故而就被骗了。你一进庄子就在养病,性子又冷,估计整个山庄就认识个刘管家,熟一点的也就是刘夏姑娘,对吧。”小竹看赤岭点了点头,肯定了她说的话,又接着数落老鬼,“老鬼呢,你也知道,凡是奔着钱去,在庄子的这段时间,说是去体验百姓生活,捕鱼种田啥的。实际上不是去收古董,就是去探古墓。还好这庄子没有他要的东西,他呀,没事干了就拉着年岁大的老头子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乡间传说,怎么会有时间去理一个好吃懒做的哥儿呢。”

“好吃懒做?”赤岭一听这话,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个哥儿的模样,在他的院门外等过刘夏。

“恩。别瞧着他在刘管家娘子那里日日献殷勤,实则是个懒汉。成日里不爱干活,就想着如何娶到刘家姑娘。那不成器的家伙,刘管事也瞧出来,不想自家闺女被他祸害。你听懂我的意思没?”小竹讲了一半,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双脚盘了起来,秋风一吹,吃饱喝足,真是舒服。

“你是说,整件事都是刘夏表哥策划的?”利用姑娘对他的喜欢,引起对刘夏的嫉妒,让人对烟火动了手脚。他再顺水推舟地救下被炸伤的刘夏,伪装姑娘畏罪自杀的假象,最后抱得美人归。赤岭觉得冷风阵阵,心下都似寒了三分。

“妒忌,本就是最好的毒药。”被杀的姑娘妒忌刘夏,刘夏的表哥妒忌石头,才导致了这一系列的悲剧。好好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魂归九天,一个容貌被毁,全是因着妒忌而起。

“我们离京还不远,念在刘夏悉心照顾你了许久,要不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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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她?”小竹提议。

赤岭失笑一声。

“你笑什么?”小竹不解。

“笑你的良善。”赤岭听小竹那番话,就想到她定会给刘夏送这个消息。

“你猜到了。”小竹有点惊讶石头的心思缜密,可为什么他的话里有恼怒之意呢?

“依你的性子,是不会希望刘夏嫁给这种人的。”小竹把事情告诉刘夏,摆明会让刘夏加剧对表哥的厌恶之情。赤岭耐着性子问向小竹,“那你知道依着刘夏的性子,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吗?”

“管她怎么做,总好过嫁给这心思阴沉之辈来得好。”小竹嗔了赤岭一下,怪他把自己做的好事讲得像行了恶似得的似的。

赤岭也不说话,将头转向山庄方向,眼里的哀情浓重了起来。

“你将话说清楚。”小竹瞧他那模样,心头突突跳个不停。刘夏那姑娘热情大方,对她也好,她才想着把这事的真相告诉她的。

“为时已晚。”

似是要印证赤岭的话,岸边忽而传来一阵哀乐,吹得人心头发凉。

“我没错。”小竹僵着语气,把头扭到了一边。

“小竹,那天你和老鬼打赌,谁赢了?”赤岭温言道。

小竹听石头的语气软了下来,想起当时赌墨斗,先是阵眼鬼杀了富察雁秋,那应该是她赢了。可阵眼鬼死了,富察借洪荒再生,所以也算老鬼赢了。可后来,赤岭舍身杀了洪荒,富察也因此死得透透的。这一番计较之下,谁也没有赢。

她没得到墨斗,老鬼也得不到他的消息。后来和老鬼哪怕住进了山庄,所有人都对他的身份三缄其口,老鬼更是查不出来,气的老鬼说都进了人的老巢,还不知道这巢是谁的窝。

“这事,说与不说。刘夏的脸都回不到原来了。我不说,想着她脸上的上结了痂,终有一日能被她接受。你说了,我怕她心里的伤是好不了了。”

小竹嘿嘿笑了两声:“照你这样,刘夏连得知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了?”

“真相与性命,孰轻孰重?”

小竹心里有些忐忑,刘夏真的会因此丧命吗?她的嘴上依旧倔强:“你怎能这般肯定?”

“昨晚她来找过我,问我是否愿意娶她。”赤岭脸色黯淡,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责。

如今石头坐在船上与她一道下杭州,那肯定是不肯娶刘夏了。今日她再知晓表哥的事,那岂不是雪上加霜?小竹肃然坐正,认真地问赤岭:“你说,我现在还来得及弥补吗?”

赤岭抬头看了看天色,层云密布,许是有一场大雨。是人间太苦,老天爷也要为此流泪嘛。他摇了摇头,无力地说:“纵有千里马,报信也有误。”

小竹倒在圈椅上,仰着头望向苍茫的天,疑惑道:“真的是我做错了。”

“你没有错。”赤岭走到小竹面前,柔声说道,她虽不是世人眼里那种规规矩矩的姑娘,但秉性良善,这要怪,只怪刘夏的表哥心眼太坏。

“石头,你莫安慰我,容我想想。”小竹闭上眼,浮现过一幕幕刘夏对她的好。

“好,我方才问过船老大,他说明日会在泰州停一碗,我要回秀青山去瞧瞧。”赤岭说完,提起步子往船舱走去,吃饱喝足,该去休息一番。

迎面看到老鬼伸着懒腰走了过来,越发没有世家公子的拘束。

“石头,刚才有个小厮来给我送了早食,并且说在这条船上所有的花销都由他们老爷来出,我怎么感觉睡醒了反而像在做梦呢?”老鬼嘴角带笑地说。

“小竹的顺水人情。”赤岭估摸着万老爷有个大把柄在小竹手上。小竹呢,也在掂量如何消除万老爷的忧虑。万老爷是商贾,破财消灾是最好的法子。如此一来,他们省钱又省心地到江南。万老爷将人情债还了,对了,可能他还想趁机收拾他那个孽子,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原来如此,唉,竹丫头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老鬼挠了挠头,揉了揉眼,多年来在古墓里训练出的身体直觉告诉他不要往小竹那里去。

“她啊,在想事情呢。”赤岭拍了拍老鬼,“船明晚到泰州,我打算去秀青山,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去?”

“泰州?”老鬼的眼神亮了亮,“好地方,老夫在泰州有个老相好,就不陪你去秀青山了。”

老鬼这人真是处处有相好,赤岭点点头,又问:“岭南来信了没,歌谣的事有线索没?”

“我上次去的信中让他们把消息传递到杭州的钱塘客栈,要到了杭州才能知晓调查的如何了。如今南面刚刚缓了过来,对查事来说有好也有坏。”老鬼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心想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困得很,难道是他真的老了?

“石头,听说,你师傅有一些秘传的丹药。咳咳咳,能够强健体魄的那种,你去秀青山的时候捎一些给我。”

赤岭难得见老鬼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转了个心思才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师傅的确爱炼丹药,也曾为一个王爷炼制了助阳红丸。不过那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吃吃的,老鬼才三十出头,也不知道那药的效果,他受不受得起。

他将手搭在老鬼的手腕上,算了下他的生辰八字。

“怎么,和小竹的算命生意不好做,改行做大夫了?是大夫,瞧老夫这身子,能活到多少岁?”

赤岭甩掉老鬼的手,说:“我在看,师傅的药,你是否吃得消用。”

“看出来了吗?”老鬼一脸期待。

“全送给你。”赤岭十分大方。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莫不是前段日子在京师耗损太多,过了两个月理应也补回来了。难不成年岁大了,还得再休养生息一段时日。那,明日泰州的梨落院里的小梨花怎么办,老鬼想得心头痒痒。

“噗!”赤岭笑出了声。

“好呀,你敢取笑我。”老鬼见赤岭绷不住了,晓得他是在开自己的玩笑。

“说实在的。”赤岭接住了老鬼打过来的手,“我总觉得你命盘改了,你赶紧去找小竹测一测,再来找我算账不迟。”

“她那副模样,你叫我现下过去,不是送人头吗?”老鬼摆了摆手,“我还是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看不出来,你居然怕小竹?”赤岭认识的老鬼上天入地,都是无畏之色,除了性子比较跳脱些,总而言之是很压得住场面的,怎么好像皇城一战后,他倒显得对小竹有些不同了呢。

“你这小崽子,什么是怕,这叫体贴。你就没发现小竹她已经长成了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嘛。这次她出逃,前后安排得多好。我们都知晓那人的厉害,但照我说,还是小竹更厉害些。所以啊,别在把她看成黄毛丫头了,她也是个懂男女情爱的人了。当她想安静的时候,我们或许不能像从前一样去闹闹她,逗她开心了。”

“是你真实的想法?”赤岭怀疑道。

“臭小子,还不是我这双洞若观火的慧眼。那人对小竹是放了两百个心眼,只要是出现在小竹身边的男的,雄的,公的,哪怕是公公,哪个有好下场。你还记得曾给小竹送上的小厮吗?就因为小竹留他喝了一口茶。第二日就被派去田里干了一日农活。我的老君,那烈日晒着,活活脱了一层皮。”

“等等,你这话好像有点不对。那我们呢?”

“我们当然除外,他巴结我们还来不及呢。我俩是竹丫头的亲戚诶,虽然是个假的,但好歹也是举足轻重的角色呢。所以他暂时对我们还是放心的。人家放心,我们也要识趣不是。”老鬼劝道,他知道石头心里就一个姚依兰,可怕就怕来个日久生情,得先给石头吃一剂绝情药啊。

“你以为,我会喜欢……”赤岭往小竹方向看了一眼,才把后面的话讲出来,“她?”老鬼睡了一觉,是不是做梦把脑子做坏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放一万颗心,就算这世界末日,我也只将小竹当成妹妹。”

就当他小题大做吧,老鬼听了赤岭的话,略略宽了心,才语重心长地说:“石头,你莫嫌我啰嗦。我们仨一路行来,早就如至亲般。我早就想好了,等这趟解了歌谣之谜后,我们就在杭州开个茶馆子。我呢,没事就在茶馆里给你说书。你呢,可以给人去看风水。小竹呢,喜欢去打旱魃就去,喜欢给人测运道就测,反正有我们宠着,谁也欺负不了她。行走江湖久了,我早就想金盆洗手,过些安定了生活了。如今我同你说了,你觉得如何?”

“为什么要选择杭州?”赤岭何尝不向往这种生活,原本他与依兰就约定走遍九州后,择一处最喜欢的地方过日子,可惜才走了小半程,她人已不在了。对于他而言,即使良辰美景依旧,依兰不在,哪处都是一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连《水浒》都有记载,杭州当然是人间天堂了。而且,老夫还有一群狐朋狗友在杭州,你一定会喜欢那儿的。这是我的提议,你如果……”

“那就定了,这是了了,我们定居杭州。”赤岭打断了老鬼的话,也打消了他的顾虑。漂泊太久,人总是很渴望安定的。

“不过,小竹也是个难题。她太喜欢东奔西跑了,你能说服她吗?”赤岭把问题抛给了老鬼。

“说你心细是真,说你不懂姑娘的心也是真。杭州有她最喜欢的绣坊。再说江南多雨,旱魃几乎绝迹。不说她会呆一辈子,但三五年的,她绝对能住下来。住的久了,她就会喜欢那儿的风土人情了。”老鬼信誓旦旦地说。

“你,是不是与那绣坊主人也?”

“嘿嘿,说不上好上,也就春风一度。她或许还肯卖我点面子。”老鬼讪讪地笑。

果然如此,赤岭忽然感觉头有点儿涨。与老鬼道别后,他进了船上的房间。老鬼吃完早食还把桌面收拾了下,被子也叠的整齐。他倒是爱干净。脱了外裳,赤岭躺在榻上,寝被是新洗晒过的,闻着有淡淡的皂角清香。窗户那的细缝还留着,刺目的日光穿过缝儿,漏出一条明线,将房间一分为二。细细听着,浪声忽高忽低,拍打在船身上,呼唤他慢慢进入梦乡。将寐未寐之际,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中,若他之日没有找到答案,是不是代表着他永远不能真正地死去?赤岭的手鬼使神差地摸到了身侧的剑。这是老鬼替他收来的一把短剑,说是前朝古物,剑身锋芒毕露,切石头如豆腐,好一柄利器。

如果,他将剑刺进心,会不会再次活过来?赤岭想着便睁开了看,右手握住剑柄,眼瞧着就要刺进自己的身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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