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各自失眠

一扇门,把他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中。

唐潮站在门口,盯着那扇栗子色的木门,终是提不起沉重的右手去敲。

在海马体中存储着的画面,脱离大脑的掌控,重复播放出来。

原来唐黛出院了,亦舒有些意想不到。只是,她才出院,就奔赴榕城,莫非是这次的纰漏真的到了急于星火的地步。想来不会有错,世曦在电话里的语气,像是喉咙口堵上了一块石头,每说一个字,石头就会划着内壁,坠进胃里。说话都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亦舒太累了,连洗澡的力气也被这些天凯盛和实体店两头奔忙的工作蚕食殆尽了。她倒在床上,越累反而越难以入眠。手酸,腿酸,浑身的肌肉被洒上了冻干的柠檬粉,恨不得站起来抖个干净。可是,这张床像是一张苍蝇粘,黏上了,怎么也爬不起来。越挣扎,越不得动弹。

她放弃了。

总会睡着吧?

亦舒把失眠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一场瘟疫,是不治之症。但是,它不会危及人的生命,只会让人痛不欲生。

她曾有过失眠的经历,回想起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而今,似乎再度把她带回到那个年代。

她晃了晃脑袋,不敢顺着思路回想下去。回忆大多充满悲伤,此刻若是悲伤加上失眠,这样的痛苦和煎熬,正值黑夜,怕是会看不见黎明的曙光。

不过,连续的阴雨天气,也快忘记曙光的模样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在敲击着窗户,分明清晰。

世曦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她总是帮不上一点忙。哪怕是提出一个有建设性,有参考价值的意见。每一次,她说出认为对的主意,眼角眉梢处,看见他忍俊不禁的表情。一盆冷水泼灭了求生的小火苗。

隔行如隔山。若是有翻山越岭的勇气,会不会距离他跟近一些?

亦舒羡慕起唐黛的才华和能力来。作为一个大公司的策划人员,相较一个小公司的区区客服,高下立判,或者说,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后者连和前者比较的资格都没有。落败,是理所当然。

——你都不担心我姐和世曦两个人会发生点什么吗?

唐潮的话给亦舒的失眠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她和他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谈论相信还是不相信,是对彼此人格的一种侮辱。所以,“不相信”这种看不见的有害物质,她早就通过某种药物,治疗彻底了。

对面那幢大楼的其中一个住户,最近每到午夜,都会准时把灯全部点亮。在一片漆黑中,醒目地,却是刺眼地存在着。

亦舒看着那盏灯,仿佛能看透灯光背后的故事。

就算看透,也是别人的故事。

看着灯光,难以入眠的,不只有亦舒。同样还有远在榕城的徐世曦。不同于一个躺着,另一个则是坐着。

那盏灯,似乎是他阻止昏睡的一样神奇的道具。

门被敲响了。

敲门的是唐黛,开门是乔思明。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乔思明看着穿戴整齐的唐黛,不像是经历过失眠的状态。

唐黛把门缝推开,径直地往里走去。

徐世曦坐在客厅一角的桌子前,面部被灯光反射成一片白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和世曦单独聊聊。”唐黛背对着乔思明说。

单独聊聊?那么我又成为了那个多余的第三人。乔思明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把门合上出去了。这种突发状况,早在八年前,就习惯了。八年后,往事重演,倒多了几分坦然和沉稳。

他走到尽头的楼梯口,推开门,直接坐在水泥铺就的台阶上。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后,使劲抽了几口。

重获新生。

他看着香烟上那一抹红色的火点,燃烧着生命的代价。烟燃尽了,生命是否也到头了?可是,这是多么的讽刺,难道不是吸烟者自己提前结束了本该慢慢结束的生命吗?

这边是乔思明独自一人在惆怅着,另一边是徐世曦和唐黛在各自顽强地支撑着。

客厅的灯把套间内的布局照得无处遁形。

唐黛吐了吐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多像八年前,他们为了参加比赛在社团室通宵达旦。窗外传来安静的蝉鸣,还有湖边的荷花借着风吹来的荷香。

现在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社会,是灯红酒绿的世界。而他们,早已不满足于那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创意奖了。

徐世曦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按下来,推开椅子走过去。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徐世曦掐了一下睛明穴,短暂地缓解了眼睛的酸涩和肿胀。

“我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会睡不着的。”唐黛面无血色地注视他,“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徐世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唐黛的性子有些要强,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岁月时代的变迁,她要强的个性一同增长,实在来不及应对和接受。

“那么,你想说什么?”徐世曦走到她面前,“有什么话,都一次性说完吧。”我知道,你心里憋了许多的话,每次见面,都只说一小部分。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前尘往事。

“我们还有可能吗?”唐黛开门见山。拐弯抹角了几个月,或者说是几年的时间,她其实没有多少青春来耗费了。唐经国这两年不停地给她安排相亲,有商界的业界翘楚,有官场的青年才俊。候选人的年纪从二十五岁排到四十一岁。对于相亲,她虽有一套屡试不爽的方法,让对方知难而退。可,在唐经国身上,起不到丝毫作用。来云城之前,他下达最后的通牒,不管此次欢乐城项目的结果如何,她都必须和早年私自跟一家从事服装设计制作公司的董事长的儿子订婚。

徐世曦半晌不语,这个话题被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的回答都相差无几。她到底需要他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会彻底觉醒。

“唐黛——”徐世曦无力地说,“这个问题在八年前,就已经有了答案,八年后,我也说过一样的答案。重复的考题,没有任何意义。”

“好的,我们不谈这个。”唐黛话锋一转,“欢乐城的项目,你预备如何善后?”

徐世曦顿了顿,她的问题像是一场冰雹,接连不断地袭来,且个个极具杀伤力。“我可能只有照实跟公司汇报了。”他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壁,“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司方面马上会收到风声,我想瞒也瞒不了。”

唐黛站起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帮你解决眼前的难题,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报答,何谈报答?“难道这个项目你们唐氏没有参股吗?如果你有办法,不光是帮我,不也是帮你们自己吗?”徐世曦不解。

“是帮你,不是帮我。”唐黛分得很清楚,唐氏的一切,不是她的全部,甚至不是她的丝毫,“或者,有唐氏的一部分,但不是我。”她再一次强调。

唐黛的话,什么时候也变得晦涩难懂起来了?徐世曦没空深究,他左手的大拇指顶着太阳穴,眼睛在困倦的睡意下,泛起杂乱的红血丝。

“如果你答应和我结婚,眼前的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唐黛的眼睛紧盯着徐世曦乌黑的双眸,不给他任何回避的机会。

徐世曦怔了怔,眸中布满了惊恐和诧异。几乎是一闪而过,他随即淡然地说:“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帮忙,我也不会怨恨你,但倘若你要我出卖自己,来获取你的帮助,那你也太看轻我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书桌,“你难道真的要一个虚伪的,见异思迁的我吗?”

唐黛的黑到发光的眼珠,顷刻间变成灰色,她咬了咬下嘴唇,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意思,她懂了。

彻底读懂了。

她曾问过徐世曦,如果没有苏亦舒的出现,她能否填满八年的空白。徐世曦给她的回答是,故事在八年前已然完结,虽然短暂,却已经书上了完整的结局。现在,不是填补而是狗尾续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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