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的缝隙中有沁凉的风吹进来。
外面是白晃晃的一片,朝北的一面看不见月色,想必有很凄美的下弦月悬挂在夜空中。
苏亦辉被程书广鼻尖喷出的热气搅得睡不着。又怕翻来覆去会吵醒他,翻身的动作幅度不敢太大。
“睡不着?”程书广看着苏亦辉的背脊。
“没有——”苏亦辉的左脸埋在枕头里,眼睛看着地板上的微光。
“还在想姐姐的事吗?”程书广抚着他后脑的头发,有股清爽的洗发露的香味。
那天亦舒一行人,在知书茶餐厅撞见苏亦辉,苦心隐瞒的秘密一朝公开后,他柔肠百结,悲喜交加。悲的是,辜负姐姐的一番心意,毫无预设的一盆冷水突然从她的头顶倾盆而下,克制不了失落的情绪。喜的是,终于不再辛苦地活在阴暗的角落,站在阴影下,总比站在阴暗处,好一些吧?
这份淡薄的喜悦,在悲忧面前,加重了负罪感和愧疚感。
苏亦辉带着行李出现在程书广的面前,他跟他说,房租到期,一时找不到住处。
程书广看着他,两样沉重的行李加在一起的重量,恐怕超过了他身体的重量。他一手一个,把它们搬到了汽车的后备箱。载着他,往自己的住处驶去。
想要照顾他,保护他的冲动,战胜了一切的理智。
让苏亦辉没想到的是,老板娘李南知住在他们的对面,尽管在确认关系前,程书广跟他强调过他和她之间从未有过山盟海誓,甚至一次情侣之间的约会和牵手都没有。是父母的一厢情愿导致的一个悲剧。但是她三天两头的串门,令苏亦辉惶惶不安。同样不安的,还有程书广。
李南知的生活里没有自我,她的自我是程书广。大概是被父母和周遭的邻居,从小灌输的思想,她的活着,是为了他的活着。
她会在每天下班的晚上,去他的住处,收拾打扫,帮他洗衣服。虽然他的住处不算脏乱,用不着每天整理,但她就是想找点事情做。找到一个可以离他近一点的理由。
苏亦辉会在李南知离开后,再开门进去。不巧的是,这一天,李南知去而复返,她看着亦辉穿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
那些掩埋在时光深处的可怕的想法,正在一点一点萌芽。
程书广和她面面相觑。这样的场景是他们第一次遇见,这样类似的眼神,早已不是第一次交睫。
苏亦辉换上衣服出来,正要说些什么,程书广拦在他的前面,跟她说,小辉原来住的地方不租给他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的住处,所以我让他暂时在家里住几天。
李南知点了两下头。苏亦辉看得分明,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下。她没有说一句话,走了几步,拿起沙发上的手拿包,走了。
关门的声音在夜色中荡漾开来,带着几缕悲伤的意味。
那晚,是苏亦辉住在程书广家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他搬到了一处群租房里。
三个人,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
过了近一个月,程书广在云东的一处租房信息栏上,看到了有一间朝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出租。看了网页上的图片,干净雅致,环境清幽,二话不说,直接付了一年的租金。
行李收拾得很仓促,他们把需要的衣服,裤子部一股脑地塞进箱子里,瓶瓶罐罐的硬物,以俄罗斯套娃的方式,一样套一样。然后,到了新的住处,像是倾倒垃圾一般,发卸出来。
——这个是什么?
程书广在行李箱的夹缝中看到白色镶红边的纸,打开一看,是录取通知书。
苏亦辉在整理衣柜,听到程书广叫他,便转过身。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呆住了。
——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不去?好不容易考上,为什么不去?
程书广攥着通知书,伸到他眼前,由于激动,纸张在空中上下晃动。
苏亦辉六月份进知书茶餐厅,在入职书上写的是高中学历。当时程书广还问过他,为什么不考大学。他跟他说,是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考上。高中的学历,在社会上谋求一份普通的职业,绰绰有余了。
——我不想去,上与不上,几乎没有区别。
苏亦辉不忍看他和他手上的那张纸。低着头,手心涔涔地渗出汗水。无法流出的眼泪,以汗水的形式排除体外,或许也是抒发郁结的一种方式。
——怎么会没有区别?去上,或许会后悔四年,不去上,那就是后悔一辈子。
程书广语气沉沉地说。他的社会经验,他的人生阅历,比苏亦辉丰富太多。他知道当中的好处有优于坏处。
——到底为了什么?
程书广见苏亦辉一声不吭,走过来,注视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里得到,哪怕是一丝半缕的蛛丝马迹。
——如果,我走了,会想我吗?
苏亦辉的眼眶,潮湿了。他不确定程书广是否会想他,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他。这种想念,是能汇成一道汪洋,漫过河堤,把自己淹死。淹死在想念里。很多人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会在决堤前,放弃想念,放空一段时间,重新找寻心的依托,或者,在那个人离开后,直接投入到下一段情当中去。
——我当然会想。
程书广不假思索地说。
——那舍得离开我吗?云城和江西的距离,是天与地的距离。距离会把思念冲淡,冲垮的。对我放心吗?
苏亦辉的眼眶加重了潮湿,热泪盈眶了。他使劲吸着鼻子。其实,他想说的是,距离是爱情的几大敌人之一。剩余的敌人便是,信任,家庭,性格,金钱。他不相信在距离的阻隔下,他会始终等着他的归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苏亦辉也许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当然会想,相信,等学成回来。如果有时间,我还可以去看。
程书广像是背书一般,滔滔不绝。
——还没回答,舍得吗?
苏亦辉急切地凝视他,数个问题的答案,都及不上这个答案的万分之一。
舍得吗?是啊,我舍得吗?程书广陷进自己的思想斗争中。我怎么会舍得。我是舍不得的。他的声音,他的画面,是我十几年来,看到的唯一一束曙光。曙光过后的黑暗,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程书广停顿了半晌,亦辉的“舍的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他若说出来,等同于是在叫他放弃。
——我知道舍不得。
苏亦辉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腔上,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给自己的安感。这些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如果说灵魂的堕落换取肉体的存活,和肉体的消亡换来灵魂的永生,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离开,不仅会后悔四年,更会后悔一辈子。书广,如果,真的爱我,就不要让我走,让我走,就是让我死。
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是无法在世上长久存活的。苏亦辉的世界里,程书广就是他的灵魂,他注定要来主宰自己的一切。他是他活下去的依托和媒介。
程书广抱着苏亦辉,嘴唇贴上他的头发。他大概不曾想到,他的爱意如此强烈而炽热。
——让我来照顾,让我来爱,疼,让我来为遮风挡雨,让我来为抵挡世上一切的流言蜚语。
程书广不再坚持。事实上,他薄弱的,脆弱的坚持,在一腔爱意面前,根本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