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会展中心,沪市的夜色早已拉开帷幕。
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里灯光彻夜长明,在暗色笼映下,似星河璀璨。恰如这个城市的别称,不夜城。
闻妤水钻细高跟已经踩上了保姆车,却似想到什么,收回了脚。随后转身提了下裙摆,走向连号车牌的黑色迈巴赫。
看着她单手提裙摇曳生姿的背影,佳佳瞪大眼睛想说什么,被何韵眼神一瞥,就自觉闭嘴了。
闻妤抬手,屈起骨节分明的食指,还未敲,车窗便缓缓降下。
车内光影晦暗,男人靠在椅背上仪态松弛,因是坐着,望向她时头微微仰起,更显得侧脸线条凌厉。
闻妤下巴往后排外侧座位点了一下,毫不客气:“往那边坐。”
坐在驾驶位的司机不由得通过后视镜暗暗打量这位。他是最近才成为谈总的专职司机,故而没见过闻妤。
只下意识觉得这姑娘胆大包天,竟然敢问这种吩咐的口吻对谈总说话。
然而令他大跌眼镜的是,谈总居然真就这么做了。
谈让仪态好到连换位的动作都优雅自如。
他刚过去坐,闻妤便反客为主地拉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一系列动作熟练到一看就是惯犯。
落座后,她没有半点局促,淡定地理了理裙摆,收拾满意后才开口问:“你怎么都不问清事情来龙去脉,就说随我处置?万一我是仗势欺人呢?”
谈让视线触及她搭落在他一侧西裤上的海蓝色裙摆,镶嵌着的链条式水晶在车内闪着细碎微光。
他唇角无声一抬,淡声说:“当选项里有你的时候,对错还重要吗?”
换言之,偏袒你不需要理由。
闻妤微怔过后,柔嫩白皙的手掌落在了谈让肩上,而后,拍了两下,语气特满意:“要么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义气!”
她话音一转:“不过就算你不来,我今天也绝对把那不长眼的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以后都甭想在娱乐圈混了。”
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
既鲜活又富有生命力。
谈让是个很好的听众,附和道:“嗯,他罪有应得。”
估计他连陆鸣是什么罪都不知道。
闻妤恍然有种错觉,两人像是影视作品中的反派,躲在车内,一个幸灾乐祸,一个助纣为虐。
被自己的想法好笑到,她弯着眼睛歪头问他,语气带了点八卦兮兮:“那陈征阳你打算怎么处理?”
那双眼睛格外的亮。
纵使这张脸他看了二十多年,还是轻易被摄住心魄。
感受到胸腔内那颗心脏在雀跃,谈让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回她:“公司无权干涉员工的私生活。”
闻妤眸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对这个回答略显失望。
倒不是她被陆鸣得罪了,就想连坐他背后的人。而是觉得一个包养明星的公司高层,肯定涉及到其他的利益输送。
“不过,对于可能涉及权色交易的高层,公司会予以停职调查。”
谈让偏冷感的声线此刻格外悦耳。
闻妤眼眸中的亮光重新被点燃,带了几分骄矜自夸:“感谢我吧!要不是我,你还查不出公司里有这么一只大老鼠。”
像一个要夸奖的孩子一样。
有时候谈让觉得她很天真,是一种浑然不做作的天真,是一种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天真,即使二十来岁,还会展露出一团孩子气的一面。
这是独属于她的可爱。
所以他没说来沪市此行本就是为了整肃云想科技高层风纪,并且早就查到了陈征阳的端倪。
他只是微微颔首,顺着她的话夸:“嗯,多亏了你。”
果然,身旁的人笑呵呵地弯起了眼睛。
“请客吃饭就不必了。”闻妤大度表示:“让我去你家借宿一晚呗。”
谈家在全国各地都有房产,谈让出差几乎很少选择住酒店。闻家虽然也有,但闻妤前脚住进去,赶明她爸妈就得知道原因。
“不去酒店了?”
“不去。”闻妤很嫌弃:“一想到跟那个傻逼住一家酒店,我就膈应。”
酒店是主办方统一安排的,离会展中心很近,所以陆鸣也是在那家酒店。
现在这个时间点,再换一家酒店再办理入住太折腾了,闻妤索性决定直接去谈让家蹭住。
她眼神里的嫌恶很显而易见,话也说得直白,爱憎分明的。
谈让眼底没来由地泛起笑意,交代着司机开车,转头平静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脸庞上,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不避嫌吗?”
闻妤无语瞪他:“你好啰嗦。”
被人这么说,谈让没生气,反而眼底笑意更浓,嘴角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抿唇压下,又不由自主扬起。
驾驶位的司机听从指令开车,刚起步,余光便不经意透过后视镜看到,他那平时不苟言笑的大老板,此刻表情,好像是在暗爽。
这姑娘到底什么身份!竟让能让大冰山轻易融化。内心虽震惊,但他还是遵从司机的本分,克制住好奇,专心开车。
“从刚学会走路咱俩就在一块玩了。”闻妤不以为然地扯了下唇,长睫忽闪灵动,“二十几年的革命友谊,还用避嫌?”
她语落,脸颊似是微微鼓起。
二十几年,实在不算短。
按照国人平均寿命77岁来算,占据了一生近乎三分之一的时间。
谈让的笑容一寸一寸淡了,在“革命友谊”几个字上反复思味,终是垂下眼眸,深邃中带着微末晦暗。
她究竟是不开窍,还是对他没有感觉?这个问题他不止一次想过,但从来不敢深究答案。毕竟二十几年太长,长到她仿佛已经成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答案只能是前者。
车最终停在了沪市一栋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老洋房前。别墅始建成于1927年,谈家祖上最初是在沪市起家,后来才迁至京市。
这地方其实是谈让已故曾祖父的旧居,现在被称为承安公馆。
闻妤并不是第一次来。
幼时初到这里只觉得一切都好旧,装修也过时,现在才发觉,这是风尘仆仆的历史厚重感。
一门之隔,外边是繁华热闹的市区,里边是累世经年的沉淀。
进门后,闻妤就直奔沙发,毫不顾忌形象地陷了进去,海蓝色的裙摆与黑色皮质形成鲜明的视觉冲击。
她今天是真累到了,赶凌晨的航班到沪市,在酒店补觉,刚一睡醒就开始做妆造,参加活动,还遇到这么个糟心事。
一想到就很气。
唇轻轻一抿,闻妤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脑海里抹去,以半躺的姿势像个大爷似的,懒懒看着谈让在玄关处换拖鞋。
他身量很高,弯腰换鞋时背部线条流畅平实。拿拖鞋的手指节修长明晰,皮肤偏白,更衬得手背暗青色血管分明。
整个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雅致。
闻妤真心觉得谈家的礼仪教育简直严格到苛刻的地步,居然能让一个人连换拖鞋都如此赏心悦目。
反观她此刻坐没坐像,全无仪态可言。
不过她随意惯了,没半点不平衡,还心安理得地接受谈让摆在她面前的新拖鞋。
“二楼每间卧室都有独立卫浴,你想住哪间,随意。”谈让垂眸望着她,这种俯视的角度让她平添了一股娇憨,他话音一顿,眼尾轻抬,问:“对了,你现在会洗头发了吗?”
“……”
闻妤刚蹬掉一只高跟鞋,听到这话掀起眼皮没好气地看他,后槽牙磨了两下,一字一顿说:“我、会、了、”
那样子,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
谈让薄唇荡出清浅弧度,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说:“那,晚安。”
浴室内水雾升腾,温度适宜的水流滑过闻妤每一寸细腻柔滑的肌肤,她挤了两泵洗发膏,胡乱地揉了两下头发,便用水将泡沫冲掉。
其实在进入娱乐圈以前,她都没有自己洗过头发,小时候家里有阿姨帮她洗,长大了有常去的发型工作室。
她以往的认知里只需要躺好,等待别人洗发护理的服务即可。
也是近一年多,因为进圈拍电影,有时候剧组取景地条件苛刻,她才被迫学会独立洗头发这项技能。
说来也神奇,在美国留学六年都没学会的技能,竟然在进娱乐圈的一年多内就学会了,可见,人果然需要压力。
她高中毕业就出国了,本科与硕士都是在加州念的,谈让和她一样,但不同的是谈让是凭自身实力进入了斯坦福,而她的学历多多少少是掺了点家族捐款的水分。
留学那几年,她身边跟了个厨艺很好的中国阿姨。是她爸开出高昂薪资,以及解决了阿姨孩子的入学问题,才换来阿姨出国照顾她起居。
她在加州时住的是她爸买下的庄园,打扫卫生和修剪草木这种事有菲佣,阿姨就只用负责给她做饭,以及洗头发。
她曾去过一次当地的barbershop,后来就打消了出门洗头发的念头。菲佣的洗发手法她也试过一次,总觉得浑身都别扭。
从那以后,阿姨就全权负责她的洗头发工作。
但在有一年圣诞节的前一周,阿姨家里打来电话说是母亲重病,这种情况,自然要批假。阿姨走得急,再从国内找其他阿姨光办护照都要浪费很多时间。
阿姨不在身边那段时间,闻妤吃饭都是问题。白人饭和华人餐厅变了味的中国菜简直是对胃的折磨,她只能腆着脸去谈让那里蹭饭。
如果说她是被家里溺爱的小公主,那谈让就是被家里丢来美国荒野求生的。
他来美国的前两年,生活条件很一般,后来家里才渐渐放开,据说是为了培养他的独立适应能力,面对各种环境都处变不惊。
那时他住在房间狭小的市区公寓,每顿亲自做饭。她每每来蹭饭,都忍不住感慨,这条件简直太能磨练意志了。
蹭饭第三天,她实在忍受不了不再蓬松的头发,得寸进尺地提出:“你能帮我洗头发吗?”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谈让的表情,先是以为自己听错,然后蹙眉像看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
最后,任劳任怨充当起了洗头小哥。
以往这种时刻,她都在闭目养神,可那次,她总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他。那个角度,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却隔着氤氲的水雾看不真切,发缝间有他手指的触感,很奇妙。
闻妤当时无端想笑,刚咯咯笑出声,就被他带着泡沫的指尖点了一下脑袋。
一直到阿姨回来的那段时间,谈让这里几乎成了她在加州第二个家。
现在想想,就像是两个流浪异国的小兽在逼仄公寓里抱团取暖。当然,也可能是她单方面依赖他。
随着花洒关闭,雾气渐渐消弭,闻妤的思绪也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她从浴室走出来,卧室里有尺码合适的新睡衣,换上后开始在洗漱镜旁找吹风机。
纯黑色的吹风机是她没用过的牌子,造型有些许独特。她插上电源,几个按钮调了个遍吹出来的却还是冷风。
忍无可忍,她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喊:“谈让!”