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纺织城大门被砸的消息像流行病毒一般传播开来。
在一众绘声绘色、渲渲染染的描述中,各种添油加醋的桥段齐齐堆积。
亦舒经过他们身边时,刻意保持风轻云淡的表情。
昨天到达警局后不久,纺织城的管理人员一同到场。来的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眼角两道深深的鱼尾纹,眉毛很淡,很稀疏,嘴唇特别厚。所有的五官组合起来,竟意外地和善。
纺织城真正的负责人借口有事推脱不来,便叫了他的下属全权代理。
中年男子姓郑,本地人。早年做过快递员,外卖员之类的工作。后来发生过一次车祸,腿脚落下隐疾,三十岁那年,经熟人介绍来纺织城做了管理员。其实跟勤杂工差不多,零零碎碎的杂事全部交由他负责。
亦舒连连道歉,情多处,眼眶湿润泛红。
老郑见她态度诚恳,楚楚可怜,又主动担责,就私自做主大事化小。
站在一旁的唐潮一副事不关己,视死如归的模样,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郭雅眉永远都比亦舒早一步到店里。在凯盛的时候也是如此。
今天她主班,正襟危坐地在电脑桌前核对前一天的报表。若是出了差错,在早上不能及时发现指出,傍晚做报表时这个错误便由当天主班的承担。
郭雅眉自然不会让这种低级的错误发生在自己身上。
亦舒站在门口顿了顿,别扭地走到她对面的那张座位上坐下。
客流要等到十点以后才迎来一阵小高峰,九点多是一楼的主场。零星而来的人基本在一楼到二楼就找到款式合适,价格合适的窗帘。
亦舒拿出手机看了看,世曦应该起床了吧?他很少睡懒觉。这个时间他不是在迅元,就是在榕城。
封闭的室内一扇透气的窗户也没有。只有挂着田园风格窗帘的地方,画了一幅假窗户。除此之外,勉为其难地把对面店铺的橱窗拿来当做风景。
要不要发个消息过去问候一下?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在迫切渴望的情绪前面败下阵来。
——起床了吗?
万语千言终不过化成这简单直白的几个字。
徐世曦很快发来语音提示。
亦舒眼珠上翻,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郭雅眉,果断挂断了电话。
——我语音不太方便。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我中午过来找你,你先安心上班。
亦舒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郭雅眉显然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作为一名销售,察言观色是基本功。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要做私人的事情。”郭雅眉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别忘了,上面有摄像头在监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亦舒赶紧收起手机。她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跟自己说这些。是善意地提醒,还是故意地警告。那张耐人寻味的脸,解读太耗时费力。
上午进来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客人,都被郭雅眉捷足先登。五个客人,最后只成交了一个。
“你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的吗?”郭雅眉把气撒到亦舒身上,“你也是营业员,不是迎宾小姐,只要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就可以了。”
简直欺人太甚,亦舒终于明白厚颜无耻这个成语的寓意。她的阴晴不定,反反复复或许是她人格上的缺陷,并不是良心发现。
亦舒困惑极了,为什么当一个人准备尝试着去重新审视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发现那个人其实比想像的更加不堪。当头一棒的感觉不是醍醐灌顶,不是如梦初醒。
“你既然没有能力降单子一一谈成,又何必事事争先。”亦舒没给她好脸色,“失败了算我的,成功了是你的功劳……你也是成年人了,小学生都不会做的的幼稚行为你今天倒是做全了。”她的心像是被泡在了一杯柠檬水里面,极度酸涩,风平浪静相处的日子,到底是打破了,世上的事,不是退一步真的能够海阔天空。往往退一步,招致对方的得寸进尺,更进一步。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郭雅眉出乎意料地安然,亦舒这番滔滔不绝的陈词,对她没有产生丝毫的作用。
好像一切在她的预料之中。
出乎了她的预料之外。
郭雅眉的脸上快速地拂过一道冷冷的笑容。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徐世曦拿手在亦舒的面前晃了晃。“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吗?”
亦舒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工作上的事。”她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天空中堆满的乌云,像是不小心将一瓶黑色的墨水倾倒在了上面。其实从某个角度看,有一种写意水墨画的美感。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带着愤怒,带着急促,失重地坠落地面。
水坑瞬间蓄满了雨水。
亦舒和世曦一齐将视线转向窗外。
“你今天没回去榕城吗?”她拨弄着碗里热气渐失的饭。
强冷的空调轻易地冷却了任何傲然的热气。
因为担心你,所以不忍离开。
因为牵挂你,所以尽量逗留。
“思明在那里,我晚一天去不要紧。”
徐世曦的心里,脑子里被亦舒的身影填得满满当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恨不得和她合二为一。免得牵肠挂肚。
听到对她不利的消息,简直五雷轰顶,千缠百结。
而说到乔思明,他对于这次榕城的项目变得非常积极。他的工作能力其实不比徐世曦差。两人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只是他,缺少上进心,缺乏毅力。心甘情愿地在徐世曦的团队里,供他差遣。
亦舒好抱歉,“跟你在一起之后,一直给你添麻烦。”
世曦好心疼,“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事实上,他是希望她给他添麻烦,像是一个镣铐,借此牢牢地铐住两个人。“以后有事,你要第一时间跟我说。”
“知道吗?”
亦舒点点头,“我以为你在榕城,要是特地为了我的事情赶过来,我实在于心不忍。”
世曦感动极了,亦舒的话,像是甘霖,一滴一滴滋润着他干涸的心脏。
“以后,只要你有需要,哪怕我在天边,你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我。”他目光灼灼,饱含深情地说:“昨天要不是亦辉跟我说,恐怕我到今天都无从得知。”
“亦辉……”亦舒想到些什么事情,模模糊糊地在脑中飘荡,无法清晰聚合起来。
“你弟弟真的很担心你。”徐世曦一边回想着昨晚的情形,一边说:“我从电话里听见他当时急的都快哭了。”
“看得出来,你们姐弟俩的感情真的很好。”
亦辉从小就很乖,乖得让人心疼的那种,他长得文弱,性格懦弱,随着青春期一些特殊物质的萌芽,女生不待见他,男生以欺负他为乐。可无论受了多大委屈,他依然是安然若素。渐渐地,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
亦舒知道,他弟弟是一个极度渴望被关心,被疼爱的人。只是作为成年的男孩子,被父母以外的人疼惜,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是啊,亦辉他是一个感情细腻而丰富的人。”亦舒咀嚼了两口饭菜,放下筷子说:“你有兄弟姐妹吗?从来不曾听你讲起。”
徐世曦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把手臂放在桌子上,目视前方,“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妈妈身体不是特别好,生下我之后,医生跟她说不适合在生育了。”
“那他们现在还,好吧?”亦舒沉吟。
“她被我爸照顾得很好是,快六十的人了,还每天在小区里跟邻居跳广场舞。”徐世曦的脸色轻松自若。
中午短短的半个小时转瞬即逝,就像外面那场说来就来的雷阵雨,现在转成了蒙蒙细雨。太阳忍不住提前出场,高高地挂在正南方的天空。
树叶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亦舒用手挡着阳光,从指缝里窥视苍穹,朝云叆叇。一切宛若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