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临海的小亭子里,这在江湖上凭借一柄快剑称帝的男子长长呼了口气。青色剑袍随着海风随意的飘动,自己的眼前,是片宁静的蓝海。海面上,波光粼粼。湛蓝色的天下,时而能见若隐若现鱼灵身影在海绵上跳动。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很是舒服。双鬓上沾了些许星霜的他忽然笑了起来。想想自己前半身动荡岁月,再看看背后那在山上一待就是十来年的老朋友。
恍惚间,青衣剑帝好似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的他与现在的他,容颜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俊秀。只是那双原本藏有万千星辰的眸子暗淡了些许,那张轻狂的脸上写满了岁月。
青衣剑帝不禁感叹,时间的流逝,就算是眼前的他也不能避免吧。
这被江湖人奉为当朝儒圣的男子对青衣剑仙微笑道:“老家伙,好久不见。”
青衣剑帝闻言冷哼了一声,袖袍一甩,两个杯子和一个茶壶便从他的剑袍里飞出,在空中留下一道优美的弧度后稳稳当当的落在小亭子里的石桌上。
儒圣见状没有多少意外浮现,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曲,伴着歌声他坐在石椅上。看了看站在小亭里的好友,他笑着说道:“怎么,成了剑帝还得让我请你入座?”
青衣剑帝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心里却夹杂了些许熟悉的感觉。除了自己的妻女,真的好多年没人敢在他夸夸而谈了。当年楼阁誓约还历历在目,这位一剑可开天的剑帝忍不住的说道:“老家伙,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耍剑的,你可别在我这耍儿女情长这一套,不嫌埋汰。”姓葛的当代圣人嫌弃撇了剑帝一眼。他拿起茶壶端详几许,又闻了闻,双目一亮,连连称赞,“好茶好茶,耍剑的,你总算是老来开窍了。”
青衣剑帝将一切看在眼里,摇了摇头,随后也是迈开步子,坐了下去,他说道:“岁月自然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就没脸没皮的你,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这么不要脸。”
“脸皮能值几个钱?”葛圣人微微一笑,那已染了岁月的眸子低下几分,在一声轻叹后,他又抬起了眼,迎着青衣剑帝的目光。
两人面对而坐,四目对视,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一个小凉亭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的青衣剑帝,还是个初出茅庐,不曾入世的小剑客。而眼前这不要脸的儒圣呢,则是名满天都,在京城三进三出的大儒生。
青衣剑帝想了想,缘分,真的是个巧妙东西。世人说不出,道不明白。冥冥之中真的是有定数一般,仿佛是他,也只能是他。谁能想到就是当初的一眼,成就了此世的一代剑帝。
他有时也在想,如果此生没有遇到眼前这个儒生,他能不能成帝。答案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他很清楚的是,无论自己有没有遇到他,他一定会成圣。
葛圣眉目含笑,心念一动,这石桌的茶壶便有了动静,没过多久,这原本还没有温度的茶壶便飘来一阵淡淡的茶香味。
这便是破开武夫三境后的境界,一个全新的,世人不理解的世界。
青衣剑帝看着这个茶壶,这是一壶剑帝赠的茶叶,儒圣煮的清茶,而这位剑帝却一笑置之。
他其实对世间所谓的高雅没有一丝兴趣,他端坐在椅子之上,他在等,等这眼前这儒生接下来的动作。
而眼前这儒生也没有让他失望,往自己的茶杯里灌了三分之一的茶水后便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了。剑帝见此状挑了挑眉,没有多说什么。他端着耐心,继续等着。眼看着这儒生一杯杯茶水入喉,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咳嗽几声后说道:“读书的,你过分了。”
儒生摇摇头,放下茶杯后说道:“我知你的意思,只是你已经老了,我不想你趟这潭浑水。摘了剑帝的帽子还好说,若是没了性命,我可赔不起。”
“你还好意思说我老?若是年轻的你,还会这么瞻前顾后?”剑帝脸上虽挂着笑容,但笑里却藏着有几分无奈,几许凄凉。他顿了顿,轻声道:“葛先生,你也老了,得服老。”
“是啊,我也老了。”葛圣人愣了愣,年轻俊秀的脸上浮现少许暮色。他看向宁静的海绵,说道:“但这次,真的不能带上你。你这江湖的水,何必一定要进庙堂的池呢。上一次惨绝人寰的场面,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这道理我懂,可若是这水,本就是庙堂泼出来的呢。”青衣剑帝轻声道:“那个孩子,你准备瞒多久?不,我得换个说话,你能瞒得了多久。你是聪明不错,但这三青天下聪明人可不在少数。”
“你......”双目闪烁一丝吃惊,葛圣人随后苦笑一声,“不得不说,耍剑的。你老了,但也精了。”
“这孩子长得太像她了,真的太像了。”青衣剑帝喃喃一句,“打从他一出现在我眼里,不用他多说什么,我就深知他是你派来的。其实我也是藏了心思的,不用他多说什么,我便提出让他带小女游历这三青天下。你我应该都清楚,若是这个孩子不出世还好,一旦被世人知晓他的身份,那庙堂与江湖绝不会有片刻安宁。”
“怎么?你是觉得这天下还有我镇不住的人?”葛圣人冷笑一声,不爽的拿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青衣剑帝不急着回答,拿起一直放在桌子中央的茶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满满一杯茶,随后道:“不是不相信你,反而是太相信你了。倘若换了别人,我会一剑要了那孩子的性命。不管是谁的孩子,我都会以整个江湖安全为前提。”
“你太小看那小子了。”葛圣人看着剑帝把这茶水喝了下去,淡淡的说到。
一口半杯清茶,青衣剑帝这次倒是认同的点了点头,“嗯。你还真别说,那个孩子心中细腻可高于常人。我派去的可是武夫三境里绝巅的存在,居然还能被一个三境未曾踏足的年轻人给发现。这小子,只能说不愧是她的儿子。”
“是啊,不愧是她的孩子。但也同样,是他的儿子。”葛圣人虽说的风轻云淡,但却遮不住他双眸中埋藏的滔天怒火与杀意。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放下?”青衣剑帝深深一叹,“这本是你家私事。她与那人相爱,确实不妥,可她能抛下情爱,走了那条路,平息了两边的怒火,我只得叹她一句女中豪杰。“”
“仙路吗?”葛圣人罕见的出了神,待再回过神时,他起了身。转过身,面向身前的大海。海洋之上,波光粼粼。抬眼望去,阳光刺眼,他不禁眯起了眼。
“那孩子是自愿下山的吧,不然若是依你脾气,怎会放着还在这个境界的他下山?虽然那孩子天资不错。但你我也是清楚,这个修为的他,起不到任何作用。”青衣剑帝看着葛圣人的背影问到。
“对,若是依照我的脾气,就算绑也将他绑在山上。他是千里马不错,可若是这千里马没了腿,我看再千里的马又能如何蹦跶。”姓葛的儒生摇摇头,苦笑一声后继续说道:“可她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那孩子喜欢呆在圣山,那就让他一直呆下去。但若是有朝一日,他想下山了,我一定要放手。让他去看,去闯,我不要管。”
“也只有她的话你能这么听了。”青衣剑帝啧啧几声,随后说到。
葛圣人颔首轻点,一笑置之,他说道:“是啊,我听她的话。这话,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了。”
心底一丝情感被触动,青衣剑帝沉默良久后才问:“她的话你是听,但你能这么轻易放手,不去管这孩子,我就感觉此事不简单。”
“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了。”儒生摇摇头,又是一叹,“藏身与山中十多年,我只是想寻个答案。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可日复一日的思考,换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说来也是好笑,当年她想走,我拦着,最终庙堂与江湖闹得生灵涂炭。这次换成她的孩子想走,若是我不拦着,我很想看看,他能走出什么样的路来。”
朝圣人话音落,狂风乍起,不知从哪里来,只知道,它吹拂的海面早已没了先前的宁静,这临海小亭四周,在剧烈的晃动。剑帝双眉微微皱起,随后他以剑气护身,一道道剑气拔地而起,又如花苞般绽放出不俗的剑意光芒。可那海面仍然闹得厉害,他又是一指挥出,一道剑气破空而出,停留在大海上空。青衣剑帝试图用自己无上剑意来压制这藏在湖泊里的滔天怒火。
只听一声炸裂之声,剑气碎裂,卷起阵阵狂风与惊人的海浪。迎着狂风与浪,葛圣人转过了身。黑发飞舞在空中,他朝脸色凝重的剑帝微微一笑。
剑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一刻,他很清楚,只有将他打倒在地,在狠狠给他喂上一拳,方才能将那曾经在京都喊话三千修士的葛珅颜给唤回来。
他自幼就讨厌读風雨文学的道理。但是有些东西。即使是读了再多的书,想了再久,还是不会明白。而就是这所谓的不明白,就仿佛是个牢笼,能将人困于其中一辈子。青衣剑帝很想帮他,很想再看到曾经那桀骜不驯的葛珅颜。
他咬了咬牙,身上剑意一层一层的浮现,这一次,他没有留手,也不算留手。
一声剑鸣长啸于三青天下与大海之中,随后只见成百上千的剑气凝聚在剑帝身后。没有多说什么废话,指尖一点,那剑海便如那波涛海浪一般朝葛圣人掀去。面对这威力惊人的剑海,葛圣人依旧只是眉目含笑,随后只听他喃喃几句,一个个金色大字浮现在他的身前。金光在葛圣人身上施放,身后的海浪卷着狂风朝剑帝的剑海冲去。
一阵阵巨响如雷声般,滚滚涌入世间。临海亭子里的剑帝身上剑意外露,背向大海的圣人满载金色光辉。在剑海与狂风巨浪之中,他大喝一声开。随后之见一只金色巨手从三青天伸出,硬生生的将剑海与巨浪分割开来。
剑帝见状没有丝毫变色,他站起身子,身后出现一漆黑剑匣。手指凝聚灵光,一柄快剑随即出鞘。一声剑鸣,划破天渊,没入三青天之中。临海不远的人们只听得一声巨响后,一剑巨大无比的剑身出现在天边惹得无数人惊恐无比。他们便喊边逃,连声抱怨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葛圣人望着天渊的巨剑,随后轻轻一叹。挥手间便收起了天边的金色巨手,也平息了身后的大海之怒。
剑帝则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后收起了停留在天渊的巨大剑身。他手指朝天边一挥,原先那柄出匣的快剑便从云层飞回,待快剑重新回到剑匣子时,剑帝身后的漆黑剑匣也随之消失。
他们都知道,若是他们没有收手,他们自然是没事,可苦的是临海的人们。这片刚刚平息的大陆,可真经不起他们的折腾了。
葛圣人微微一笑,转身挥了挥手,便朝着大海深处走去。脚底轻点湖泊表面,如蜻蜓点水般,波澜不惊。他立足与海面之中,夕阳之下。寻着远处的太阳下山的位置,他望向停留在原地的剑帝。
站在海面之上,身披晚霞的他说道:“我知你的意思,那壶茶水无论是多是少,你都喝了。既然喝了茶,那就替我好好护着那个孩子。遥想千余年前的百家争鸣场景,到如今人人都说三青天之大,皆是儒家门户。我晓你从来对这所谓大道理没有什么认同感,其实不瞒你说,入世前我同你一样,一听到之乎者也我也是头疼要死。可你我都算是经历过一世之人了。我想你也清楚,那一战后我们不说熟识,仅仅是见过面的又有几人能活下来?活下来的又有几人不是满口之乎者也?”
葛圣人对剑帝微微一笑,“刚刚见你那撼天一剑之势气,我已知你已突破瓶颈。我这颗心倒是安稳不少。十多年前的她既然无悔,能抛弃情爱与道义,为什么我要纠结于此?所以啊,趁着我还能活动活动的时候,我也寻着她的脚步,去看看她所说的三青天之外又有何风景。泠相,我很高兴你能活到现在,也很高兴你能懂我。这一次,可能真的要说再见了,老伙计。接下来的风雨,就只能靠你独自一人了,至少要等那个孩子成长起来。”
话音落下,葛圣人原本清晰的身影渐渐虚幻起来。待夕阳下山,月光的光辉将最后一片晚霞吞没时,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在他走过的海面上绽放开来。
站在小亭子里的剑帝凝视着海面上载着月光的金莲,他心里是有苦说不出。他不知道葛珅颜是一时兴起还是预谋许久,三青天外是什么世界他们都清楚。三青天的历史悠久,但与外界比起来不过宇宙里的一粒暗淡星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这一走,不知又如了多少人的愿。
姓泠的剑帝笑出了声,此声不大,却可惊天,吓海。
他在想,是不是他一直都错了,其实老昏头的是自己。他说葛珅颜老了怕了,但他转身却朝着那世人都不敢前往的未知世界。就跟多年前的那位女子一样,义无反顾的消失在了三青天之外。
剑帝只得当他是心烦了去散散心,又或者是他过了十多年依旧放不下那离家不回的亲妹妹。在这个世界,谁人不渴望仙?谁不想走出这三青天下,摆脱寿命的束缚,踏上那通天的仙梯,撼动那关上万年的仙窗?
泠剑帝失笑的摇了摇头,可是那条三青天外的仙窗路却吓退了多少人?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停留在三青天里,安安稳稳做个逍遥无敌的陆地神仙?
他们都知道脱离了三青天后要面对的是什么,泠剑帝盘坐在海面之上,随海波飘荡。多年以前,其实他偷偷去过一次外界,那条通往长生的仙窗路。可是啊,当他走到一半之时,看到是满目疮痍的世界和尸骨成山的世界。他承认自己被吓破了胆,只得退身与三青天里当个活神仙。
”是是非非,终究是过去了。你这一去真的意味我们这一代就过去了。在此,我为你送行。“青衣剑帝走在海面之上,拿起一朵金莲,低声喃喃道:”当代的事情,还是交给当代人解决比较好。你我深知庙堂与江湖不同,叶姓孩子出世,定然会引得庙堂和江湖争夺。现在你可倒好,三青天眼下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就跑到外界去逍遥快活。我知你从来都是不是不登三宝殿的,为了喝你一杯茶,我可能得再将这半辈子给搭了进去。“
看了一眼葛圣人消失的方向,奔走与江湖半辈子,放眼现在,华灯之下,在这熟悉得凉亭处,又有几位熟人来喝这一辈染了岁月得茶。很高兴,这一世你能将我看成你的朋友,我也很期待,能代你看着那孩子得成长。你且放心得去,这眼下的江湖就如你所说。
又有几人能镇住你我?
青衣剑帝满脸复杂神色,心中虽有万千情绪想表达,可到最后都化为一声重重的叹息。剑帝之叹,绵延千里又百里,那身在漆黑古道的一个人影听到这身叹息后慕然回首。望了一眼这高高挂在天边的月亮,他在黑暗处露出一口白牙。
待长叹之声消散在远处,这人影也随之消失在古道面前,而那本坐在海面上的剑帝,此时也是没了踪影。
这平静的湖面之上,只剩下一孤零零的圆月与一壶还剩一半的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