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秋阳初升,雾霭还未散的干净。
此时,晋国公府中天不亮便起了身的粗使下人们已将府内各处清扫完毕,由管事婆子检查了一番过后,下人们方提着扫帚水桶等一应工具准备回下人房用早饭。
而刚一转身,却听前面的管事婆子低呼了一声:“快跪下!”
许多人还来不及反应是怎么回事,便被身边的同伴扯着跪了下去。
一阵脚步声靠近,有人偷偷地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待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又赶忙满脸惊惶地垂下头去,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直到那脚步声渐远了,由管事婆子起了头,一干粗使下人们才敢随着起了身来。
“方才那是老爷吧?”一行人往回走,小声地嘀咕着。
“是啊,看样子似乎是要出门——后头跟着的手中提了好多东西呢。”
“这么一大早,是要去哪里?”
近年来,晋擎云一个月里出门的次数三只手指头都够用了,而每每出门,必定是有要紧事。
“还有问吗?肯定是去清波馆了……没听说吗,孔先生昨个儿回来了!”有消息灵通的下人开口说道,引得一干人纷纷议论起来。
“是去清波馆啊?”
“那位外出游玩的孔小姐似乎也回京了吧?”
“……里里外外都在说咱们晋国公府要和孔家结亲了,看来是真的啊?”
“哎,这位孔小姐真是顶好的福气,原本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因得了孔先生青眼,竟就飞上枝头做凤凰,能嫁进晋家这等门第了……啧啧!”有人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地说道。
却不知,众人眼中这份所谓的‘福气’,之于江樱等人而言,却是桩彻头彻尾。极为棘手的祸事。
而一大清早便亲自登了清波馆这扇门的晋擎云,也并未讨到自己想象中的好。
他是算准了时辰过来的,出门虽早了些,但从晋国公府到清波馆。路上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故而待他来到清波馆之时,当是孔弗刚用罢早饭没多久。
晋公亲自登门,下人自不敢拦,将人请去了正厅之后。消息已经传入了孔弗的耳朵里。
孔弗亦是早有预料,却并未停下手中事宜,而是将一卷孤本之上残缺的部分一一批注完了之后,再行前往正厅去见晋擎云。
并非是他有意怠慢,而是敬重一说,素来是相互的。
若不是还顾念着几分清波馆的名声,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让人直接拿扫帚赶了这个心机卑劣的老东西!
孔弗这番不太儒雅的心思外人自是体察不出,但狄叔却领会出了七七八八,已有直觉这位上门解释的晋家家主,今日必然是要吃瘪了。
先生顾全大局不假。可先生同样看重的,却还有原则二字。
而先生最为看重的,到底还是那个臭丫头……
而这些,素来将利益捧在首位,且习惯性以自己的目光去看待他人的晋擎云,又焉能想象的到?
故而当孔弗耐着性子一脸无感地听完晋擎云的叙述与解释之后,直截了当,且又不失礼数地给出了这样的回应之时,晋擎云的内心是十分诧异的。
“孔家与贵府交好之意早已明朗,近年间的来往也甚为密切。老朽膝下唯一的弟子亦成了贵府麾下的门客。晋公为人素来洞达,老朽也本以为晋公能领会孔氏一族这一番用意。”孔弗面色一丝不苟,口气不温不火地说道:“可实未料到晋公仍信不过孔氏一番诚意,最后竟落得要算计到孩子身上。才得安心。”
晋擎云闻言眼皮一阵抖动。
算计二字竟都给他用上了?
“孔先生言重了吧,此事老夫本是想与先生商议的,只是彼时先生事忙不在京中,老夫心想孔家族长有权料理族中一概事物,与其商议也是一样。此事是贵族长亲口应承,又称待先生回城之后再行细商。何来的算计之说?”晋擎云毕竟是见惯了风浪之人,眼下虽然诧异孔弗会与他直言不讳,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之色,将情绪掩藏的一丝不漏。
而这副模样在狄叔的眼中,便是十足的不要脸了。
与族长商议?
那是好好的商议吗?
昨日先生已去族中问的清楚了,晋家人上门提出此意之时,打的便是先生的名号,只称之前已与先生提起过此事,再有今年年初时晋家日日往清波馆送礼的那档子事情在,憨厚正直又年事已高的族长又岂会怀疑堂堂晋家会在这种事情上耍心眼儿?
而虽然是稀里糊涂的,却叶根本不曾真的应下过,只称待先生回来之后再行商议。
可偏偏晋家如今就抓住这句话了,只说孔家已给出了准话儿,默许了此事。
默许个屁啊!
狄叔扫了晋擎云一眼,狠狠地在心底“呸”了一声。
而孔弗并不打断晋擎云的‘解释’,其间也不插嘴,只待晋擎云将想说的全部都说了出来,他方才接过话头。
不为旁的,只因孔氏是以礼行天下的大族,不能做无礼之事。
“晋公所言老朽全都听明白了。”孔弗不怒不恼,也不戳破这场事件晋家‘连哄带骗并着强逼’的真实性质,口气沉稳而儒雅地道:“既是如此,晋公便请回吧。”
请回?
晋擎云一下子没能反应的过来。
他这是被赶了吗?
狄叔紧接着地一声冷冷的“送客”,可谓是最好的回答。
他真的被赶了。
这是晋擎云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驱赶出门。
虽然表面上看着并称不上失礼,虽然他走的时候背影亦如来时挺得笔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但这些还是改变不了他被赶的事实。
坐进了马车里的晋擎云,方才迟迟地沉下了脸色。
他来时倒是真没料到自己会遭到如此待遇。
纵然孔弗会因晋家之前的举动而略有些不满,但他认为,为了大局着想,向来睿智的孔弗绝不会与他撕破脸皮。
眼下倒也不算撕破脸皮。
可若他方才稍有些沉不住气,只怕就麻烦了。
然而他眼下纵然生气。却也不认为孔弗这么做能给此事带来任何影响——因为孔家当也清楚,若是此时对外反口,称没有结亲之事,到时晋家站出来力争。两家的关系就算是完了。
而关系崩塌同颜面扫地相比,大家更看重的无疑是后者。
都是大族,谁也丢不起这个脸。
而若细论,到时丢脸丢的最大的,绝不会是他晋家。
这一点。他不信孔弗会看不明白!
眼下就尽管使脾气吧,使个够,只看这位学识渊博,名满天下的大儒能不能因为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孙女儿将家族颜面置之脑后,意气用事到最后!
正厅中,孔弗还坐在原处,‘送’走了晋擎云后,他方有一丝闲心吃起了茶。
“此事先生难做。”狄叔在一旁忽然说道。
“最难做的却不是我。”借着低头吹动茶碗中浮动的绿叶,孔弗微微叹了口气,道:“倒是难为了江丫头。一个不察,怕还得将她的名声给赔进去。本不过是晋家妄图将我孔氏一族与之绑到一条船上,她却因成了孔家的孙女儿,便被平白拉进了这趟浑水之中。”
“先生说的也是。”狄叔赞同了一句,复又补道:“固然她原本也没什么好名声。”
可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不算上乘的出身,总敌不过悔婚的名头来的可怕。
孔弗闻言无奈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总也吐不出好听的话来。”
狄叔也不反驳,只继续面瘫这一张脸,错开了话题提议道:“要不要请晋二公子前来商议一番?”
此事归根结底。同这个内定的孙女婿也脱不了干系。
“昨晚已事先让人传了信过去,此时还未过来,怕是为了避开晋国公。”孔弗吃了口茶,倒是不急不缓。“且再等一等吧。”
狄叔见他心中似有丘壑,便也不瞎操心,只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孔弗一同等着。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却也未见晋起的人影。
狄叔皱了皱眉,吐槽道:“难不成是还怕在路上撞见晋公,这一避竟是避到了现在。”
“之前都不怕。眼下又何以会怕。”孔弗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有这个怕字,晋家的那位大公子也不会竖着出门,横着回来了。”
“先生何时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孔弗不理会他,只猜测道:“怕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左右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方才他刻意在晋擎云面前做出意气的模样,便是一招心理攻势,为的是让晋擎云吃不准他的用意,而为了顾及两家表面上的和平,接下来晋擎云纵是再急,却也不敢将此事逼的太紧。
一准儿会给他留些‘缓冲’及‘冷静’的时间。
如此一来,便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来解决此事。
“中午还请了媒人上门,赶在一起倒是麻烦。”狄叔在一旁念道:“许多事情还得先生亲自过眼拿主意才成。”
石青与华常静的婚事已被提上了日程,眼下两人回了京,便要开始着手准备诸多事宜了。
“到时你先看也是一样的。”孔弗笑笑。
“我可没娶过儿媳妇,哪里知道从何下手?”狄叔默默道了句。
孔弗瞧了他一眼,刚要教他一番做人要懂得变通的道理,却听厅门外来了老仆禀告,说是:“晋家的二公子来了。”
“请进来罢。”孔弗换上一副正色。
狄叔也闭了嘴。
不多时,晋起便被请了进来。
“二公子精神倒是好的很。”孔弗看了一眼晋起眉眼中的精神气儿,笑了道,一面招呼着人坐下。
一瞧这模样,他便知晋起定未将这桩烦心事放在心上。
晋起不置可否,先是出言赔礼自己来的晚了,再依孔弗之言坐了下来。
听他说自己一大早出城办事去了,孔弗便颔首道:“初回京中,是该有许多事情要忙。”
紧接着又道:“可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眼下这桩麻烦事,依晋国公的做事习惯来看,怕是拖延不了太久。”
晋起自是知道孔弗口中的这桩‘麻烦事’指的是哪一桩,皱眉一刻,便道:“先生不必为此事为难,此事先生立场特殊,本就不宜出面处理。”
在回城之前,他也着实没有料到晋家竟会抛出这么一招,堂堂连城晋氏,当真令人不齿。
可转念一想,类似之事,晋家又何尝少做过。
而眼下孔弗闻得此言,不由问道:“莫不是二公子已有应对之策?”
“对策倒称不上。”晋起摇头。
“二公子不必自谦了,既有主意,便说出来罢。”
晋起:“我打算解决了晋觅。”
“什么?”孔弗一瞪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暴力的话,是怎么如此淡定地说出口的?
这下就连狄叔也愣住了,不由抬起头来看向这位晋二公子。
接收到孔弗诧异的目光,晋起平静的不像话,出言解释道:“晚辈不瞒先生,近来晚辈另有要紧之事需要加紧处理,并无闲心应对这些阴私手段——与其大费周折,倒不如直接从根源解决。”
反正,晋觅早该死了。
他自然也知道此为下策,但眼下之于他而言,再没有比寻找离魂草来的更为紧要的事情了,若他被这些烦杂之事绊住了手脚,所耽搁到的每一刻时间,只怕都会与江樱的性命息息相关。
没人知道如今的他,是如何的心急如焚。
但凡是这个时候冒出来阻拦他的,他都没有办法去‘和颜悦色’的处理干净。
而听罢此言的孔弗,总算明白他那句‘对策倒称不上’确实不是谦虚之辞了……
这是什么办法啊?
压了压心口的那份意外,孔弗面色复杂地开口说道:“二公子当机立断,胆识确非常人能及……我自也知道依二公子如今之势,要清除掉区区一个大公子不算难事,可如此一来,二公子日后的名声,怕是平白污损许多——此事本就非二公子之过,何以要出此下策,为他人的过错背下黑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