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琛没有说话,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权力,而不是是非,所以对李实这篇大是大非论嗤之以鼻。
“你在海中做海盗,称王也就罢了,你还派亲信到各大边关授意将士向四夷挑衅以便激起争端,酿成叛乱,你好以皇太子的身份总督天下兵马,讨伐四夷,正是这件事激怒了皇上,皇上才有意要废黜你的太子之位。”
“汉武帝开疆拓土,出征匈奴,平灭四夷,为一代雄武君王,我就算要对四夷用兵,又有何不对?”奕琛冷笑道。
“西汉时匈奴屡次侵略中原,为患极大,汉武帝凭藉父祖三代之资,发兵讨伐,确实是英明雄武之举。
“然而他不知适可而止,为一匹汗血宝马而远征大宛,士马死亡数十万,国家钱财为之耗费一空,他连年命帅出征。
“少壮者死于战场,老弱者死于运送粮饷的途中,国家元气也被他斫丧殆尽,汉室江山也几乎中绝。
“汉武帝又岂足效仿,何况国朝开国以来,以恩义抚绥四夷,四夷感恩慕义,一向宾服朝廷,进贡朝拜不敢有缺。
“边关烽烟不起、尘土不惊已近二百年,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将士得以解甲休息,国家富庶,四海升平。
“这既是列祖列宗积德钟庆所致,更是天下苍生之福。
“而你思虑短浅,凶戾成性。”李实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一意要使四夷反叛,你好有口实带兵征讨,非要将四夷斩尽杀绝,纳其土地变为郡县。
“莫说你根本无法成功,即便侥幸得胜,四夷之民何辜?而你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
“数十万生灵血染荒野,你就不怕上干天怒,遭到天谴吗?
“倘若你一败,中原将被胡马所践踏,中原之民不死于兵火战乱,也必被掳为异族的奴隶。
“祖宗江山也就此斩绝,这些话皇上和我对你说过无数遍,你却充耳不闻,一意孤行。
“皇上这才决意废黜你,另立太子。”
“父皇性格柔懦舒缓,又什么事都听信你的话。”奕琛铁青着脸说,“而你只是一个弱质书生,根本不知兵事为何物,自古成大业者有哪一个是从尧舜禹汤的仁义道德而来。
“哪一个不是通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成?”
“你真是痴人痴心,至死不悟。”李实喟然一声长叹,似乎包含了无限惋惜,“皇上虽决意废你,却又觉得有负你母后结发夫妻之情。
“你母后临终前嘱托皇上尽心教育你,让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所以皇上迁延不决,手诏已经写好,却不忍颁示中外。
“消息走漏后,你竟然率东宫禁军入宫作乱,弑父弑君,篡夺皇位。”李实痛心地摇摇头,竟不忍再说下去。
静夜之中,李实响亮的声音传遍四野,几万将士人人听得分明,群情激昂,若非慑于军令,早已鼓噪起来。
李实这一番话也是有意让入京勤王的边军听到。
奕琛毕竟是天子,在将士的心目中有无可替代的权威。
他若蛊惑军心,振臂一呼,也很难说边军中不会有人倒戈一击。
“父皇既未下世,你怎敢诬我弑父弑君?”奕琛反问道。
“皇上未死真是侥天之幸。”李实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兀自心悸不已。
“你以为子夜之后皇上寝宫中不会再有旁人,你纵然为逆,朝廷上下也不会有人知道。
“其实当天夜里宫中还有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少林寺住持苦禅大师。”
“你在宫中一定又是逼着皇上废了我。
“苦禅大师又在宫中做什么?”
“我在宫中也不是和
皇上商量废你的事。
“当时皇上已亲手烧掉了废你的手诏,决定继续让你当太子。”
“胡说,你又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李实痛惜地说,“皇上终究不忍违背你母后嘱托,所以特命我把苦禅大师接到宫中,因苦禅大师佛法精湛,所以想让大师用佛法化除你心中的戾念。”
“让我到少林寺当和尚?”奕琛惊讶的问。
“那倒不是。只是想让你和苦禅大师修行几年。
“皇上也知你凶悍成性,怕你不从命,所以命我在宫中拟旨,让九大亲王各率两千精兵入京,以武力解除你的东宫禁军。
“所以当时掌管符玺的符玺郎也在皇上寝宫里。”
“所以玉符就到了你的手里,我看你怎样抵赖私藏玉符的事?”
“玉符并没到我的手里,而是在皇上手中。”李实看着奕琛,冷冷说道:
“皇上倒是想连夜把玉符和诏旨发送出去,我把苦禅大师安排在我在宫中值宿的地方,便回来安排发送圣旨的事。
“就在这时,你的东宫禁军入宫作乱,占据了各道宫门。
“皇上知道一定是你作乱,急切之中,又写下一道给九大亲王的手诏:宫中有变,朕处危难之中,宫中如有新君嗣位,尔等切不可奉召。
“这道手诏我倒是派人想办法逃出宫外,找到兵部李尚书马上传送出去,所以八年以来,你无论怎样巧施诡计,九大亲王就是紧握兵柄,不肯奉召入京。”
“父皇既然并未去世,葬在乾陵中的又是谁?”
“当然就是你怎样也找不到的符玺郎。”李实手抚胸口,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喘息须臾,继续说:
“当时皇上的十几名贴身侍卫和太监都出外御敌,因符玺郎身材和皇上有些仿佛,我便请皇上和符玺郎对换了衣服。
“然后熄掉寝宫的灯火,扶着皇上从后面角门中逃出。
“而那位符玺郎也就被你的手下当成皇上杀害了。”
“凌峰。”李实身边的苦禅大师忽然插言道,“当时皇上寝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都是死于化骨绵掌,是你的手笔吧。”
“是我。”凌峰坦然承认,“方丈也无需以大义责我,宫廷中事从来就是成则王侯败则寇,仁义道德不过是愚弄小民的把戏。
“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
“自应效尽死力。”
“和你说仁义道德,何异对牛弹琴?我还没恁的迂腐。”苦禅轻蔑地哼道:
“我只是纳闷除你之外没人有那么深的功力,可是化骨绵掌又并非崆峒派的绝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何必死守自己门户的几项玩意儿,崆峒不像少林,有终生习练不完的七十二项绝技,我自然也不免涉猎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你的旁门左道却险些断送了国家命脉!”苦禅大袖用力一甩,对凌峰怒目而视。
凌峰正不解何故,李实接着说:“我扶着皇上刚出角门,就感到背后一股阴风袭来。
“我正感诧异,横身挡住皇上,皇上却突发大力,手臂一抡,把我扔了出去,而皇上却仆倒在地。”
“噢,我想起来了。”凌峰一拍脑门说道:
“当时我冲进寝宫,里面漆黑一片,我借左手灯笼的光亮,看到左角门外有人影一闪,便随手发出一掌,人影就不见了。
“我本想过去查看,但又看到身穿龙袍的皇上正坐在椅子上,我就……。
李实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以成语,苦禅见状,便替他说下去。
“我当时在下处尚未打坐,便
见到乱兵入宫。
“我急忙前往寝宫想保护皇上,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皇上已中掌倒地,而且中的又是歹毒阴损的化骨绵掌。
“好在距离远,又有角门挡了一下,皇上心脉断而未裂,我若晚到一步,皇上也就宾天了。”
奕琛听得也入了神,这些事是他根本未曾想到的。
他心中反复念叨的只是四个字:
人算不如天算。
而其他人也都听得惊心动魄。
“我一面用内力护住皇上的心脉,一面喂皇上服了一颗本寺的九转大还丹,然后一手托着皇上,一手挟着李相,从宫殿上面一路到了宫外。
“李相说京城不可片刻停留,把皇上托付给我,我便手托皇上连夜出了京城,一路返回寺里。”
“现在你知道玉符怎样落到我的手里了吧?”李实接过玉叶公主递过的丝巾,拭干泪水,继续说:
“符玺郎因要和皇上对换衣服,匆忙之下,便把玉符交给我,皇上郑重对我说,如果他难逃大难,此物决不能落到你的手里。
“如果玉符落到你的手里,天下人就会遭殃。”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奕琛一脸痛悔的表情,悔不该没有早一天动手,结果被苦禅搅了局。
“那位符玺郎被你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凌大侠杀害后,不知是谁在他身上盖了一匹黄缎子,可笑你做贼心虚,入宫哭丧时竟不敢掀开那匹黄缎查看究竟。
“便对宫内宫外宣布皇上患急病驾崩,派人宣我入宫办理丧事,你又怕别人会看出皇上受的伤,便匆忙装殓进玉棺,立起灵位。
“我办理完皇上的丧事后,自然不会在弑父篡位者的台阶下称一天臣,任一天职,便辞掉相位回到洛阳了。”
奕琛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
“奕琛,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发问。
“我知道你的心性是不会束手就擒的,你也无颜回京面见皇上,也就是说你肯定是见不到早上的太阳了。”
“父皇既在少林寺治病疗伤,苦禅这老和尚为何又要诈死呢?”
“皇上在少林寺几位高僧的精心调治下,二十几天后苏醒过来,便嘱托苦禅大师保护我的安全。
“苦禅大师答应了,却怕你因此迁怒少林,从而泄露皇上还活着的秘密,便假托圆寂。
“然后蓄发留胡,用神功缩小身材,变易面貌,护卫了我八年之久。”李实感慨万千地说。
“那么公孙绝所劫的玉符一定是你伪造的了?”奕琛又问。
“那倒是真正的玉符。”李实笑道:
“我把玉符带回洛阳后,知道你一定会醒悟过来玉符落在我的手里,我无论放在那里也很难不让你追查出来。
“可笑你已篡位为帝,居然还是心迷于往昔的海盗生涯。
“你无法返回海上,就在洛阳建了这样一座海盗船。
“从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海盗船的主人,而陆士龙为你在这里掌管。
“你不单是想缅怀往日的海盗生涯,还想借用这里搜刮朝廷百官、贵族外戚以及富商的钱财,并监控文武百官,以及搜集江湖上的各种消息。
“你也不想想这都是身为一国之主应该做的事吗?”
奕琛面色阴冷,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最喜欢我待在船上,待在你的眼皮底下,这样你才会安心,我也就日日在此销魂。”李实苦涩地笑了一声,“我也知道你虽然内心里凶悍狠毒,外表上却要装出宽宏仁慈的样子,更要在外人面前表现你对我这位先朝元老的敬意,以此掩盖你弑父篡位的真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