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道路尚有些泥泞,七名身披紫袍的神卫,押送着一个手带镣铐、身着布衣的“洛拉玛人”。布衣明显不太合身,小臂和小腿分别露出一截。木青儿罕见的任性,促成了眼前的一幕。她不想扮演神卫,也不想被剃成光头。
其实叶玄知道,这件事远没有严重到“杀墨白”那种地步,只要他多求一句,或者直接说“这是命令”,师姐就会顺从。但他不想。师姐极少主动要求什么,因此他很珍惜这份任性。
他们所在之处与“昆斯特城”的距离,至少相隔三十个“万脒”,若不是抓到了“圣堂”的神卫,叶玄怀疑就连“昆斯特城”的大致方向都很难轻易打听出来。
下山之前,他们在山顶的“营地”住了足足二十天。泰伯坦的渊博与睿智,远远超出叶玄的预想,他甚至无数次生出了“带他一起上路,到了昆斯特再杀”的念头。
他忍住了。叶玄了解自己,他清楚自己是个很凡俗的人。再相处下去,他会对那个满脸胡须的哲思者生出“师友”的情谊。到了“昆斯特”,他又能找到另外的借口,将他带去下一个地方。
叶玄对泰伯坦感到惋惜,鬼蛾同样对那两名“神卫”万分不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以往落在她手里的家伙,坚持的时间或长或短,但只要崩溃一次,后面从来都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过去的二十天,两名神卫一次又一次颠覆着她的常识。
撬开他们的嘴,并不需要太丰富的手段。枯荣城里骨头更硬的混混,她至少见过一百个。神奇的地方在于:只要让他们休息,哪怕只是吃块肉干,睡个午觉,醒来之后他们就会重新开始“赞颂厄古斯”。于是鬼蛾只好反反复复与他们“谈心”。少的时候一天两次,多的时候得五、六次。
到了第十天,残影表示已经没有什么话想问了,鬼蛾却不依不饶地在她手心写道:“必须有!”
直到最后,鬼蛾也没能真正取得胜利。每一阵都是她赢,想要的情报、不想要的情报,统统到手。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输了。
身穿紫袍在路上行走,叶玄仿佛感受到权力带来的欢愉,这是做“城主”的那些年不曾有的体验。枯荣城的自由民大都不认识他,就算认出来,也顶多给他让个路,绝不会如此虔诚地行礼,虔诚到直至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才惶恐地、缓慢地将腰直起。
透过“泰伯坦”和两名“圣堂神卫”的叙述,叶玄进一步确认了这个世界没有“练气者”,因此雪脏、暗水、晏鹊、鸿湖、裁决、鬼哭、冥泉、腥芒、鬼泣九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兵刃,已经埋葬在“珂隆陀城”附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顶端。
从先前九名神卫手中缴获了两支“短柄钢锤”,“锤头”是“长方”之形,两端皆钝,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小一些。叶玄猜想,这应该就是《日记》中提过的“法锤”。此时两支“法锤”分别悬挂在清尘与孤雁腰间,日芒之下,灿然生辉。另外缴获了两根木棍,左看右看,觉得就是普通的木棍,不像“法棍”。
木棍显然是用来训导不乖巧的罪徒,残影拎在手中,却哪里敢朝带镣铐的女犯身上招呼:“青儿姐,你走慢点。腰杆儿别挺那么直。”
身上的紫袍使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大路”上进行,甚至敢于明目张胆入住路旁的“旅店”,但他们终究不敢进城。城中有“圣所”,不能去,又不能不去。通过先前的审讯,他们已经知道一旦入城,住在“圣所”是必须的。“圣堂”来的大人物们,并不是想要怎样就能怎样。
山顶营地中,残影到了第十天就已无话可问。一入尘世,发觉还是遗漏了不少细节。比如:神卫住店,用给钱吗?
好在旅店的老板并未将难题丢给他们,弯腰行礼之后,满怀敬畏地报出了价——每日半枚“铝币”,餐食另计。只收“圣币”,不收“帝国币”。叶玄很想知道,不收“帝国币”的说法,是否仅仅在讨好神卫。
与店家交道,包括与路上的任何人交道,都是叶玄的职责。因为沃夫冈伽没有“女神卫”。残影等人,只好将六颗小光头深深掩藏在兜帽之内,庄严而静默地站在一旁。总体而言,她们身上的紫袍偏大,虽然已做过改动,仍不太合体。更麻烦的是鞋子,脚丫最小的残影甚至只能运起内力,将鞋吸在脚上。好在紫袍够长,勉强能遮住脚。只要别从下往上看。
比残影更难受的是寒星。虽然她踩的那双“质料上好的紫色布鞋”不是直接从神卫脚上扒下来的,而是他们背囊里备用的,是干干净净,没有汗味的……可那毕竟是男人穿过又洗过的东西。万幸中的万幸,神卫的袜子并无特殊,就是普通的白色布袜。因此她可以穿自己的,准确地说,是木、叶从“小村富户”家里抢来的。当初那十套女人的衣裤包括鞋袜,明显“全新”的两套未经争夺,一并给了寒星。寒星也没推让,木青儿穿旧的仿佛理所当然。所有人都承认寒星受委屈了,包括看她最不顺眼的残影。
尽管扮相与姿态透着种种不协,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们。毕竟“冒充神卫”这种丧心病狂的行径,远超出这片陆地上绝大多数人的常识。
沃夫冈伽流通的钱币,分为“圣币”和“帝国币”两种。顾名思义,“圣币”是由“圣殿”所铸,“帝国币”是由《日记》中提及的那个,君临“南境”并妄图吞并“北境”的“帝国”所铸。
“帝国币”与“圣币”仅仅在“纹印”上有所差异,成色和分量并无区别。
钱币分三种材质:乌、铝、银。每种材质的钱币,又分大、小两种制式,刚刚店主说的“铝币”是指“小铝币”。而“大铝币”称作“铝元”。
普通的自由民很少用到“乌币”和“乌元”,叶玄仅从神卫身上得了两枚。切割、揉捏之后,他确定这就是“乌金”,与“腥芒”是相同的材质。“铝”是以往不曾见过的东西,分量极轻,色泽暗白。“银”是他最熟悉的银,与“黄土大陆”的毫无差别。
不同处在于,“红土大陆”的“银”非常贱,五十枚“银元”才能兑换一枚“铝币”。由于“银”和“铝”之间缺少合适的“过渡”,那些“品质最低劣的宝石”偶尔也作为钱币的补充。但宝石无法熔炼,大小不一,成色各异,用起来极不方便。
“乌金”也很贱,按照泰伯坦的描述,叶玄感觉“乌金”在“红土”的价值与“黄金”在“黄土”的价值差不多。而在黄土那边,同等大小的乌金,价值是黄金的十二倍。
更夸张的是黄金。在红土,黄金不是一种钱币,甚至不能用“财宝”来形容。当年的“昆斯特”,整个王国就只有两枚“金戒”,国王一枚,王后一枚。
要是能在两个大陆间贸易……他若真敢这么做,到时候黄金不值钱了,蝗灾也不值钱了。
一枚“铝币”,换出两间客房。这让寒星无比郁闷,她不习惯与人同住。叶玄也很郁闷,他已经好多天没和师姐亲近了。可惜旅店太小,剩余的客房只有两间。既然神卫住店需要给钱,那么由此推想,他们多半也不方便“以神之名”驱赶其它房间的客人。
两间客房,木、叶、蛾、尘一间;影、烛、星、雁一间。如果将残影和鬼蛾对调一下,叶玄还能抱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想想四人一起的事,当然也只是想想,唯一不介意的大概只有残影。
可是另外一间屋子里,总不能连一个会说“沃夫冈伽语”的人都没有。残影必须留在那边,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残影没练过“口技”,模仿不出男人的声线,但这不是问题。神卫无卵,嗓音尖细或者低沉都属寻常。按照中原的经验,成年之后再行阉割的男子,有些会变声,有些则不变。残影只要用兜帽藏好自己的“异域风情”,与人说上一两句话应该不至于露馅。
沃夫冈伽的男子若想加入神教,成为神卫,需在成年之后到“圣所”请求“净身”。净身的器具和环境都十分“俭朴”,大约每二十个净身者,能活一个。数千年来,“神教”以这样的方式,还算成功地阻挡了“贵族”们的渗透。
有钱有势的贵族们,当然更愿意用“奉献”而非“祭献”的方式,为死后的自己换取“神殿”中的一个“房间”。
木叶一行人所住的旅店,每间客房有两张“勉强能挤下两个人”木床,叶玄怀疑这就是旅店的标准配置。沃夫冈伽的人,比中原更“密”。
房内,一夜无话。叶玄蒙在轻薄的被单里,抚着师姐的身体聊以慰藉。鬼蛾也蒙在轻薄的被单里,抚着自己。她很想摸摸睡在身旁的清尘,然而清尘用另一条被单将自己裹得像只蚕蛹,以这样的方式划出了界线。于是鬼蛾决定强打精神,等清尘睡着。
另一间房内,同样无话。冥烛和孤雁挤在同一张木床,盖着同一张被单,没一会儿就先后进入了睡眠,一点儿也不尴尬。自从在“木园宴厅”的小包厢中一起喝过酒,吐过心事,同病相怜的二人关系愈发亲密。时至今日,如果让冥烛在心中排序,孤雁的位置恐怕还在鬼蛾之前。当然,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不管如何,每一位家人她都会豁出性命去维护,哪怕是一年也聊不上几句话的寒星。
两张床,四个人,四副被单。多出来的那副,被寒星铺在地上。她可以容忍被剃成光头,但不接受与人同床,无分男女。残影倒也乐得宽敞,她完全没有谦让的意思,谁忍不了,谁睡地上。
这是启程前往“昆斯特”的第十四天,不能骑马,不使轻功,自然走得很慢,但迷路的情况渐渐少了。他们慢慢熟悉了这个世界的地形,严格来说,是沃夫冈伽“北境”的地形。与黄土大陆“天河以南”相比,这里的山没那么高,但明显更为陡峭。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中原只用来形容“古战场”上极少的几处关隘,这里却是寻常。
亲眼所见,也让叶玄更加明白了“一城即一国”是怎么回事。在这样的鬼地方,“进攻”与“防御”的困难,实属一天一地。泰伯坦说,他的伯父“伽沃林-托托莫”统辖着十四座城池,要是那边的地形也差不多,叶玄很难想象“托托莫王”有着怎样的王者风度与人格魅力。
对此,清尘给出了一个听上去更合理的解释:“托托莫王国”在“北境”的最南端,那里离“帝国”太近了。是强大的外敌迫使他们团结。纵使你把守着“万夫莫开”的关隘,但如果对面有百万雄兵呢?
正与清尘小声嘀咕,远处隐隐传来呼救与追逐声,不多时,前山转角跑出一个没穿裤子的女人,刚刚进入视线,就被后面追来的男人按倒,接着便是一阵殴打与惨嚎。追来的男人共有八个,落在后面的七人,全都拿着长柄铁叉。
“停手。”叶玄分不清那八个男人是匪徒还是猎户,他也懒得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来不是叶玄的作风,何况他手中已没有刀。然而此刻,他不是叶玄。神卫大人当街撞见这样的事,总没有绕开的道理。
男人们远远望见紫袍,当即凛然躬身。按着女人的那个索性没有起身,直接匍匐在地。匍匐的同时,依旧按着女人。
“放了。”言出法随,令行禁止。叶玄觉得神卫大人理应如此。没必要像个判官一样,问什么前因后果、是非曲直。
果然,那“按着女人的男人”像被叶玄的法令收走了力气一般,全身的肌肉顿时松了。女人用满是淤青的手臂一把将男人推开,站起身后,竟不忘光着屁股朝神卫行了一礼,然后才发了疯似的跑开。
紫袍缓缓向前,仿佛路上空无一物。手持铁叉的男人自觉分开,如仪仗般恭送神卫大人离去,久久不敢抬头。手中无叉的那个则始终没有起身,直接爬到路边,继续匍匐。
“这可比拿刀吓唬人过瘾多了。”行出一小段路,见四下无人,叶玄忍不住说了句中原语。
“再多来几次,你真会相信自己有神力吧?”残影小声挖苦到。
“她光着脚,能跑多远?她没有裤子,怎么见人!你为什么不给她衣裳和钱!”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脑中质问。是云洛的声音。
“那几个男人可能是匪,也可能只是老老实实的猎户。那个女人可能无辜,也可能是个‘四处嫁人’骗彩礼的。这种事中原还少吗?我凭什么知道?我凭什么调查?关我什么事!”叶玄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用“阴风指”点死泰伯坦的时候,云洛也出来过一次。他没告诉任何人。他享受和那个声音争吵,享受那个声音的陪伴。
身后又一次传来密集的脚步。七个手持铁叉的男人奔来,将他们包围,锋锐的尖刺直指神卫大人的胸膛。另一个没有武器,双手分别握着两块石头。正是刚刚匍匐在地的那个男人。
“你们…不是神卫!。”
“跟我们去圣所!放下锤和棍!”
说话间,七柄铁叉颤抖着,朝紫袍们迫近了两步。
“我们错在哪儿?”叶玄正要自暴自弃,正准备杀人灭口前问个明白。不及张嘴,一根木棍带着呼啸的劲风,自下而上朝他双腿间抡了过来!
“砰!”一声令场间所有男人只是看到、听到便觉痛不欲生的闷响过后,紫袍岿然不动。
几个男人呆愣半晌,呼啦啦跪了满地!个个伸出舌头,用力抵住被烈日烤得滚烫的红泥。叶玄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礼节,一时有些毛骨悚然。这是…沃夫冈伽的“五体投地”?
“说出理由。”叶玄故作镇静,面无表情地发问。体内真气仍不受控地朝着“没有骨头”的那处涌去。
一小阵沉默后,八人中似是尊长的那位,痛哭着忏悔道:“神卫…不管世俗。我们以为是这样……对不起,冕下!我们有罪!请惩罚我们!”
“忏悔吧。”丢下一句没有实质内容的训导,挨了一记闷棍的紫袍引着另外六名紫袍和一个手戴镣铐的女犯,伴着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告,继续前行。
其实泰伯坦说过,神卫不干预世俗的争斗。叶玄想当然地认为,只是不干预王国间的征伐。万没想到,居然“不干预”到这种地步。
“神明之下,人只分两种:信奉者和亵渎者。很干净,很彻底。神教…了不起。”听叶玄阐明因由后,清尘由衷地赞叹道。
…………
“砰,砰……”入夜后,小山顶,篝火旁。残影抱着小光头蜷缩在地,身上已挨了四十多记木棍。每一下,叶玄都咬着牙根,用尽全身的力气!
棍上未着内劲,残影也没被封穴。场间最疼的,就是那根木棍。
“哎哟,痛死啦,饶了我吧。”叶玄已扔下木棍,坐在地上喝了几大口水。侧身缩在地上的残影才终于开始做作地讨饶起来。她很满意自己日间的急智,此时心情大好,也乐得陪叶玄演上一出。
比残影更满意的,是叶玄。他赞叹这个贱人竟能在眨眼间想出如此古怪的主意。那是一条主路,连接两座城池和沿途数十个村落的主路,一条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主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灭口,极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杀人灭口。
现在的情形虽然仍有隐患,但相比之下要好太多了。今日发生的只是一场闹剧,而非血案。它多半不会传到附近的“圣所”。就算传到了,“圣所”那边多半也是一头雾水,只凭几个猎户或者匪徒的言辞,很难直接认定“神卫”是假的。毕竟——“非同寻常的答案,需要非同寻常的证据。”这话,是泰伯坦教给叶玄的。
一通倾尽全力却根本不疼的乱棍,就是叶玄表达赞许的方式。这比直接夸赞更令残影自得,因为这乱棍之中,还包含了少主的失心狂怒与无可奈何。
“还是得加紧赶路,做最坏的打算吧。前半夜我守,你们早睡。”叶玄感到庆幸,这个世界没有“信鸦”或者类似的东西,传递情报最快的方式就是骑马。如此,沿途的“圣所”即便能知,至少也不会很快得知:有一批神卫赶了那么远的路,却没在任何一个“圣所”入住。
翌日晨曦,踩灭篝火。七人披上紫袍,一人带上镣铐,下山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